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将落灰已久的玻璃镜面细细擦拭干净,回忆清晰倒映其中。不知怎么,我忽然回想起多年前和那位持明族的童年玩伴相遇的细节。

    我记起来了。和她最初遇见的那段时间,正是我和我爹矛盾最强烈的阶段。

    彼时镜流刚刚离开罗浮,远赴前线,我为在她回来时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不至于水平退步教她失望,每天还在坚持日课。但和我爹之间僵硬的关系非但毫无改善,反而还有些恶化。为逃避家里窒息的氛围,哪怕没什么人和我一起玩,也找到空闲就跑出去在长乐天乱溜达。

    那天夜里的金人巷同样在办什么庆典,出于种种原因,我来的时候已经是活动末尾,商家都收摊了。喧嚣过后的街道行人稀少,灯影黯淡,瞧着分外冷清寥落。

    在街道拐角,我眼熟并且相当讨厌的邻居家孩子正带着他玩得好的同窗,举着几把木制刀剑,堵着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耍威风。

    我和他之间的新仇旧怨说都说不完——这次挨我爹的训诫,也是因为我俩在簧学有口角争执,我没忍住把人打了。谁知现在我天天在家和我爹对着摆冷脸,那会儿嚎得最大声、好像险些要被我打死的人却没两天就活蹦乱跳,都能在这里欺负人了?

    虽然当初被训斥了一顿“不可恃强凌弱,仗武力欺人”,但这应当算是见义勇为吧?我犹豫片刻,想想还是戴上之前买的面具,捡起路边的树枝过去把人赶跑了。

    当然,面具完全没起到我想象中遮掩身份的作用,最多把人吓一跳。

    他们马上就认出我来,聚众也打不过我,只好大声嘘我“听爹爹话的乖小孩来了,还打人,不怕再挨你爹的揍吗”,接着四散奔逃。

    我从小就言辞笨拙,既想不出话反驳,也没办法追上去计较……毕竟这还有需要帮忙的人呢。只有自己暗暗生闷气。而转头看清被我护在身后的那人时,顿时有些讶异。

    那是位持明族的小姑娘,生得秀气漂亮,乌发柔亮,青绿的眼眸色泽鲜艳,如初生的新芽,衣着打扮贵气而精致,看着就像哪家偷偷跑出来玩的大小姐。我立刻明白那几个混世魔王为什么那么起劲——他们平常就爱招惹同窗的可爱小女孩。

    但我此前从没在附近见过她,如果她不是新搬来的,那就是从持明族那边的洞天跑来玩的了。

    “……你没事吧?”

    路见不平成功令我勇气陡升,想起那些看过听过的侠义故事,我努力模仿主角做派,尽量让自己显得可靠起来:“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持明族的漂亮小姑娘静静地看着我,不是很配合。

    她的眼神并不像某些传奇故事里被英雄救美的“美人”那样充满感激和崇拜,反而在审慎之余,带着仿佛野生动物狭路相逢,彼此观察,估量战斗力的冷淡警惕。

    她看了我半晌,直白而又理所当然地问道:“他们有意冒犯你,你既然有能力给予教训,为何手下留情?”

    ……对。我想起来了。

    即使往日记忆已经随着时间而模糊褪色,她的眼神却是任谁见过都很难忘记的。

    我在仙舟长大,后来也见过数不清的持明族,再没有第二个人拥有她那样特别的气质——既有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尊贵,又仿佛在危机四伏的深海里野蛮生长的海兽,隐有未驯服的野性。

    而饮月君……或许是因为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砺,他给人的感觉要清冷平和许多,但我依旧在他身上感受到类同的气息。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回忆起过去。

    这些旧事不是现在的我需要关注的东西。在不期然浮起一瞬后,我又把它们按了下去,试图在茫然和紧张里转动脑子,思考现状——

    “您、呃,认识我吗……”

    突然从饮月君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实在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这声尊称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就年纪而言,饮月君并没比我大多少。但我念书的时候,他已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名声大噪。说他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某些英雄事迹的主角也没错……何况旁的就罢了,战功是实打实的东西,我心里难免对他保有一定尊敬。这么想想,会面的紧张感约摸也有部分是来源于此。

    而这话说完,我才反应过来问得很是多余——景元约他见面时,肯定提到过我的情况啊。

    “景元让我来接你。”

    果然,饮月君这么回答。他稍稍停顿,又说:“不必那么客气。你可以喊我饮月,或是丹枫。”

    哦,哦……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共享朋友圈的关系,他看在好友的面子上,对我很有几分友善。

    但说实话,眼下的情况假如公事公办我还比较轻松,对方表现出莫名的亲近,难免让我有种不知该怎么回馈的心理压力。

    而且饮月君亲自来接我,我怎么敢随便带他搭不知名人士的星槎?遇到问题算谁的?只有默默给约好的星槎师傅转了款,作为让人家白跑一趟的歉意。

    路上很沉默。饮月君确实如我想的那样,不是爱说话的人。我都不知道该为避免了和不熟悉的人尬聊松口气,还是为过会儿已经可以预见的灾难性谈话现场提前哀悼……

    逃避性地打开玉兆,正好景元先前发给我的消息跳出来。

    景元:[饮月说他在附近,可以去接你。现在应当在路上了。]

    景元:[你们碰面了吗?]

    嗯……?这和饮月君的说法好像有些差别——我又仔细看了看,觉得或许是措辞的问题,便没放在心上,回复了他的消息。

    景元:[我还当你们错过了。]

    景元:[如何,饮月龙尊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吗?]

    我,我本来也没害怕啊……

    而且实事求是地说,先前你们这些好朋友话里话外都在表达他做龙尊不易,我还暗地里想过饮月君莫非是那种受长老欺压、内向寡言负重前行的类型?那我倒能理解他为什么和应星关系格外好。结果见到才发现,龙尊果然是龙尊,即便表现亲和,也很有些威严在身上。

    ……我自然没勇气向他搭话,和景元就这么聊到了宣夜大道。

    时值刚入夜,灯火通明的不夜侯里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听客纷纷叫好,景元倚在二楼的走廊,见我们迈进大门,朝这边挥了挥手。

    我完全能够理解景元为什么把会面地点选在这里,而非更庄重的御茗或是至味盛苑——他的本意是不想把谈话的场景变得太严肃吧?虽然我觉得,有些人的气场是没法被环境轻易影响的……

    我走在饮月君身边,能感觉到他时时注意着我,从那平静无波的目光里,我很难分辨他的想法。别说跟着周遭气氛放松了,只感觉压力倍增。

    景元肯定也看出来了。

    他合上窗户,隔绝外边评书的声音方便交谈,回头看看雅间里对坐无言的我俩,笑道:“怪了,都挑在今天修闭口禅?阿婵姐姐倒也罢了,饮月你也一语不发的,是路上掉钱了,心情不好?”

    ——我找了景元做介绍人是多有先见之明的决定啊。

    我忍不住投以感激并且如释重负的目光,少年便轻快地冲我眨眨眼。

    面对朋友的打趣,饮月君也没再保持缄默,他微微沉吟:“相反,遇见了好事。”

    景元好奇:“哦?”

    饮月君却没再解释,而是再度将目光转向我:“你的来意,我已听景元说过了。”

    是、是吗……我忍不住提起心来。

    “我可以配合此事。”

    他说着,还没等我松口气,便话音一转道:“——不过,相较提前备好的采访稿,我更希望你随我回持明族中小住一段时日。”

    ……

    什、什么?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景元先讶异地挑眉:“持明族地?那对寻常人来说有些湿气过重了吧。再说,让你们族里那些龙师知道还得了。”

    饮月君反问:“他们还想管我请谁回去做客?”

    虽然是问句,但他语气笃定,显然是打定主意。景元便也无话可说,将目光转向我。

    我知道,他只能帮我打打圆场,真正的决定还得我自己做。而且饮月君的提议,实则算是在这件事上给了我很大方便。但,但是……

    见我迟迟不回答,饮月君微微沉默:“你不愿意吗?”

    呃……要说愿不愿意……

    我理智上是倾向于去的——不说别的,这可是深入持明族聚居地,甚至是近距离观察饮月龙尊的绝佳取材机会啊!我再活五六百年到魔阴身可能都遇不到第二次,仅次于十王司隐秘对于我的吸引力。

    但感情上,单独前往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住……我每次去域外游历都要做个好半年的心理建设呢。

    饮月君的目光沉静,但绝不容忽视。我迟疑道:“倒也不是……”

    我只是需要时间考虑。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他便淡淡颔首:“那么等过几日,我来接你。”

    景元及时插话:“不用再考虑考虑吗?”

    说的好。然而……当那双青荧荧的眼眸看过来时,我欲言又止,半晌没能吐出拒绝的话……很对不起景元特地为我找的机会。

    而饮月君得到我的同意,没有再多久留,和景元闲聊几句,听了两段评书,便有事要先走一步。

    临别前,他特意向我告辞:“过几日再见。”

    我只有讷讷点头。

    等他离开,景元看着我无奈地叹息:“阿婵姐姐……”

    对不起嘛,我知道——

    “你从前真没见过饮月?”

    呃,嗯?我以为他要提起我之前意志不够顽强的事,乍然听到这个问题,还反应了一会儿。

    没见过吧……我对饮月君平日的行事作风算不上了解,但难道他不是看在你们几位好友的关系,才给我开这种方便之门的吗?

    “唔……那只有一个说法能解释得通了。”景元看来不这么想,他沉思片刻,半开玩笑地判定道,“饮月也是你的粉丝。”

    ……

    别、别说这么恐怖的话啊!要是说中了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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