【落子楼多此一举,怨憎会约法三章】

    上回说道,徵羽回城之后经过落子楼,被楼中欢声笑语的戏腔吸引,于是探进半个脑袋凑热闹,却将自己探进了另一桩故事里。

    掀开落子楼厚重的门帘,一股热气混合着酒味和肉香飘出来。为免楼中热气散出,她朝里迈一小步钻进帘子,就势倚在门内的柱子边上看起戏来。

    这台上的戏似乎已演到结尾,立下战功的少年郎把日思夜想的姑娘带回了家乡,在众人的欢呼下将祖传的碧玉镯戴在了姑娘手上,霎那间空中降下片片嫣红的花瓣,客人们纷纷拍手叫好。

    徵羽自下而上望着从楼顶撒下的花瓣,望见二层半楼的东西南北角各站一位戏班子的人,他们人手一只中等大小的木桶,正从桶中快速不停地抓握起花瓣,手伸到空中,掌心用力一扬,将花瓣抛下。她的目光下移,今日落子楼热闹非凡,二楼不仅坐满,连正对戏台的柱子边都站着人,更有甚者还坐在二楼的栏杆上,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搭在栏杆上,头低着未曾抬起,上身还不住地前后摇晃,也不知是入戏太深太沉醉还是喝多了。

    她刚垂下眼睛,不禁又朝那处瞄去,只见那醉汉身子摇晃的幅度更大了,可他旁边的人都被漫天花瓣和台上美貌的男女夺去了目光,无人注意到这个安全隐患。既然看见就不能坐视不理,她眉头一皱,快步走进大厅,朝楼梯走去。刚上到二楼,却听一声惊呼,徵羽向前一看,那醉汉重心不稳,一头朝楼下栽去。见状,徵羽三步并作两步跃到栏杆前,飞身向下,一把拽住了醉汉的脚,而自己的脚则勾在栏杆上,与那人一上一下坠挂在一搂和二楼之间。

    “快来救人!”有人边喊边拉住徵羽的腿,然后更多人围上来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和那醉汉拉上来。

    “姑娘,你没受伤吧?”围观的人关切地问。

    徵羽摇摇头:“我没事。”她侧身朝那醉汉看去,先是一看,再是一愣,定睛一看又是一惊,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的醉汉肤色极白,一双丹凤眼迷迷糊糊地半睁着,正是先前在此地遇到的那个蛮不讲理的人。

    “哟,这人可醉得不轻呐,不过看起来没受伤就是了,幸好姑娘你出手相救啊。”旁边的人说。

    这人好像清醒了几分,盯着徵羽看了半天,突然开口道:“你就是..原来你就是——”

    徵羽也反应过来,上次听长宁公主的描述,他恐怕就是程有炎的养子程禾,只不过周围不见了那位武功高强的甘愿姑娘。她不想被认出,于是立马从地上站起来,挤开围观的人群往楼梯跑去。

    “原来你就是..上回我遇见的那个红袍子..”丹凤眼公子仍躺在地上懵懵道。

    徵羽好不容易挤开人群跑到楼梯边,一只脚刚踩下楼梯就被人撞了一下,原来是急急忙忙跑上二楼的店伙计。那伙计一个劲儿道歉,徵羽心中匆忙,只对他挥了挥手,刚要下楼,那伙计激动叫道:“原来是您啊徵羽大人!”

    不叫不要紧,一叫这二楼的人纷纷转过头来:“莫非这位姑娘就是靖海将军徵羽?难怪刚才她敢救掉下楼去的人!”

    那丹凤眼公子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

    徵羽怎么都不记得这个伙计的脸,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

    伙计客气道:“徵羽大人,前些日子您和裴大人来看戏,临走的时候裴大人悄悄叮嘱我,以后要是看见您一个人来就不收您钱,全记他账上。”

    “啊..这样啊..那..我还有事先走了啊,告辞..”徵羽有些尴尬,匆匆与伙计道别。

    刚要抬脚,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不能走,徵羽。”

    她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回头一看,她的衣摆被丹凤眼公子紧紧揪着,刚要呵斥,他竟已晕过去了。

    =*=

    行云街,慈悲医馆。

    安置病患的厢房内,徵羽一动不动地坐在席边,眼睛朝半掩的门外瞧着,脸色十分难看。

    门被推开了,一位医者走进来,慢条斯理地看了看躺在席上的人,然后伸手将他头顶和面部的细针一根根拔出来,再一根根收进针匣里。

    “大夫,他什么时候醒?”

    医者头也不抬道:“收针以后,一炷香醒。”说着便转身要走。

    “他什么毛病?”

    医者回过头,瞅了眼躺着的人道:“死不了。”

    门从外面关上后,徵羽松了口气:既然死不了,万一等会儿那位甘愿姑娘找来了,自己也不算惹上什么麻烦。她扭过头,丹凤眼公子双目紧闭躺在席上,这会儿他酒气渐消,呼吸也均匀了。徵羽抽了抽衣摆,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衣摆仍被那只阴魂般煞白的手死死抓着,她不明白这只手的力气是哪里来的,竟然连晕倒了也不松开。

    半个时辰前,丹凤眼公子被救下后突然晕倒,晕倒前他抓住了救人者的衣服,任大家怎么帮,徵羽的衣摆都挣不开他的手,她只好在目光睽睽之下拖起这个要命的累赘到离落子楼最近的慈悲医馆找大夫。

    “要是刚才碰见许康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把这人跟我的衣服分开,也不至于被那么多人看见我拖着个人在大街上走..哎不对,我都弄不动,许康更是没力气了..裴大哥倒是应该能把这人弄走吧?不过,裴大哥看到他这样拉着我的衣服,会不开心的吧?”她正想着,只觉衣摆动了动,扭头一看,那只极白的手松开了。

    徵羽连忙将衣摆抽回来,这衣角已被揪得皱成一团,展都展不平,徵羽看得十分烦躁,狠狠朝躺着的人瞪了一眼: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讨嫌的人?

    躺着的人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然后将注意落在徵羽身上,他盯了一会儿,似是慢慢回过了神。

    徵羽见他醒了,立即站起来背过身道:“大夫说你死不了,休息好了就离开吧,这个厢房挺贵的,你走的时候出门左转把医治的银两交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靖海将军拒婚了程提督家的公子要嫁给裴大将军,这会儿却与我孤男寡女坐在厢房里。你今天要是这般态度走出去,我保准你会后悔。”那声音速度极快,最后一个字刚好在徵羽伸手推门时说完。

    徵羽的手停住了,她回过头:“你在胡说什么?你是何人?”

    丹凤眼公子用双肘撑起身子,斜靠在墙边,露出微笑:“在下就是被你拒婚的程禾啊。”

    徵羽心想:糟糕,真的是他?怎么才能甩掉这个麻烦?她故作镇定:“你认错人了吧,我叫姜颜。”

    程禾盯着她,鼻腔内发出一阵讥讽的笑声:“姜颜?我在落子楼都听见了,人店小二喊你徵羽大人。徵羽大人,你骗谁呢?”他当然知道,前阵子靖海军有位自称“姜颜”的女子将水师营吴量大人狠狠教训了一通,而义父告诉自己,那位厉害的“姜颜”就是徵羽。原本他还不是十分肯定店小二所喊的“徵羽大人”就是那个靖海军的徵羽,可她一说“姜颜”这个名字,反倒是证据确凿了。

    既然被认出来,也不好继续强行假装下去,这人好歹是程有炎家的公子,看来先前拒婚的事已经得罪了他,这会儿就别再横生枝节,别再同时得罪水师营与市舶司,到时候又连累裴大哥和许康..于是她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仍是与席榻隔了好远的距离,面不改色问道:“甘愿姑娘怎么不在你身边?她不是你的近身女侍么?”

    “甘愿身体不适,我让她在府中休息。”

    “先前拒婚一事,我无意冒犯公子,只是我出身军营,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公子却出身提督府,是世家名门,我与公子恐不相配。若不小心惹得公子不悦,徵羽就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圣上也对程大人许诺,日后定会为公子寻一门更好的婚配,正如落子楼方才所演,公子定能很快遇上良人佳缘。”徵羽抱起双拳,对程禾作了个揖。

    程禾动了动身子,两条腿从席上落地,一边穿靴,一边缓速道:“朝中名门之女虽不在少数,大多却是倚仗父兄之权才得来荣华富贵,只知岁月静好却无一技傍身,若一朝家族覆灭,她们便会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我程禾虽长于提督府,却是众人皆知的养子,他人看在我义父的面子上喊我一声程公子,高看我几眼,若有朝一日程有炎弃了我,没了这个姓,出了提督府我便什么也不是。人人都传靖海将军徵羽一身高强的本领天不怕地不怕,这样的女人岂会轻易被风浪打倒?这才是我程禾要找的女人。”

    徵羽想:话说得如此好听在理,抬高我的同时却在贬低其他女子,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如此透彻,说到底就是怕程有炎有一天不要他,让他丢了富足的生活,想找个新的保护伞罢了。不过程有炎就这一个养子,为何会不要他呢?

    她重新审视了一遍程禾,这个人从头到脚除了极白的肤色和还算俊俏的容貌,身长一般,身形略显丰润,眉眼之间没有奕奕神采,只透着些高深莫测。按照长宁的说法,此人不懂拳脚,文采平平,体弱多病,如今看来连喝酒都能喝到从栏杆上掉下去,要不是自己出手相救,今日在落子楼他轻则摔断双腿,重则肝脑涂地。就他这样还看不上满朝的名门之女?还就相中了靖海将军护着他?

    徵羽心中不屑,表面却不敢再得罪他,便说:“程公子妄自菲薄了,你刚进市舶司一月就升任吏目,这实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程禾披上外袍,缓缓从席上起身,冷声道:“徵羽大人可真是单纯,若我不是提督府的公子,当吏目的好事哪会这么快轮到我?”

    徵羽心中一惊:这个程禾可真敢说。

    程禾又道:“徵羽大人拒婚一事,虽不是满朝皆知,但知情者不在少数,我刚当上吏目,市舶司里那些人对我并不完全信服,此事一出,他们都说靖海将军瞧不上我,我颜面大失,这安身立足之路又难走了些。徵羽大人要如何补偿?”

    “可此事已成定局,况且我刚刚救了你一命,这总能够抵消吧?”徵羽急声道。

    “抵消也行,”他狡黠地看着徵羽,“那开荣阁的出海公凭就等到来年春天再下发吧。”

    “你什么意思?”徵羽瞪着他。

    “听说许大掌柜等开舶放洋等得火烧眉毛,那笔生意他一定很着急做吧?若你答应我做一件事,三日后开荣阁就会收到出海公凭,若不答应,往后市舶司有一百种法子为难你的蓝颜知己。”

    徵羽怒火中烧,心想:早知如此,我就该直接离开落子楼,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从此这世上还能少个卑鄙的麻烦!

    “你威胁我?你要我做什么事?”徵羽忍着恼火道。

    程禾压低声音,用游离的气息道:“你跟我去喜妃酒楼,和那些歌女一同陪我喝酒,再单独跳一晚上舞给我看。”

    徵羽盯着他不说话,脑子里想着是自上而下揍他,还是自下而上揍他,或者干脆对他心口来上一拳了结了他,让他直接交待在这里,就说是饮酒过多突发心疾暴毙而亡。

    程禾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突然开口大笑:“徵羽大人,你莫要当真,我要你答应的当然不是这个。”

    徵羽仍盯着他不说话,心中的火气半分不减。

    程禾见状,正声道:“我要你答应我,若我程禾哪天身陷险境,有性命之虞,我要你靖海将军徵羽前来相助,救我脱离危险,护我平安。”

    这个要求有点出乎意料,她迟疑地问:“你想要我再救你一次?”

    “这点小事对你来说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吧。”程禾注视着她,这双丹凤眼确实不难看,可是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想了想:“救你可以,但要约法三章,第一,你若作奸犯科自食恶果导致身陷险境,不救;第二,我只再救你一次,救完之后你我各走各路,互不相欠;第三,我答应你的事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若你泄露半个字,约定就此作废。”

    “可以,”程禾满意道,“徵羽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你不守约,即使我人不在了,也会有办法让开荣阁的日子过得不那么舒坦。告辞。”说完,他推开门朝外走去。

    “等等,”徵羽叫住他,“我既已答应你,从现在起你便不准再找许康或者裴俊的麻烦。”

    程禾回过头看看他,眉梢微微上扬:“这件事可不在你的约法三章里。”

    徵羽几步上前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程禾来不及挣扎,就听“哐”地一声,他整个身子被牢牢按在了门上。

    四周无人,徵羽狠狠道:“既然你认为我能救你,那么你该知道,待我遵守诺言救完你,也能再s|h|a了你。”她直直地瞪着程禾,目光如炬,仿佛再听见程禾说出半句造次的话,她眼中的烈火就要将他|烧|si了。

    衣领被用力攥着,程禾喘不过气,他急促而用力地呼吸着,半晌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他们,不惹我,我就,不惹,他们。”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酒气中还捎带着一股淡淡的青桔气味,徵羽低头一看,那气味似乎缠绕在程禾的脖颈下方,自衣领中飘来,没羞没臊地往自己鼻子里钻,莫名其妙地将她的怒火消去大半,她猝不及防,连忙一甩手朝后退去。

    程禾被她一推险些摔倒,他死死贴住大门喘了几口气,快速紧了紧衣领,青桔气味消失了。

    “甘愿还在府上,我该回去看看她了。靖海将军,记住你的诺言,告辞。”说完,他朝医馆大堂的方向走去。

    少顷,徵羽镇静后也速速离开了慈悲医馆,她边走边想:这程禾,可真是精打细算地为自己贴了一道护身符。

    回府后,她立即脱下那件衣服命人拿去清洗,可几日后,当她摸着那件干净的衣裳、看着那平整的衣摆时,却仍能嗅到程禾身上的酒气与青桔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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