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佞罗勉力不能支，念彩鱼关切难自已】
上回说到，徵羽正要一刀取了夏沐昭云的项上人头，忽闻四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喘气声，她低头朝甲板上一看，不禁毛骨悚然——
数十条细长怪鱼在甲板上窜来窜去，沿着靖海军士兵的腿向上攀爬，若试图将其甩开，它腹下利爪便将人勾得更紧，随之不但攀得更快，口中还发出人一般的喘气声。
徵羽与靖海军从未见过此等生物，士兵们纷纷挥刀驱赶腿上的怪鱼，那怪鱼受到利刃的刺激，口中喘气声竟更加频繁尖锐。
“这鱼咬人！大家小心！”
徵羽闻声，突见郭参领被怪鱼咬住脖子，便立即丢下夏沐昭云去救郭参领。她赶到甲板上，趁怪鱼咬人时大刀一挥，登时将鱼身斩成两半。
郭参领向后倒去，徵羽扶住他，见他脖颈处有两个小口，所幸咬得不深未伤及动脉，只渗出一点血。
“感觉如何？”
郭参领面色惨白：“将军，我..好像没劲了！”
“怎会这样？”徵羽又朝那鱼看去，鱼身虽细，但鱼腹却滚圆的，虽然断成两截，但腹部仍一起一伏地鼓胀着，像癞蛤蟆的肚子。她还未想起在哪见过这样的怪鱼，就听四下又一片呼救。
“这鱼会咬人！”
“啊！它咬我！”
“我动不了了！”
“我也动不了了！”
眼见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怪鱼咬住吸血，随即瘫软倒下，伽蓝号的海寇纷纷加大攻击力度，许多士兵倒下后四肢无力，被海寇轻易砍杀。徵羽心急如焚，挥动长柄刀将海寇一一拦截，左救一个右救一个，接连避开数条怪鱼的撕咬后，她拿刀的手晃了晃。
剩下的靖海军还在强撑奋战，徵羽观望一圈，发现这怪鱼只盯着靖海军，却不攻击伽蓝号上的海寇。她抬头，夏沐昭云仍站在高台，那贼人趁乱找回了东极铁扇，正俯视着甲板上发生的一切。
徵羽愤然喝道：“夏沐昭云，你放了什么鬼东西出来！”
“怎么？佞罗鱼你都没见过？”夏沐昭云笑道。
“佞罗鱼？”徵羽一惊，大庆海域从不出现这种生物，但她很久之前听过。这佞（nìng）罗鱼以海中活物的鲜血为食，更喜食人血，但并非只咬脖子，只是靖海军士兵身披战甲，佞罗鱼下不了口，只能一路往上爬，直到咬到他们的肉。
传闻中，一旦被佞罗鱼吸血就会四肢无力全身瘫软，没有十天半月根本起不来。夏沐昭云居然在船上豢养这么恶心的东西对付人？这可怎么办？她正愁着，忽然腿下一沉，低头一看，一条佞罗鱼正顺着她的小腿向上爬来！
她一把抽出铭澄刀砍过去，那鱼狡猾得很，正眼躲开了铭澄的刀刃，然后尖叫喘气着爬得更快了。徵羽刚要再砍，一海寇从她身侧袭来，她闪身将他踹开，又两名海寇迎面扑来，她立即收起铭澄，横起长柄刀将他们重重挡开。还未来及歇口气，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一堆又黏又软的东西呼了上来。
“糟糕！”她手一摸，摸到一团不断鼓胀的东西，是佞罗鱼的肚子。徵羽一阵反胃，徒手揪住鱼背向外拔去，但鱼腹下的利爪死死扒着她的衣领，鱼身伏在她后背上纹丝不动。她赶紧朝后脑勺伸出另一只手，一阵乱抓捉住了鱼的上半身，那佞罗鱼口中呼出更大声的喘息，听得徵羽脊背发麻。她憋着口气咬紧牙关，一手握住鱼腹，一手捏住鱼头，双手用力一扯——
佞罗鱼被她生生撕成两半。
鱼头|碎裂，鱼腹|爆开，鲜红的血|水四处喷射，溅她一身，也溅到周围袭击她的海寇们。
徵羽握着鱼身的双手停在半空，还在滴血，她直直盯着周围的海寇，海寇们一个接一个停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都将手中弯刀紧紧握住。
“必须速战速决。”她想道。
于是，徵羽在众人的目光下拾起长柄刀，缓缓起身，不料膝盖一软朝前踉跄一下，海寇们见此情形，向她逼近。徵羽抡起长柄刀左闪右刺，一旁有士兵冲来相助，可伽蓝号海寇凌厉凶悍，打着打着，徵羽发觉身边站着的士兵越来越少。
靖海军可不能全军覆没在伽蓝号上！
她眉头一紧，长柄刀在手中抡转几圈，继而高高举起，聚浑身之力于刀身，重重向海寇劈去。
空中无云，阳光刺眼，过了许久，十余名海寇终于被击杀在地，可徵羽感到越来越不适，浑身又冷又燥，头也比先前更加昏重了。不巧这时，几条佞罗鱼闻声爬来，徵羽俯身将甲板上的两截鱼身重重丢向它们，佞罗鱼见到同伴的半段尸体，受到了惊吓，先是向后退了退，可随即好像被激怒了，更加迅速地朝她扑来。徵羽挥舞铭澄刀，又与佞罗鱼陷入一阵激烈搏斗..
恶战后，剩下的佞罗鱼已成群爬上船沿，跃落海中。徵羽将长柄刀往甲板上一立，一手叉腰一手撑着刀柄，她感到身体的重心全压在这刀柄上。待她重重喘完几口气，这才挺直身子，一抬头，夏沐昭云仍站在高台上。
徵羽抹掉头上的汗，勉力朗声道：“夏沐昭云，还不快快放人？”
夏沐昭云将东极铁扇一收，飞身而下，一步步走向她，冷笑道：“放人？你看看，你还剩多少人，我还有多少人？”
徵羽环顾四周，经过这轮双重攻击，船上的靖海军死的死，倒的倒，伤的伤，七零八落，无人完好，而此时至少还有十余名海寇在夏沐昭云身后待命。刚才的混战已耗掉她大半力气，虽然她侥幸没被佞罗鱼咬伤，但若现在再战一场，靖海军绝不占上风。
“看你也打累了，就算你自己能逃回船上，这些人能活着跟你回去吗？”夏沐昭云指了指满地伤残的士兵，海寇们立即包围上去，将弯刀架上他们的脖子。
“你放他们走，我跟你比一场。”徵羽道。
“哦？你还能打？”夏沐昭云嗤笑道。
“你若输了，即刻交出我大庆官员，让我们全身而退。我若输了，悉听尊便！但是我跟你打，就我们两个，你要是敢让人暗算我，这个比试就不算数！”
“好！”夏沐昭云一声应下。上回长梯比武她深感受辱，绝不会忘，虽然刚才徵羽差点砍了她的脑袋，但此刻看得出她已筋疲力竭，只是还强撑着，夏沐昭云巴不得趁此机会狠狠报复回来。
“郭参领，快带他们回船上去，还能走的把不能走的扶起来，赶紧回去！”徵羽命令道。
“将军，属下不走，属下不能走！”郭参领急道，一旁还清醒着的士兵们纷纷应声。
徵羽走近郭参领，低声道：“你们快走，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靖海军绝不能全军覆没在伽蓝号上！”
“将军，此举太危险了，万万不可！”
“这是命令，你们快走，我一定回去找你们！”
待靖海军全数撤离回兵船后，徵羽道：“比武之前，我要看一眼，被掳走的大庆官员是不是在这条船上。”
夏沐昭云对手下道：“带他上来。”
不一会儿，只听甲板下的舷梯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声响。徵羽上前一看，从舷梯处拖上来一个人，那人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两条胳膊一左一右被两名海寇驾着，双腿在地上拖着，拖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程禾？”徵羽凑近，抬起他的下巴，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双半睁的丹凤眼。看见徵羽，丹凤眼微微一动，微厚的双唇张了张。
“程禾你怎么样？”徵羽拍拍他的脸。
那两片嘴唇上下颤动着：“还没死..”
一股血腥味刺入她鼻腔，她仔细一看，程禾的牙齿上沾着血污，浑身上下也满是伤痕。徵羽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我来救你了。”
程禾艰难道：“靖海将军，言而有信啊..”
闻之，夏沐昭云突然警觉道：“你就是大庆国的靖海将军？”
徵羽抬起头：“如何？不敢跟我比了吗？”
夏沐昭云眉头一横，喝令手下道：“立即开船，回东璃！”
徵羽站起来：“夏沐昭云，我们还未比试，你这是何意？”
夏沐昭云冷笑一声。她知道大庆国的靖海军兵力强盛，虽没与从前的靖海将军裴俊交过手，但也知道他名震四海，如今还成了镇海大将军。万一刚才放归的士兵发出信号搬来援兵，再招来裴大将军，伽蓝号要走可就不容易了。但若她扣下眼前这个快要体力不支的女将军作为人质，就算大庆派人来谈条件，伽蓝号也定能从中获益。
那边厢，军船上的郭参领等人见比武尚未开始，伽蓝号却突然开船撤退，深感不妙，匆忙开船朝伽蓝号追来。
夏沐昭云见状，立即伸出东极铁扇勾住程禾脖颈：“靖海将军，叫你的人不准靠近伽蓝号，离得越远越好，不然我现在杀了他！”
她手腕一按，程禾闷哼一声，脖颈处渗出殷红，徵羽赶忙扭头对郭参领喊道：“快停下，不要靠近！程禾的命在她手上，听我命令，不准靠近！”
于是，伽蓝号一路向东开往东璃海域，被迫进入了伽蓝号的地盘。
=*=
午正时分，伽蓝号高台之上，徵羽与夏沐昭云已战了大半时辰。早先的长梯比武以及方才靖海军的混战中，夏沐昭云看出她顽勇又逞强，还十分爱护下属，便耗尽她的力气遂引她单独再战，不出所料，徵羽逐渐心余力绌。夏沐昭云手持东极铁扇步步紧逼，扇面连连飞出暗器，徵羽逐一防守挡开，却不大进攻，她身子越来越沉，眼中早已没了杀气，前额后背还冒起阵阵虚汗。
见此机会，夏沐昭云飞身一跃，旋动东极铁扇向徵羽脖颈攻去，徵羽连忙双手将长柄刀撑过胸膛挡住扇尖，夏沐昭云足尖轻轻点地，再起一个前踢，徵羽迟了半拍，胸口挨了一脚，被踹倒在地。夏沐昭云扇面一翻，对准她的脖子掷出暗器，徵羽侧身避开，在地上连滚两下，腰腹一转双腿一蹬，又站了起来。
夏沐昭云眉目不动，却眼光惊异，随即东极铁扇中又飞出数枚暗器，徵羽抡转长柄刀挡避，胸口却剧痛起来，她身子一缩，脚下踉跄。夏沐昭云见势气运丹田，使出浑身之力掷出东极铁扇，徵羽横起长柄刀，东极铁扇带着九成功力径直撞上长柄刀，那力道竟压制住了长柄刀，生生将徵羽连人带刀撞翻在地。
徵羽忍住剧痛再要起身，只觉又来一阵生痛，胸口被夏沐昭云的脚狠狠踩住了。
“你输了。”夏沐昭云道。
徵羽抵抗道：“我没被你暗器所伤，也没被东极铁扇所伤，你刀还没架在我脖子上，不算输！你让我起——”
还没说完，夏沐昭云脚下又是狠狠一压，徵羽胸口一憋，直吐出一大口血，她双拳撑地，想再起来，可是被死死压住。
眼看她挣扎了好一会儿，直到终于耗光全部力气，浑身上下再也不动，夏沐昭云才冷冷道：“来人，把她的刀缴了，把人带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徵羽从漆黑的舱房里醒来，她动了动，手脚发沉，原来四肢已被铁链捆住。她半坐在湿冷的地上，却浑身发热，头晕得厉害，胸口还痛着。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左边半卧着一个人，也被铁链束着。
她勉强问道：“程禾，你醒着吗？”
身旁的人气若游丝：“嗯。”
“你的伤怎么样，能动吗？”
程禾缓缓坐起来：“能，他们给我敷了草药。”
“他们怎会如此好心？”徵羽疑道，将头向程禾再转了转。
程禾看看她，将脏污的衣袖撩起，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不算干净的纱巾，纱巾下隐约透着些青绿色。
“这是什么草药？”她问。
“昭明草。”
徵羽没什么力气，未再伸头去看，只低哼了声：“昭明草还能治伤。”
程禾点点头：“昨天夜里我被带到这条船上，看见受伤的海寇都在敷这草药，敷过之后个个都好得很快。方才有人经过，我就给了他一块玉佩，让他帮我敷点药，现在我也不太痛了。”
“没想到昭明草还有这用途，”徵羽看看他，“你倒是挺聪明的，不过那海寇还真答应了。”
程禾哼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靖海将军要敷药吗？”
“不必。我没受皮外伤，只是挨了那奸贼一脚，不小心输给了她。”她抓住身上的铁链胡乱扯了扯，手又垂下。
“靖海将军好武艺，我果然没看错你。不过你来救我，现在却与我一同被关在这里，你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程禾轻轻嗤笑道。
忽然，舱房内一阵响动，徵羽立即警觉起来，直起身子四处张望。
“是老鼠而已，昨晚就有。”程禾道。
徵羽不理他，盯着昏暗的舱房看了许久，这才重新瘫下来：“不是佞罗鱼就好..对了，你知道夏沐昭云把佞罗鱼养在哪儿吗？我看那些鱼都顺着船沿爬走了，难不成都养在船底？”
程禾摇摇头：“刚才你没醒的时候，我听外面的人说，‘靖海军来找我们麻烦的时候碰巧佞罗鱼也来了，正好让他们尝尝被佞罗鱼吸血的滋味。’我猜，他们应该没养什么怪鱼在船上。”
“你是说，那佞罗鱼是碰巧袭击伽蓝号的？那它们为何不攻击那些海寇呢？”
“也许他们身上戴着什么特质的草药，驱赶了那些怪鱼吧。”
徵羽陷入沉默。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又想想当下的情况，心中无比焦急：也不知要在这贼船上呆多久，若王六郎找到了许康却找不到我，许康会被他为难吗？裴大哥在安柔的战况如何，手如何了？不，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力，想办法带程禾逃出伽蓝号。
于是她摒除杂念，闭上双眼，运功调息。
这舱房侧边有个小窗，太阳的光线从外头透进来，折成几道微弱的光束落在地上。待徵羽运功完毕再睁开眼时，地面已洒上月光。
她深吸一口气，舒展几下手臂，胸口的痛消却大半，但仍是头晕体热，口干舌燥。这时，舱房的门锁劈里啪啦响了几声，门被踹开了，进来一个海寇，丢下两块干梆梆的饼和两碗水转身就走，他放碗时下手极重，本就不多的水从碗里颠出许多，一下子所剩无几。
程禾也醒了，连忙问道：“大哥，这..能再多给点水吗？”
那海寇回头瞪了他一眼：“没毒|死你就不错了！”说完恶狠狠地走出去，将舱房粗暴地锁上。
程禾望着地上的食物，苦笑一声：“靖海将军从前打仗时吃过这样的饭吗？”
徵羽没说什么，端起水碗一饮而尽，冰冷的水一下肚，虽仅少许，身体倒舒服一点，然后她拾起地上的饼，用衣袖稍微擦了擦，一口咬下。程禾见她敢吃，自己也抓着饼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两人很快都吃完了，程禾侧身看看徵羽问：“是甘愿让你来救我的么？”
“是圣上下旨要我来救你的，甘愿也来找过我，要我务必救你回来。”
程禾追问：“你见到她时她怎么样？伤得可重？”
徵羽抿了抿嘴，于是将甘愿来求她之细节一五一十告诉了程禾。
程禾听罢，松了口气，双眼却满是心疼，他将手伸进里衣，从怀中取出一支发簪。
“这是甘愿的？”徵羽看了眼，正是甘愿头上那根不见了的彩鱼发簪。
程禾点头：“她打斗时掉了这支发簪，我捡到收起来了，本想等回府上还给她的。”
程禾翻开衣袖干净的那面将它悉心擦拭一番：“我还担心她受了伤一个人回到提督府会被人欺负。她如今住在你府上伤口还上了药，我好歹能安心一点。”
徵羽不解：“她不是你的近身女侍吗，为何会被你府上的人欺负？”
程禾道：“她平日为了保护我得罪了不少府上的人，难保那些人不会借机报复她。”
“你不是提督府唯一的公子吗，府里的人敢欺负你？”徵羽更加不解。
程禾蔑笑一声，并不答话，徵羽便问：“甘愿来找我时，对你的处境心急如焚，她重伤在床，却恨不得跟我一起来救你。刚才见你也在担心她，程禾，我问你，甘愿是你的心上人吗？”
程禾抬起一双丹凤眼注视着她。
少顷，他释然地笑了笑，轻轻抚动起彩鱼发簪，对徵羽说起了自己与甘愿的往事：
原来，程禾很小的时候便被程有炎收养，可程有炎待他实在不怎么样，于是提督府的下人们也总欺负他，这一欺负便是十余年。程禾十八岁生辰那年终于哄得义父高兴，讨来些钱，买下一位年轻的小丫鬟。这小丫鬟力气大会拳脚，还能保护程禾，从此提督府上便没有下人再敢欺负他，后来小丫鬟长大了，便成为程禾的近身女侍。
“所以甘愿是你花钱买来的？你可知她被你买下之前，是怎么来的皇城？”
“她是被人贩子拐卖到皇城的。”
“啊..”徵羽心中一滞，这“小师妹”竟和自己有着类似的遭遇。
程禾又道：“甘愿师从凤仪山，下山玩耍时被人贩子哄骗，下了药带到这里，又被我买下来。我底子差不能习武，就拿悄悄攒下的钱去请皇城里武功顶好的师傅，让甘愿跟着他继续学。”
“你既然有钱给她请习武师傅，为何不直接花钱把她送回凤仪山？”
程禾苦笑：“她刚来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早日回到隔山隔水的师门，可那会儿我没什么钱，也怕她回去路上又遇到危险。她年纪尚小，以当年的功夫对付我府上的人尚可，却难保路上遇到其他什么坏人。如今我有了钱，她也有了独自上路的功夫，可她却不想走了。”
“她无意再回师门？为何？”徵羽还是不明白。
程禾微微扬起嘴角，眼中露出一丝暖光：“总不能由我亲口来告诉你，这小姑娘舍不得我吧？”
徵羽想想甘愿求她救人时的神态，心中不免有些触动，但很快转念问道：“甘愿的武功已能称得上高强，既然她主动愿意保护你，你为何还要逼我立下承诺，前来相救于你护你平安？”
程禾摇了摇脑袋：“靖海将军武艺上乘，这脑子却没我想得那么聪明啊。”
徵羽怒道：“莫要耍我，你说不说？”
程禾换了个坐姿，伸了伸腿，又将铁链拢到一边，这才舒然道：“第一，落子楼相遇，你的武功在甘愿之上；第二，甘愿虽武功高强，却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小姑娘，论救人脱险，危难关头实在难以和手握重兵的靖海将军相提并论吧；第三——”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七年了，她为我留下，陪我看病抓药，时刻伴我左右..危难时刻我岂能让她以身犯险？我岂能任由那些贼寇欺辱她、杀了她？就算把我扣做人质，就算杀了我也总好过让她陷入贼窝！”他说完，双眸中波澜起伏，两手紧紧抓着那支发簪，似在颤动。
徵羽愣住了。
程有炎家的公子好似没什么过人之处，体弱多病，文采平平，更不会拳脚，却有个武功高强的近身女卫侍奉着。
原来里头还有这么回事。
她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直直盯着程禾。半晌，她轻轻地说：“原来你也有在意的人，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程禾瞥她一眼：“这很奇怪么？”
“可是，你为何不娶她？圣上赐婚时你为何不拒绝？万一我真答应了赐婚，甘愿怎么办？”
程禾抬起头，遥望小窗外的月光：“圣上怎会将靖海将军许配给一个小小的吏员？我若拒绝了和徵羽大人的赐婚，我义父哪能让我当上市舶司首领官吏目？”
徵羽顿时嗤之以鼻：“果然，你进市舶司是为了婚配时能有个说得过去的差事！甘愿是你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也是你，她对你那么好，你却为将来有个好前程好靠山，就弃她不顾！”
她越说越气，激动道：“还有，她身体那么不适还非要跟你冒险巡查，她不懂事，可你明知有危险却不拦着她？你拦下她，她就不会伤重如此，还说什么危难时刻不能让她以身犯险，你配吗？”
程禾面色煞白，上一刻他的款款深情还触动着她，下一刻他的以命换命就一文不值。
就因为他为了仕途答应指婚而放弃全心全意待他的甘愿？
就为了他眼中这点小事？
他立刻开腔道：“我进市舶司才不止为这桩赐婚，徵羽，今天就实话告诉你，我进市舶司还要奉命监视开荣阁的生意往来，监视那个许康！”
徵羽眼色一变：“监视许康？是程有炎叫你去的？”
程禾冷哼一声：“敢问徵羽大人今年芳龄几许？”
徵羽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程禾自顾自道：“我想起来了，圣上赐婚时曾说徵羽大人今年二十有二。那时你才两岁，恐怕一无所知，呵呵。”
“别兜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徵羽气得叫起来，可声音刚高一点，脑袋就昏重得更厉害了，整个人迅速蔫下去。
见她模样虚弱，程禾咧开嘴，阴阴地说：“徵羽大人，你可听说过二十年前，大庆武官家属遭海寇绑架一案？”
上回说到，徵羽正要一刀取了夏沐昭云的项上人头，忽闻四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喘气声，她低头朝甲板上一看，不禁毛骨悚然——
数十条细长怪鱼在甲板上窜来窜去，沿着靖海军士兵的腿向上攀爬，若试图将其甩开，它腹下利爪便将人勾得更紧，随之不但攀得更快，口中还发出人一般的喘气声。
徵羽与靖海军从未见过此等生物，士兵们纷纷挥刀驱赶腿上的怪鱼，那怪鱼受到利刃的刺激，口中喘气声竟更加频繁尖锐。
“这鱼咬人！大家小心！”
徵羽闻声，突见郭参领被怪鱼咬住脖子，便立即丢下夏沐昭云去救郭参领。她赶到甲板上，趁怪鱼咬人时大刀一挥，登时将鱼身斩成两半。
郭参领向后倒去，徵羽扶住他，见他脖颈处有两个小口，所幸咬得不深未伤及动脉，只渗出一点血。
“感觉如何？”
郭参领面色惨白：“将军，我..好像没劲了！”
“怎会这样？”徵羽又朝那鱼看去，鱼身虽细，但鱼腹却滚圆的，虽然断成两截，但腹部仍一起一伏地鼓胀着，像癞蛤蟆的肚子。她还未想起在哪见过这样的怪鱼，就听四下又一片呼救。
“这鱼会咬人！”
“啊！它咬我！”
“我动不了了！”
“我也动不了了！”
眼见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怪鱼咬住吸血，随即瘫软倒下，伽蓝号的海寇纷纷加大攻击力度，许多士兵倒下后四肢无力，被海寇轻易砍杀。徵羽心急如焚，挥动长柄刀将海寇一一拦截，左救一个右救一个，接连避开数条怪鱼的撕咬后，她拿刀的手晃了晃。
剩下的靖海军还在强撑奋战，徵羽观望一圈，发现这怪鱼只盯着靖海军，却不攻击伽蓝号上的海寇。她抬头，夏沐昭云仍站在高台，那贼人趁乱找回了东极铁扇，正俯视着甲板上发生的一切。
徵羽愤然喝道：“夏沐昭云，你放了什么鬼东西出来！”
“怎么？佞罗鱼你都没见过？”夏沐昭云笑道。
“佞罗鱼？”徵羽一惊，大庆海域从不出现这种生物，但她很久之前听过。这佞（nìng）罗鱼以海中活物的鲜血为食，更喜食人血，但并非只咬脖子，只是靖海军士兵身披战甲，佞罗鱼下不了口，只能一路往上爬，直到咬到他们的肉。
传闻中，一旦被佞罗鱼吸血就会四肢无力全身瘫软，没有十天半月根本起不来。夏沐昭云居然在船上豢养这么恶心的东西对付人？这可怎么办？她正愁着，忽然腿下一沉，低头一看，一条佞罗鱼正顺着她的小腿向上爬来！
她一把抽出铭澄刀砍过去，那鱼狡猾得很，正眼躲开了铭澄的刀刃，然后尖叫喘气着爬得更快了。徵羽刚要再砍，一海寇从她身侧袭来，她闪身将他踹开，又两名海寇迎面扑来，她立即收起铭澄，横起长柄刀将他们重重挡开。还未来及歇口气，后脖颈传来一阵凉意，一堆又黏又软的东西呼了上来。
“糟糕！”她手一摸，摸到一团不断鼓胀的东西，是佞罗鱼的肚子。徵羽一阵反胃，徒手揪住鱼背向外拔去，但鱼腹下的利爪死死扒着她的衣领，鱼身伏在她后背上纹丝不动。她赶紧朝后脑勺伸出另一只手，一阵乱抓捉住了鱼的上半身，那佞罗鱼口中呼出更大声的喘息，听得徵羽脊背发麻。她憋着口气咬紧牙关，一手握住鱼腹，一手捏住鱼头，双手用力一扯——
佞罗鱼被她生生撕成两半。
鱼头|碎裂，鱼腹|爆开，鲜红的血|水四处喷射，溅她一身，也溅到周围袭击她的海寇们。
徵羽握着鱼身的双手停在半空，还在滴血，她直直盯着周围的海寇，海寇们一个接一个停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都将手中弯刀紧紧握住。
“必须速战速决。”她想道。
于是，徵羽在众人的目光下拾起长柄刀，缓缓起身，不料膝盖一软朝前踉跄一下，海寇们见此情形，向她逼近。徵羽抡起长柄刀左闪右刺，一旁有士兵冲来相助，可伽蓝号海寇凌厉凶悍，打着打着，徵羽发觉身边站着的士兵越来越少。
靖海军可不能全军覆没在伽蓝号上！
她眉头一紧，长柄刀在手中抡转几圈，继而高高举起，聚浑身之力于刀身，重重向海寇劈去。
空中无云，阳光刺眼，过了许久，十余名海寇终于被击杀在地，可徵羽感到越来越不适，浑身又冷又燥，头也比先前更加昏重了。不巧这时，几条佞罗鱼闻声爬来，徵羽俯身将甲板上的两截鱼身重重丢向它们，佞罗鱼见到同伴的半段尸体，受到了惊吓，先是向后退了退，可随即好像被激怒了，更加迅速地朝她扑来。徵羽挥舞铭澄刀，又与佞罗鱼陷入一阵激烈搏斗..
恶战后，剩下的佞罗鱼已成群爬上船沿，跃落海中。徵羽将长柄刀往甲板上一立，一手叉腰一手撑着刀柄，她感到身体的重心全压在这刀柄上。待她重重喘完几口气，这才挺直身子，一抬头，夏沐昭云仍站在高台上。
徵羽抹掉头上的汗，勉力朗声道：“夏沐昭云，还不快快放人？”
夏沐昭云将东极铁扇一收，飞身而下，一步步走向她，冷笑道：“放人？你看看，你还剩多少人，我还有多少人？”
徵羽环顾四周，经过这轮双重攻击，船上的靖海军死的死，倒的倒，伤的伤，七零八落，无人完好，而此时至少还有十余名海寇在夏沐昭云身后待命。刚才的混战已耗掉她大半力气，虽然她侥幸没被佞罗鱼咬伤，但若现在再战一场，靖海军绝不占上风。
“看你也打累了，就算你自己能逃回船上，这些人能活着跟你回去吗？”夏沐昭云指了指满地伤残的士兵，海寇们立即包围上去，将弯刀架上他们的脖子。
“你放他们走，我跟你比一场。”徵羽道。
“哦？你还能打？”夏沐昭云嗤笑道。
“你若输了，即刻交出我大庆官员，让我们全身而退。我若输了，悉听尊便！但是我跟你打，就我们两个，你要是敢让人暗算我，这个比试就不算数！”
“好！”夏沐昭云一声应下。上回长梯比武她深感受辱，绝不会忘，虽然刚才徵羽差点砍了她的脑袋，但此刻看得出她已筋疲力竭，只是还强撑着，夏沐昭云巴不得趁此机会狠狠报复回来。
“郭参领，快带他们回船上去，还能走的把不能走的扶起来，赶紧回去！”徵羽命令道。
“将军，属下不走，属下不能走！”郭参领急道，一旁还清醒着的士兵们纷纷应声。
徵羽走近郭参领，低声道：“你们快走，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靖海军绝不能全军覆没在伽蓝号上！”
“将军，此举太危险了，万万不可！”
“这是命令，你们快走，我一定回去找你们！”
待靖海军全数撤离回兵船后，徵羽道：“比武之前，我要看一眼，被掳走的大庆官员是不是在这条船上。”
夏沐昭云对手下道：“带他上来。”
不一会儿，只听甲板下的舷梯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声响。徵羽上前一看，从舷梯处拖上来一个人，那人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两条胳膊一左一右被两名海寇驾着，双腿在地上拖着，拖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程禾？”徵羽凑近，抬起他的下巴，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双半睁的丹凤眼。看见徵羽，丹凤眼微微一动，微厚的双唇张了张。
“程禾你怎么样？”徵羽拍拍他的脸。
那两片嘴唇上下颤动着：“还没死..”
一股血腥味刺入她鼻腔，她仔细一看，程禾的牙齿上沾着血污，浑身上下也满是伤痕。徵羽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我来救你了。”
程禾艰难道：“靖海将军，言而有信啊..”
闻之，夏沐昭云突然警觉道：“你就是大庆国的靖海将军？”
徵羽抬起头：“如何？不敢跟我比了吗？”
夏沐昭云眉头一横，喝令手下道：“立即开船，回东璃！”
徵羽站起来：“夏沐昭云，我们还未比试，你这是何意？”
夏沐昭云冷笑一声。她知道大庆国的靖海军兵力强盛，虽没与从前的靖海将军裴俊交过手，但也知道他名震四海，如今还成了镇海大将军。万一刚才放归的士兵发出信号搬来援兵，再招来裴大将军，伽蓝号要走可就不容易了。但若她扣下眼前这个快要体力不支的女将军作为人质，就算大庆派人来谈条件，伽蓝号也定能从中获益。
那边厢，军船上的郭参领等人见比武尚未开始，伽蓝号却突然开船撤退，深感不妙，匆忙开船朝伽蓝号追来。
夏沐昭云见状，立即伸出东极铁扇勾住程禾脖颈：“靖海将军，叫你的人不准靠近伽蓝号，离得越远越好，不然我现在杀了他！”
她手腕一按，程禾闷哼一声，脖颈处渗出殷红，徵羽赶忙扭头对郭参领喊道：“快停下，不要靠近！程禾的命在她手上，听我命令，不准靠近！”
于是，伽蓝号一路向东开往东璃海域，被迫进入了伽蓝号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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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正时分，伽蓝号高台之上，徵羽与夏沐昭云已战了大半时辰。早先的长梯比武以及方才靖海军的混战中，夏沐昭云看出她顽勇又逞强，还十分爱护下属，便耗尽她的力气遂引她单独再战，不出所料，徵羽逐渐心余力绌。夏沐昭云手持东极铁扇步步紧逼，扇面连连飞出暗器，徵羽逐一防守挡开，却不大进攻，她身子越来越沉，眼中早已没了杀气，前额后背还冒起阵阵虚汗。
见此机会，夏沐昭云飞身一跃，旋动东极铁扇向徵羽脖颈攻去，徵羽连忙双手将长柄刀撑过胸膛挡住扇尖，夏沐昭云足尖轻轻点地，再起一个前踢，徵羽迟了半拍，胸口挨了一脚，被踹倒在地。夏沐昭云扇面一翻，对准她的脖子掷出暗器，徵羽侧身避开，在地上连滚两下，腰腹一转双腿一蹬，又站了起来。
夏沐昭云眉目不动，却眼光惊异，随即东极铁扇中又飞出数枚暗器，徵羽抡转长柄刀挡避，胸口却剧痛起来，她身子一缩，脚下踉跄。夏沐昭云见势气运丹田，使出浑身之力掷出东极铁扇，徵羽横起长柄刀，东极铁扇带着九成功力径直撞上长柄刀，那力道竟压制住了长柄刀，生生将徵羽连人带刀撞翻在地。
徵羽忍住剧痛再要起身，只觉又来一阵生痛，胸口被夏沐昭云的脚狠狠踩住了。
“你输了。”夏沐昭云道。
徵羽抵抗道：“我没被你暗器所伤，也没被东极铁扇所伤，你刀还没架在我脖子上，不算输！你让我起——”
还没说完，夏沐昭云脚下又是狠狠一压，徵羽胸口一憋，直吐出一大口血，她双拳撑地，想再起来，可是被死死压住。
眼看她挣扎了好一会儿，直到终于耗光全部力气，浑身上下再也不动，夏沐昭云才冷冷道：“来人，把她的刀缴了，把人带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徵羽从漆黑的舱房里醒来，她动了动，手脚发沉，原来四肢已被铁链捆住。她半坐在湿冷的地上，却浑身发热，头晕得厉害，胸口还痛着。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左边半卧着一个人，也被铁链束着。
她勉强问道：“程禾，你醒着吗？”
身旁的人气若游丝：“嗯。”
“你的伤怎么样，能动吗？”
程禾缓缓坐起来：“能，他们给我敷了草药。”
“他们怎会如此好心？”徵羽疑道，将头向程禾再转了转。
程禾看看她，将脏污的衣袖撩起，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不算干净的纱巾，纱巾下隐约透着些青绿色。
“这是什么草药？”她问。
“昭明草。”
徵羽没什么力气，未再伸头去看，只低哼了声：“昭明草还能治伤。”
程禾点点头：“昨天夜里我被带到这条船上，看见受伤的海寇都在敷这草药，敷过之后个个都好得很快。方才有人经过，我就给了他一块玉佩，让他帮我敷点药，现在我也不太痛了。”
“没想到昭明草还有这用途，”徵羽看看他，“你倒是挺聪明的，不过那海寇还真答应了。”
程禾哼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靖海将军要敷药吗？”
“不必。我没受皮外伤，只是挨了那奸贼一脚，不小心输给了她。”她抓住身上的铁链胡乱扯了扯，手又垂下。
“靖海将军好武艺，我果然没看错你。不过你来救我，现在却与我一同被关在这里，你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程禾轻轻嗤笑道。
忽然，舱房内一阵响动，徵羽立即警觉起来，直起身子四处张望。
“是老鼠而已，昨晚就有。”程禾道。
徵羽不理他，盯着昏暗的舱房看了许久，这才重新瘫下来：“不是佞罗鱼就好..对了，你知道夏沐昭云把佞罗鱼养在哪儿吗？我看那些鱼都顺着船沿爬走了，难不成都养在船底？”
程禾摇摇头：“刚才你没醒的时候，我听外面的人说，‘靖海军来找我们麻烦的时候碰巧佞罗鱼也来了，正好让他们尝尝被佞罗鱼吸血的滋味。’我猜，他们应该没养什么怪鱼在船上。”
“你是说，那佞罗鱼是碰巧袭击伽蓝号的？那它们为何不攻击那些海寇呢？”
“也许他们身上戴着什么特质的草药，驱赶了那些怪鱼吧。”
徵羽陷入沉默。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又想想当下的情况，心中无比焦急：也不知要在这贼船上呆多久，若王六郎找到了许康却找不到我，许康会被他为难吗？裴大哥在安柔的战况如何，手如何了？不，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力，想办法带程禾逃出伽蓝号。
于是她摒除杂念，闭上双眼，运功调息。
这舱房侧边有个小窗，太阳的光线从外头透进来，折成几道微弱的光束落在地上。待徵羽运功完毕再睁开眼时，地面已洒上月光。
她深吸一口气，舒展几下手臂，胸口的痛消却大半，但仍是头晕体热，口干舌燥。这时，舱房的门锁劈里啪啦响了几声，门被踹开了，进来一个海寇，丢下两块干梆梆的饼和两碗水转身就走，他放碗时下手极重，本就不多的水从碗里颠出许多，一下子所剩无几。
程禾也醒了，连忙问道：“大哥，这..能再多给点水吗？”
那海寇回头瞪了他一眼：“没毒|死你就不错了！”说完恶狠狠地走出去，将舱房粗暴地锁上。
程禾望着地上的食物，苦笑一声：“靖海将军从前打仗时吃过这样的饭吗？”
徵羽没说什么，端起水碗一饮而尽，冰冷的水一下肚，虽仅少许，身体倒舒服一点，然后她拾起地上的饼，用衣袖稍微擦了擦，一口咬下。程禾见她敢吃，自己也抓着饼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两人很快都吃完了，程禾侧身看看徵羽问：“是甘愿让你来救我的么？”
“是圣上下旨要我来救你的，甘愿也来找过我，要我务必救你回来。”
程禾追问：“你见到她时她怎么样？伤得可重？”
徵羽抿了抿嘴，于是将甘愿来求她之细节一五一十告诉了程禾。
程禾听罢，松了口气，双眼却满是心疼，他将手伸进里衣，从怀中取出一支发簪。
“这是甘愿的？”徵羽看了眼，正是甘愿头上那根不见了的彩鱼发簪。
程禾点头：“她打斗时掉了这支发簪，我捡到收起来了，本想等回府上还给她的。”
程禾翻开衣袖干净的那面将它悉心擦拭一番：“我还担心她受了伤一个人回到提督府会被人欺负。她如今住在你府上伤口还上了药，我好歹能安心一点。”
徵羽不解：“她不是你的近身女侍吗，为何会被你府上的人欺负？”
程禾道：“她平日为了保护我得罪了不少府上的人，难保那些人不会借机报复她。”
“你不是提督府唯一的公子吗，府里的人敢欺负你？”徵羽更加不解。
程禾蔑笑一声，并不答话，徵羽便问：“甘愿来找我时，对你的处境心急如焚，她重伤在床，却恨不得跟我一起来救你。刚才见你也在担心她，程禾，我问你，甘愿是你的心上人吗？”
程禾抬起一双丹凤眼注视着她。
少顷，他释然地笑了笑，轻轻抚动起彩鱼发簪，对徵羽说起了自己与甘愿的往事：
原来，程禾很小的时候便被程有炎收养，可程有炎待他实在不怎么样，于是提督府的下人们也总欺负他，这一欺负便是十余年。程禾十八岁生辰那年终于哄得义父高兴，讨来些钱，买下一位年轻的小丫鬟。这小丫鬟力气大会拳脚，还能保护程禾，从此提督府上便没有下人再敢欺负他，后来小丫鬟长大了，便成为程禾的近身女侍。
“所以甘愿是你花钱买来的？你可知她被你买下之前，是怎么来的皇城？”
“她是被人贩子拐卖到皇城的。”
“啊..”徵羽心中一滞，这“小师妹”竟和自己有着类似的遭遇。
程禾又道：“甘愿师从凤仪山，下山玩耍时被人贩子哄骗，下了药带到这里，又被我买下来。我底子差不能习武，就拿悄悄攒下的钱去请皇城里武功顶好的师傅，让甘愿跟着他继续学。”
“你既然有钱给她请习武师傅，为何不直接花钱把她送回凤仪山？”
程禾苦笑：“她刚来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早日回到隔山隔水的师门，可那会儿我没什么钱，也怕她回去路上又遇到危险。她年纪尚小，以当年的功夫对付我府上的人尚可，却难保路上遇到其他什么坏人。如今我有了钱，她也有了独自上路的功夫，可她却不想走了。”
“她无意再回师门？为何？”徵羽还是不明白。
程禾微微扬起嘴角，眼中露出一丝暖光：“总不能由我亲口来告诉你，这小姑娘舍不得我吧？”
徵羽想想甘愿求她救人时的神态，心中不免有些触动，但很快转念问道：“甘愿的武功已能称得上高强，既然她主动愿意保护你，你为何还要逼我立下承诺，前来相救于你护你平安？”
程禾摇了摇脑袋：“靖海将军武艺上乘，这脑子却没我想得那么聪明啊。”
徵羽怒道：“莫要耍我，你说不说？”
程禾换了个坐姿，伸了伸腿，又将铁链拢到一边，这才舒然道：“第一，落子楼相遇，你的武功在甘愿之上；第二，甘愿虽武功高强，却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小姑娘，论救人脱险，危难关头实在难以和手握重兵的靖海将军相提并论吧；第三——”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七年了，她为我留下，陪我看病抓药，时刻伴我左右..危难时刻我岂能让她以身犯险？我岂能任由那些贼寇欺辱她、杀了她？就算把我扣做人质，就算杀了我也总好过让她陷入贼窝！”他说完，双眸中波澜起伏，两手紧紧抓着那支发簪，似在颤动。
徵羽愣住了。
程有炎家的公子好似没什么过人之处，体弱多病，文采平平，更不会拳脚，却有个武功高强的近身女卫侍奉着。
原来里头还有这么回事。
她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直直盯着程禾。半晌，她轻轻地说：“原来你也有在意的人，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程禾瞥她一眼：“这很奇怪么？”
“可是，你为何不娶她？圣上赐婚时你为何不拒绝？万一我真答应了赐婚，甘愿怎么办？”
程禾抬起头，遥望小窗外的月光：“圣上怎会将靖海将军许配给一个小小的吏员？我若拒绝了和徵羽大人的赐婚，我义父哪能让我当上市舶司首领官吏目？”
徵羽顿时嗤之以鼻：“果然，你进市舶司是为了婚配时能有个说得过去的差事！甘愿是你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也是你，她对你那么好，你却为将来有个好前程好靠山，就弃她不顾！”
她越说越气，激动道：“还有，她身体那么不适还非要跟你冒险巡查，她不懂事，可你明知有危险却不拦着她？你拦下她，她就不会伤重如此，还说什么危难时刻不能让她以身犯险，你配吗？”
程禾面色煞白，上一刻他的款款深情还触动着她，下一刻他的以命换命就一文不值。
就因为他为了仕途答应指婚而放弃全心全意待他的甘愿？
就为了他眼中这点小事？
他立刻开腔道：“我进市舶司才不止为这桩赐婚，徵羽，今天就实话告诉你，我进市舶司还要奉命监视开荣阁的生意往来，监视那个许康！”
徵羽眼色一变：“监视许康？是程有炎叫你去的？”
程禾冷哼一声：“敢问徵羽大人今年芳龄几许？”
徵羽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程禾自顾自道：“我想起来了，圣上赐婚时曾说徵羽大人今年二十有二。那时你才两岁，恐怕一无所知，呵呵。”
“别兜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徵羽气得叫起来，可声音刚高一点，脑袋就昏重得更厉害了，整个人迅速蔫下去。
见她模样虚弱，程禾咧开嘴，阴阴地说：“徵羽大人，你可听说过二十年前，大庆武官家属遭海寇绑架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