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离人对遗留于塔拉萨的丰饶神迹尤为执着,或者说,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掠夺与践踏,野蛮残忍的狼群全不介意以这颗星球为战场,与横加阻挠的仙舟联盟开战。

    他们不会考虑塔拉萨在战火肆虐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塔拉萨的渊民却不可能放任故乡被摧毁,否则战争即使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联盟的援军同样有所顾忌,打得很是被动。丰饶联军的其余几支觑准时机,骤然发动袭击,联盟抵御外敌的同时要支援盟友,还有倏忽这样的大敌在侧、虎视眈眈,难免陷入分身乏术的困境。

    战局僵持住,交战的频率却只高不低。我起初还能在城里看见应星匆忙奔赴各处的身影,虽然他总是连招呼都没空打,只远远以眼神致意,但能看见人,心里多少是安稳的。后来他也常驻前线,就连这点微薄的慰藉都没有了。

    或许是亲眼见到他们以命相搏的场面,又或许是身处于战场后方,即便做再多心理准备,也难以挣脱大环境下朝不保夕的混乱和惶惶……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挂念朋友们的安危。

    偶尔得空走神,便忍不住摸索玉兆,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在对着联络列表发呆。

    和从前远隔两地的情况不同,如今我们同处塔拉萨,真想要联系总是有机会的。但是、但是……唉。我很清楚,我能做的不过是隔着距离说几句关心的话,非但苍白无用,还容易带去多余的负担。为免好友百忙中还要花心思安慰我,只能忍住时常涌起的向他们确认平安的冲动,更多关注前线传回的消息。

    丹枫那样备受关注的身份暂且不提,哪怕是作为后援的应星,也常常因为鬼斧神工的工造技术成为战场中心,只要愿意留心,是不难打听的。

    何况我本人就在后方收治伤兵的医疗营地里帮忙——这又是件说来话长的事了。

    起因是那天卫兵把我安置在当地的药局昂东院,我碰巧遇见有位来旅游的仙舟人急病发作,顺手用半吊子的急救知识帮了些小忙。结果不知怎么被药局的大夫认错身份,抓了劳工帮他跑腿。

    因为步离人毫无预兆的攻打,那会儿塔拉萨陷入空前混乱,不断有伤员送来药局,确实缺少人手……何况比起什么都不做只是干等着,有点事忙总归更让我安心。

    我没有拒绝他们的差使。等身份误会解除,都快混进临时的医药后勤小组里去了。

    后来联盟的支援赶到,自然要设法将滞留此地的游客引渡。但一来回去的路上容易遭受丰饶民袭击,未必有那么安全;二来……二来我可能大概的确是脑袋不大清醒。分明知道留下帮不上什么忙,却始终难以下定决心独自离开,前两趟都把位置让给了别人,等收到消息说航线受阻暂时回不去罗浮,反倒暗暗松了口气。

    而塔拉萨这边兴许确实是特别缺人手,即便是我这样帮着打打杂的临时工,也被挂了后勤职位,不知不觉调到靠近前线战场的地方来帮忙了。

    “阿婵小姐!海湾那又有尸体被冲上来了!”

    “啊、好的……”

    传信的士兵在门口说完话便急匆匆跑开。我反应过来,将通讯拨给后勤医官。

    “阿婵小姐?”

    从那边传来的嘈杂声响判断,医官此时大概正忙得分身乏术:“有什么事吗?缺少的医疗用品清单我已经收到,辛苦你了。”

    我尽量简洁地说明情况。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又要麻烦你了,阿婵小姐。就像之前那样,身份不明的先根据编号登记,然后将遗体集中焚烧吧——只愿我们有朝一日,能以胜利的喜讯慰问这些无名英灵。”

    挂断通讯后,打捞的尸首还没运送过来,先有新的伤兵从前线撤下来。比起负责急救的医士,我做的不过是安排床位、收录信息这样的小事,却也忙到晚饭时间才有空歇一歇。

    “今天也是阿婵小姐值夜吗?”

    丹鼎司来的几位持明族医士和我坐在一块儿吃饭。他们不知为什么跟着塔拉萨人“阿婵小姐”“阿婵小姐”地这么喊我。其中那位大约是身患持明族常见发育迟缓症状的少女医士格外开朗活泼,即使环境艰苦,也常以笑容鼓励周遭的人。这样的性格难免使我联想到白珩——不知她现在怎么样,是否平安无事?

    隐约的担忧挥之不去,但眼下我见不到好友,只有和她笑颜相似的持明少女笑着喂我:“太辛苦你了,快多吃一口。”

    谢、谢谢……虽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快餐棒,没有必要分来分去的啦。

    我有点脸红地接受她的好意,另外两位持明族的女性医士见状也凑趣来投喂我——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我深刻怀疑可能是先前我在持明族地取材的那回出了名,她们看在丹枫的份上才尤其照顾我。

    短暂休息后,医士们和巡视的同僚换班,重新投入忙碌的事务中。

    夜色渐沉,外面刮起混杂着腥味的猎猎海风,海湾方向传来海豚幽远的叫声,凄凉如呜咽。而屋内除了医士轻轻的脚步声,便是伤员沉重的呼吸和痛苦的呻-吟。

    难得此时空闲,我坐在大厅里对着墙面发呆。

    这里原本是镇上的剧院,如今作为和步离人拉锯战过后唯一幸存的大型建筑,被征用为临时医疗点。

    为图方便,原先有些摆设自然拆除了——我还记得刚来的时候,这里摆着两块大型的广告牌,上面贴着色彩绚丽的宣传海报。后来有一块在物资不够时被当做临时担架拆走,剩下那块在远程武器波及到这里时跟着破了个洞的天花板一起损毁,如今只剩摇摇欲坠的半面,其上张贴的海报焦黑卷边,难以辨别内容。

    ……现今也没谁有心力去关注剧院海报了。娱乐事业本就只能在安稳和平的土壤上生长,遇到战乱,被摧毁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玉兆震动。通讯的铃声将我略有发散的思绪惊醒。

    即将有大批伤员转移到这里,我不得不把某些刚躺下的医士喊起来帮忙。但送来的伤员多得远超想象,足见前线战事之惨烈,场面一时很是混乱。

    “阿婵小姐,搭把手!”

    “啊、好!”

    熟悉的医士喊我过去,帮忙压制无意识痉挛和挣扎的伤员。

    我从伤员的尖耳朵判断出这是持明族的士兵。他左手和左腿都从关节处截断,伤口参差不齐,一看就是遭到兽舰的撕咬。这么严重的伤势,恐怕往后只能用义肢活动了。

    他在此前大概接受过简易的急救处理,但伤势太重,能坚持到这里已然很不容易。迸溅的鲜血溅到我的衣服和脸上,手下按着的躯体条件反射般弹跳抽动,明知是在帮他,我却恍惚觉得这场面像是抓着割了脖子放血的鸡,仿佛随时这条生命都会在我手底下消亡……

    这种认知让我喉咙发紧。

    相较意识模糊的伤患,和专注于急救的医士,我居然是现场最紧张的那个人。从肩膀到指尖都因紧绷的心绪而分外僵硬,直至谁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才惊觉有人靠近。

    “别怕。”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另一只手越过我悬于伤者之上,衣袖上翩然欲飞的鹤纹垂落,云吟秘术散发出温润光芒。

    是、是丹枫……?

    我怔然之后急忙回头,果然看见青年清冷俊逸的侧脸。他青色的眼眸冷静而专注,观察着伤患的情况,配合医士进行救治。

    我蓦然松了口气。

    我想绝不只有我在此刻看见他时产生莫大的安心感。我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围已从方才的混乱无序恢复过来,甚至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不少人向这边投以尊敬、感激甚至有些惶恐的目光。

    “龙尊……丹枫大人……”躺着的伤患在他的疗愈里睁开眼,发出不甚清醒的呓语,“您……是来接我回波月古海的吗?”

    “再坚持片刻。”丹枫沉声道,“有我在此,不会让你死。”

    和表达的内容相反,他的语气算不上如何温柔,只是平静而简洁。但持明族的伤兵听见这句话,比吃了回生丹还管用,目光立刻自空无的茫然凝聚出焦点,生出顽强的求生意志。

    丹枫稳定住他的伤势,又帮忙治疗了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员。等事情都处理完,才到一旁和我说话。

    “……没事吗?”

    我有点担心。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他侧身的姿势有些许不自然,应当是肩膀带伤。

    丹枫似乎对我的关心有些意外,顿了顿才说:“不碍事,小伤罢了。”

    骗人……假如真的是小伤,别说给我看出来了,他早就用云吟术自己治好了吧?

    想着我又有些低落——或许对丹枫来说这确实只是小伤。严重的还得论那日他和镜流孤身阻挡步离人的军队受的伤,自空中泼洒的血雨让我至今觉得红色有些刺目。那之后他在后方将养了好一阵子,我不方便探望,只能压着焦虑,直到他重新出现在战场上的消息传来,才放下心中大石。

    ……还是放心得早了。我早该明白的,只要战争不停,再强的人也免不了负伤,无论是丹枫,还是其他人。

    只是从前他们很少在我面前展现战场上这样残酷的一面。而我竟迟钝到现在才切实地明白过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的手。”在我抿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时,丹枫冷不防问,“是怎么回事?”

    啊?哦……

    我低头看到手腕上残留的淤青和擦伤,有点尴尬地捋下衣袖,攥住袖口:“没什么,不当心……”

    在这种环境下有些磕磕碰碰是难免的。要说起来我这才是小伤,如果不是医士看到后顺手帮我处理了,都用不着专门去浪费医疗物资。

    丹枫静静看着我。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被那双透彻的眼眸看住,我下意识便有些心虚,小声坚持道:“……真的没事。”

    不如说……保持些许疼痛,会让我略略感到安心。

    这种微妙的心理当然不好和别人详述。我拙劣地转移话题:“你,你们最近还好吗?”

    “……嗯,一切都好。”

    丹枫和我对视片刻,终究没再坚持追问,顺着我的话聊了几句朋友们的近况。虽然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但知道大家都没事,就足够让我心生安慰了。

    “时辰不早了。”

    不过丹枫毕竟没那么多闲暇。听到他这句话我就反应过来,不能耽搁他太久误了正事:“啊、对了……你来是找医疗官有事吗?”

    环顾四周没瞧见人,我想帮他联系,丹枫却说:“不必。”

    咦?我有点意外——那他特地跑这么一趟,就是为护送伤员吗?我不是说这件事不重要,但怎么想也轮不到饮月龙尊亲自来做啊。

    心底的些许困惑,在我接触到他凝定的目光时便渐渐消融了。

    丹枫轻声说:“前线战事稍缓,我只是抽空来见见你。”

    哦……这、这样。

    我不禁蜷起手指,为他的直白不知所措。但忍住了回避的冲动……说实话,先前他重伤修养的时期我一直有些隐约的后悔——假如那日在伊须磨洲的海边就是最后一面,往后回想起和他的相处,却只有我因疑虑胆怯产生的逃避,怎么能够不懊恼呢?

    “我、嗯……”

    当然,现在不是谈论风花雪月的时机——而且我也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啊。因此磕磕绊绊半晌,只是说:“那,你路上小心?”

    “嗯。”

    丹枫应声,却还是望着我,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外面沉沉夜色里风声大作,砰的一声似乎刮倒了什么东西,我被这恶劣的天气惊了一惊,忍不住说:“要不要带盏灯……”再带上伞免得中途下雨。

    话说到一半,我就意识到自己犯傻了——对持明族的龙尊而言,腾云驾雾行云布雨不过是随手为之的事,当然更不可能为黑暗所困。这种担忧显然有些多余。

    但没等我尴尬,丹枫依然很快地“嗯”了一声,随后安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等我更多的叮嘱。

    ……好吧。

    叮嘱没有,但我从自己的座位上翻出了平常用的应急提灯。这是塔拉萨常见的照明装置,用灯鱼背鳍上的发光钓竿制成。

    提灯蓝盈盈的光柔和地亮起,等走进夜色里,这点微小的光芒也不过是被广阔天地吞没的份。然而丹枫从我手中接过灯盏,神色却像是取得什么尤为贵重的物件,那点蓝色的辉光映在他眼底,宛如波涛起伏的海面之上从不熄灭的灯塔。

    “——阿婵。”

    他轻声唤我。

    什、什么?这两个音节从丹枫嘴里吐出,不仅陌生,还有几分莫名的郑重。我不由紧张地看过去,却听他说:“等此次战役结束,你愿意同我往金人巷一游吗?”

    稍作停顿,在我愣神时,他以青绿眼眸望住我,慢慢补充道:

    “只我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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