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有人能在此时此刻,对他这样的请求说“不”吗?

    我答应了丹枫。但就像故事里的角色说完“打完这仗回老家结婚”则极有可能活不到战争结束,这个约定的实现仿佛注定要历经重重波折。在塔拉萨的拉锯战漫长得简直像是看不到尽头,当地不断为这场惨烈的战争消耗资源,很难说谁胜谁负……到后面胜负也不再重要了。

    战局最凶险的时刻,景元甚至百忙中抽空来劝说我跟随云骑军往返的后勤舰队返回罗浮。

    我……我知道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何况我留在塔拉萨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让他们挂心。可……

    想要拒绝的话,在触及景元忧切的目光时咽了回去。他看似如往常镇定从容,连日鏖战的疲倦却从眉目间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如同林间粘连的蛛网,不起眼但难以忽视。尽管我很难坦然接受在此时退避的行为,可更不想这当口还要朋友们分出心神为我的安危操心……或许我能待在安全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更重要。

    于是我点了头,没有拒绝景元的好意。但在我听从安排离开塔拉萨之前,步离人的突袭先到了。

    当兽舰口中吞吐的激光炮在医疗营地的上方轰然炸开时,我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是营地设下的防御工程坚强地抗住了攻击!而等到第二次激光炮落下,我便意识到,面对这样单纯以武备碾压的炮火洗礼,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即使有所准备,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营地里一片混乱,有人发出惊惶的叫喊和痛呼,有伤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经百战的医疗官立刻组织人手,通过扩音器大声指挥所有人分批撤离。营地的防护罩破碎、栖身的剧院于战火中摇摇欲坠,地动天摇,天花板不断有碎块砸落……我能做的唯有尽量将身边的人纳入身上防护装置起效的范围。

    但遭遇袭击时我的位置正处于营地深处,撤离到安全点之前,步离人的第三波攻击已然酝酿完毕。

    我真的该好好感谢应星——他送我的防护装置面对这种毁灭城市便如摧枯拉朽的武器攻势依然顽强地发挥出效果,甚至保护了我身边的人。但也仅限于此,饱经风霜的剧院最终毁于一片焦土,我跟着坍塌的地板,头晕目眩地跌落,摔进原本用于存放物资的地下室。

    好消息是,因为防护装置,我和被我紧急护住的医士都性命无忧。

    坏消息,我们被困住了。

    塌陷的地板巧妙地支撑出一块三角形区域,眼前黑暗无光,但从构筑的缝隙里涌进建筑烧焦的气息。步离人驾驶舰队和赶来支援的云骑军短兵相接,厮杀的声音好似近在咫尺,墙体碎屑随着大地震动簌簌而落,显然外边正在进行一场激战。从这个角度而言,真不好说撤走的同伴和埋在地下的我们谁更危险些。

    “阿婵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

    轻微的耳鸣里,我听见持明族那位有发育迟缓症状,名为羽涅的少女医士在喊我。先前她离我最近,因此在危急时刻我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好在从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听来,她应当没受什么伤。

    听到我的回应后,羽涅在狭窄的空间里跪坐起来,我的视线逐渐适应黑暗,看见她影影绰绰的身影循着声音摸索过来。

    “阿婵小姐?你……你受伤了!”

    柔软的手碰到我的膝盖,在她惊诧的呼声之后,我难免一愣,后知后觉取回对双腿的感知,感受到小腿前侧尖锐到微微发麻的痛楚。

    羽涅摸着黑为我检查。

    伤口不算深……好吧,这是和我最近见过的伤员相比。对我来说,这种几乎能见到骨头的划伤已经很够受的了。但就事论事,在脸接军舰激光炮的情况下只因为不当心受了这点程度的轻伤,应星的确不愧他朱明百冶的名头。

    他又救了我一命。

    但糟糕的是,眼下我们虽然埋在营地下面,医疗物资却跟着上方的建筑灰飞烟灭。羽涅只得暂时用手边的东西草草为我处理伤势,勉强做到清创止血。

    等待救援的时光最难熬。

    外面的交战久久不见停歇。羽涅起初还会同我说说话,仿佛是为排解心里的不安,后来意识到以地面上兵荒马乱的状况,我们大约要在这里捱上许久,便有意节省力气,只隔一会儿通过对话确认我的情况。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功夫,也许有大半天——我试过以心跳作为计时,很快失败了。可能是危机带来的焦虑作祟,又兴许是失血导致的心律失常,我的心跳略快,倚靠着墙壁依然感到浑身乏力,胸闷气短,背后渗出冷汗……

    羽涅察觉我的异状,尽力用话语安慰我:“再坚持一会儿阿婵小姐!有龙尊大人在此,我们一定会赢的。”

    她的语气异常坚定——唔,平常倒没瞧出来,原来你也是饮月龙尊狂热支持派的?

    不论如何,我得感谢羽涅此时的镇静。若非有位生死关头依旧情绪稳定的同伴在旁,我此刻多半要心慌失措,哪有心情在这苦中作乐地思考持明族的派系问题……尽管我是真的认为自己情况不妙。

    自然,我同样相信丹枫他们会赢取最终的胜利。可与某些持明族对饮月龙尊那种无条件的坚定信任……抑或说信仰不同,我哪怕听了这话,也没法像嗑了回生丹那样振作,反而想到好友们或许就在外与敌军交锋,便被另一种忧虑牵扯心脏。

    连医疗营地都受到波及,可见步离人进攻之凶狠……他们没事吗?

    假如我在这里出事,他们之后得到消息,肯定……多多少少是会受到影响的吧?真是对不住他们……偏偏要到了这种时候,我才从结出的苦果里品尝到些许后悔的滋味。

    心里无声苦笑,在头脑逐渐昏昏沉沉的时刻,我看见颈间垂落的瓷片吊坠。它于黑暗中散发微弱却皎洁的莹光,如一弯小小的新月。

    应星……

    我总是下意识地想去握住它寻求安慰,但每当碰到那温润的触感,便又克制着收回手。

    通讯设备的信号被截断了。但我知道,应星只要感应到我的求援,多半是会来找我的。

    正因如此……

    我难免对和我一起被困在这的羽涅生出些许愧疚——至少现在,在应星极有可能于战场上搏命的此刻,我不能、也不愿意使用它。

    我靠着墙,忍耐着四肢发冷的感觉,在挥散不去的硝烟味里闭起眼。

    最初是借闭目休憩缓解不适,但渐渐地……我徘徊在清醒与昏睡的罅隙里,做了久违的梦。

    据说许多人积累压力后,会梦回簧学考试——这大概是持续紧绷的心绪唤起了记忆深处熟悉的情境。但对我来说,通常代表压抑紧张的回忆大约不是考试的时刻,而是……

    是面对我爹。

    沉默、冷淡的父亲,总是如家里无声蔓延的阴影,时时刻刻以严苛的目光称量我。

    我是在战火中的废墟之下吗?还是仍旧处于小时候,缩在家里的床榻间抗拒每日晨起的练习?或许这也算是种无声的考较。而比起过程里锻炼的辛苦,我更不想面对的是最后永远不会给我打出满意评价的考官。

    但我应该起来了。

    父亲虽然严苛,他的担忧却不无道理——不错,我自然可以选择不做云骑,永远躲在罗浮安闲度日。可罗浮便一定安全吗?我真的永远不会遇上危急时刻吗?到那时,我会不会后悔当下的懒怠导致的力有未逮?

    起来吧。该起来了。

    我催促自己。梦里年幼的我穿好衣服跳下床,却跳得高高的,试图翻出院墙——这对过去的我来说应当没什么难度。可在这个梦里,我总是失败,不停地失败……每次都认定足够越过墙体的高度,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直到背后严酷注视着我的视线逐渐逼近,如同膨胀的阴云,轻而易举遮盖了我的身形。

    ……不能逃跑。

    分明清楚没必要逃跑。可梦里的我好似就要和自己的想法反着来,如同受惊的兔子,头也没回地从影子里逃窜而走。

    但那道视线没有消失。

    迈过院门,外面就是长乐天热闹的街巷。灯影幢幢,我一头扎进人群里,听见夜市里喧嚣的人声,仿佛有哪俩位相声搭子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应和,小吃摊的油锅滋滋作响,我嗅到火焰燎过什么东西的焦糊味……

    我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种喧闹中去。那道视线一直、一直隔着重重人群凝视我,使我心里始终有根弦紧绷着不得放松。或许是因为我很清楚,我从该做的事那里逃走了……从那时候,直到现在。

    没错……我还有事,不,我有绝对不能做的事……

    几乎是一激灵,我的意识从旧日混沌的梦境里挣脱。隐约回归清醒的刹那,察觉到手心紧握的触感,心头便情不自禁地一跳。

    我、我不能……

    “……阿婵!”

    熟悉的声音惊醒了我。

    梦里沸腾的油锅,在半梦半醒间变为残垣断壁被挪动的摩擦声响。光线落入地下的瞬间,羽涅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喜呼声。还有别的什么人冲过来,声音很是焦急……不知怎么,我的心神涣散,神思倦怠,很难集中起来听清并理解他的话。

    但青年身上有熟悉的气息。我模模糊糊里看见他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滑落,便松了口气。

    啊……是他。

    感到安心的瞬间,我试图对来人露出笑容,示意自己并不要紧。不知道成功没有……没办法,我支撑不住清明的思绪,唯有合上眼,让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

    再次醒来,是在丹鼎司。

    睁眼看见明显是罗浮风格的清雅装饰,我对着窗格上的雕花如意纹发了半天怔,有种大梦一场,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茫然。

    很显然,我已经不在塔拉萨了。

    这是间双人病房,屋里弥散着丹鼎司特有的药味。查房的医士是位持明族的年轻男性,正站在隔壁床向腿上打着绷带的狐人患者确认:“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吃东西吧?”

    “吃了面条。”

    “不是让你不要吃饭喝水吗?”

    “啊?面条也算?”

    “……”

    持明医士冷笑道:“啊对对对,吃面条不算吃饭,曜青的生物科技也不算星槎,否则怎么能有人被自家星槎追着咬伤腿——嗯?二床醒了。感觉怎么样?你先前失血过多,现在头晕乏力手脚发冷都是正常的,有没有胸闷气短喘不过气?”

    病房内有短暂的安静,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我,摇了摇头。

    持明医士说:“那行,你的私人物品就在床头柜里,过会儿有人来给你换药。哦,你家属还给你请了病床看护,这会儿应该打饭去了。”

    家属?

    啊……我想起昏迷前见到的人。就算不是他,多半也是另外几位朋友来充当我的“家属”。在塔拉萨的战争结束了吗?还是说……

    我的心思飘远,人虽然已经回到罗浮,魂却还像落在塔拉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久久追不上来。

    持明医士叮嘱了隔壁床几句今天必须忍住不能吃任何东西,便离开病房。那位被自家星槎咬伤的狐人患者还在纳闷地喃喃自语:“……但是面条真的不算饭啊?”

    不远处开了半扇的窗涌进清新湿润的风。外面正是细雨蒙蒙,被雨丝沾湿的报春花迎风摇曳,香气悠远。

    塔拉萨的战争结束了。

    ——这是我默默躺着缓了一会儿神后,通过玉兆联系到景元,从他口中得知的事。

    据说情势危急之时,是镜流于同伴的配合之下直捣步离人主舰,以一人一剑生擒战首呼雷——如今那位大巢父就被关在罗浮幽囚狱深处。步离人临阵失将,各支部族之间无人率领压制,首先就要为主导权生出内乱,在战场上的表现自然不尽人意,被云骑军乘胜追击,元气大伤,只得含恨退兵。其余丰饶民见大势已去,也纷纷偃旗息鼓。

    起于塔拉萨的兵祸告一段落,联盟还要暂留此地一阵,为渊民重建家园的事施以援手。应星眼下就是在忙这个,才暂时联系不上。

    除了他,另外几人都在战后回到仙舟,我在丹鼎司修养的这两天,每人都特意抽出时间来探望过我。

    虽然我觉得这种回到罗浮后休息几日就能治好的外伤,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毕竟并不是战争结束他们就没事做了,相反,这阵子大家都各自都有公务要忙,探病也是来去匆匆的。

    出院那天,我特意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办了手续。

    和丹鼎司那棵奇特的龙形枫树告别,我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感受喧闹却和平的空气,微凉而舒适的风迎面拂过……有一瞬仿佛恍如隔世。

    塔拉萨的硝烟、战火,医疗营地挥之不去的血腥和药味,如影随形的死亡气息,海湾附近凄凉幽咽犹如夜夜都在与谁作别的海豚叫声……似乎都是上辈子才出现过的事了。

    ……镜流他们久别仙舟,体会到的也是这种感受吗?

    路过街边的四方览镜时,蓦然响起的熟悉音乐声令我微微一怔,停步看过去,才发现上面在播《云上五骁传奇》的宣传片——啊,是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是上映的时候了。

    不只是我,旁的路人也纷纷为此吸引驻足。

    “新的幻戏?”

    “导演是素光呢!”

    “云上五骁……难道是指……咳,那戏中的持明族一角要由谁来扮演?”

    “没见过的演员……虽然相貌有些差别,但这气质还真像啊!”

    那是自然。这毕竟事关好友们的形象……以及仙舟与持明族的种族和谐问题。我可是在挑选演员的阶段就严格要求,还动用不少昂贵的后期合成技术,才让角色做到容貌拔尖的同时形不似而神似的。

    ——放在从前,哪怕为旁人的评价而窘迫,在这件事上我也免不了会如此自得几分。

    但如今……我盯着宣传片里主角们炫技般出入战阵的画面,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我并非对战场一无所解就着手拍摄这样的题材。可说实话,做过再多纸面功课和亲身体验也是两回事。这其中变化最大的……或许是我的心态。

    我不会说这部幻戏是失败作。事实上,即便换了现在的我,有些情节依然会以轻松娱乐的方式去展现,而非聚焦于血腥残酷之处——我还记得这是用于塑造英雄的传奇故事,不是记录真实的纪实幻戏。

    只是、只是……倘若放到现在再去打磨剧本,我是不是,能在两者之间找到更好的平衡点呢?

    当然,已经完成的作品,再去叹惋其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无济于事了。比起这个……我打开玉兆,找到含英小姐的联系方式。

    我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幻戏的宣传同样要作为监制的含英小姐过目,她作为神策府的公务人员,大战前后想必忙得不可开交,却还要为幻戏的宣传工作烦扰,我多少得慰问两句吧……嗯,当然是线上慰问。真人见面就大可不必了。

    约摸是太忙了,含英小姐没有立刻回复我的消息,倒让我微微松了口气,果断收起玉兆——这种事果然还是太难为我了。若非含英小姐也算是熟人,我是绝不会尝试的……

    回到家中,我本以为要花大力气收拾闲置已久的房间,但不知是哪位好心又体贴的好友提前找过家政人员上门,省去我不少功夫。

    说来也奇怪,明明我在丹鼎司休养了好些日子,却是直到此刻才偏偏涌起那种事情告一段落、终于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种微妙的安心感使我计划着今夜好好睡上一觉,再待在家里放空大脑歇两天——但第二日,在塔拉萨养成的生物钟和警觉性,就让我在晨曦微亮的时间因为院子里的一点风吹草动莫名惊醒了。

    睁开眼的瞬间,我仿佛还身处由剧院改造的医疗营地,有大把琐碎但不容拖延的事务等着我处理……直到慢慢回过神来,确认了如今所处的时间地点,没来由的紧迫感才缓缓消散。

    时辰还早。

    脑子分外清醒的我在床铺里辗转反侧片刻,深觉这么折磨的回笼觉不如不要睡了——于是无所事事的这天起了个大早。暌违已久的家中氛围莫名清寂,我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门去吃早饭。

    离家五十米就有早餐摊子,我买了份鸣藕糕配热浮羊奶。

    这阵子在丹鼎司天天吃清淡养生的病号餐,再往前推一段时间,顿顿都是快餐棒那样高热量又方便携带的压缩食品。当今天坐在早餐摊上,咬下外层金黄薄脆的炸物,感受内里咸鲜多汁的味道在唇齿间迸溅,耳边是摊主的吆喝声……我看着长乐天熟悉的街道在清晨的薄雾里缓缓复苏,竟然品味到些许充满烟火气息的安稳。

    ……其实我很清楚,塔拉萨的经历大概是诱发了我某些历史遗留的心理问题。而此时此刻,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体会到,自己已然重返人间。

    这种想法持续到我返程,注意到邻居家半开的院门——里面传出女性压抑而崩溃的哭泣声,并不多么撕心裂肺,却像是天边乌沉沉的阴影,无声无息地遮蔽心湖。

    这种氛围我并不陌生。

    是了。我的邻居同样拥有云骑编制,自然会作为士兵参与这场和丰饶民的战争。所以,他也上了战场……

    我没有在塔拉萨的伤兵营地见过他,但那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他在哪场战役里当场牺牲了;也许他参与的是联盟对另外几支丰饶民的战场;也许、也许……

    说实话,我和邻居的关系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有些旧怨。我连目前在他家里哭泣的女性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只记得他父母应当在前几年过世了……那是他的其他亲人吗?还是恋人呢?

    我对此一无所知。但这位我全然不了解的邻居某某或许遭遇不幸的讯息,却让我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难以就这么离开。

    院子里的哭声渐止,传来模糊的低语交谈。没过多久,院门打开,黑发的年轻女性满脸疲惫的哀伤,送别前来报丧的使者……我不禁愣住了。

    从邻居家的院子里走出来的,赫然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

    白发的少年将士神色沉静,区别于往日的鲜活飞扬,低垂的金色眼眸显出十分的郑重与肃穆,低声安慰了那名年轻女性几句。鲜红的束发绸带在他发间垂落,由晨间的隐约雾色笼罩,隐去了鲜亮的色泽。

    院门合拢。

    景元回过头,便恰好和我对上视线。他显然也是微微一怔,随后笑了笑,和平常如同要点亮那张俊俏脸庞的笑容相比,他眼下的神色要沉稳许多,更多的是打招呼和安抚的意味。

    “阿婵姐姐?”他走过来说,“我正要去看你呢,腿上的伤可都好了?”

    我点点头。

    其实还是有些隐痛……不过大致上是没事了。我也说不好这残留的痛觉是否出于心理作用。

    “嗯……那就好。”

    景元应了一声。他稍稍沉吟,看向我时目光又有些闪烁,明显一副有事要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

    怎么了吗……?

    “有件事……”他欲言又止,声音微微低下去,仿佛某种预兆,“我想还是该和阿婵姐姐你说一声。”

    我难免提起心来。

    因为方才撞见的情景,我实在没法对他要告知的事产生什么积极的联想。但我至少可以确定,常常记挂的朋友们都平安无事……除此之外,我也没几个熟人了。

    景元说:“含英小姐牺牲了。”

    ……

    我结结实实地愣住片刻,半晌张了张嘴,仓促地应声:“哦、这样……”

    算不上有多伤心,在这瞬间,我更多的是感到……突兀。

    认真论起来,我和含英小姐的交际并不多,认识这么些年也仅限于幻戏相关的公事。非要说我会为此有多悲痛,未免牵强。但是……

    怎么会呢?

    当然,虽说平常总是处理像和我打交道这样的文娱类工作,但含英小姐毕竟也是神策府的成员,会亲赴前线没什么可奇怪的……仙舟的将军总是身先士卒的那个,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例外。而既然上了战场,就是将性命悬于一线,能活下来才是万幸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

    繁杂的思绪在脑中打转,我不由望向面前的景元。

    自从说完那句话,他就时刻关注着我,目光里含有无声的关切。此时视线相触,他顿了顿,宽慰道:“节哀,阿婵姐姐。至少……含英小姐并未入灭,而是回归波月古海了。”

    众所周知,持明族只要能回到古海蜕生,就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这对亲者而言或许算得上慰藉。

    但其实他误会了。那一眼并非是在寻求安慰……更让我在意的,是景元本身的状况。

    相较和含英小姐关系普通,如今也只有些许怅惘的我,最初他和我的接触多起来就是接受了含英小姐的请托;而近几百年和我都没什么来往的邻居,虽然前阵子因为某些事闹出过有些尴尬的误会,但能被他喊一句“辰虎大哥”,哪怕不算私交甚笃,想必也是交情还不错的同僚吧。

    清晨的风微含凉意,空气里有稍许晨雾带来的湿润感,使我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十多年前的那段回忆——

    那个雨天,我第一次将上门拜访的景元迎进屋里。

    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少年身披沉重的战甲,身形挺拔矫健,但绝对称不上多么高大——哪怕是从短生种的年龄尺度来看,那时的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呢。

    而那天他和平日里活力满满的模样差别实在太大,那双素来明亮的金色眼眸仿佛搁置在屋檐阴影下的琥珀碗,不经意间盛满蜿蜒滴落的积雨。

    他有心事。

    这件事就写在少年脸上,得出这个结论甚至不需要思考。

    但让我主动找谁谈心,无疑是天方夜谭。好在景元不是喜欢把事憋在心里的人,又或许他来到这就是找地方倾诉心事——我完全能够理解,有些话总是对着没那么亲近的人才比较容易说出口。

    景元说,他的部下里有位久经沙场的老兵,向来很是照顾他,就像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

    ——这次的战役里,为执行他下达的指令,那位老兵牺牲了。

    是的,他的决策扭转战局,奠定了最终的胜利;那本来也是极具风险的任命,需要经验丰富的可靠士兵去执行,他不可能因为私情就去选择其他人——道理谁都懂,内心的创伤却不会因为抉择背后的“正确性”而轻易抚平。

    以窗外的瓢泼大雨为背景,景元慢吞吞地擦着头发,偶尔和我提起他们相处时的旧事。话题很跳跃,我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在通过叙述排解痛苦的心情罢了。

    单纯作为聆听者,我还是足以胜任的。何况我确实对那会儿的他感到不忍——超越常人的天赋将他早早地推上高位,但生命的重量,对于尚且年幼的少年人来说是否太过沉重了呢?

    “和丰饶的战争……”

    最终,景元垂下眼睫,在认识至今的记忆里,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流露迷茫的情绪,声音轻得近乎自语:“……会有结束的那天吗?”

    我没法回答。

    作为虚长他几百岁的长辈,我或许应当语重心长地以自身的人生经历开导他。然而我的临场语言组织能力暂且不提,心有茫然的景元怎么说都切身经历过战场厮杀,而我本人别说参与战争,连条鱼都没宰过呢!有什么资格谈论这些?

    当然,联盟和丰饶民的旧日恩怨只要是经历过仙舟义务教育的人都能说上两句。我同样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

    很显然,哪怕不遵循帝弓司命的巡猎之道,只要丰饶的神迹还处于仙舟,就绝不会缺少来自丰饶民的垂涎和侵略,这并非单方面可以说停的战争。但即便撇除这点——偶尔,我也会有隐约的恐惧:六艘巨舰运转时吞吐的巨大能源、因为长生而无法停止膨胀的人口……种种因素叠加的仙舟,真的能停下“巡猎”的步伐吗?

    不过,这些话题说来都太过遥远也太过宽泛了。我想景元此刻需要的是更实际的安慰……比如一个拥抱。

    当我把沏好的热茶递给坐在窗前榻上的景元,少年人顶着用来擦头发的毛巾抬眼看我——那神情简直有十成像是沾了水后湿漉漉的幼猫。让我在短时间内思绪受阻,没能忍心躲避他靠过来的动作。

    沉默不语的少年用额头低着我的腰腹,与温热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发间滴落的雨水,水迹渗透我的衣物,在肌肤间印下湿意。

    呃,应当是雨水,而不是他、他哭了吧……?

    不论如何,我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在这时推开他。任由少年安静地依靠了许久。

    ……才过去十多年啊。

    对时光漫长的长生种而言,即使现在的景元身形拔高,已经完全褪去少年青涩的轮廓,拥有了成年人的外表,却还是实打实的年轻——他连成年礼都没办过呢。

    况且和应星不同,或许因为景元是我在这十几年间看着长大的,我很难根据外在的变化而改变对他的长辈心态……哪怕上次在白珩的提醒下察觉到距离问题,实际相处时却又常常忘记注意。

    何况经过这么些年,我们的关系确实能说一句亲近——至少现在,即便他以沉稳的处事遮掩,我也能察觉到他的心绪颇为低落。

    就像那天他谈起牺牲的朋友,或是再后来那次,亲手杀死在战场上堕入魔阴身的战友……

    只不过越是长大,他就越是擅长处理这些情绪。不再像年少时那样直白地袒露内心寻求安慰,也不再表现出需要依靠谁的模样。

    以己度人,到我这个年纪,伤心难过时也照样希望有亲近的人在身边陪伴宽解——好不好意思提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景元呢?

    我本来想请他到家里喝杯茶,但他接下去还有对其他部下的抚恤要处理,没法久留。

    于是临分别前,我看看他,踌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又委婉地询问:“……要抱一下吗?”

    景元愣住片刻,对视之后,讶然的神色便慢慢转化为略有无奈的轻柔苦笑。

    他确实上前一步,那距离仿佛是拥抱的前奏,青年身上熟悉的气息几乎要将我全然包裹,却又堪堪停住,低头看向我时,唇边泛起的微笑也像是叹息。

    “多谢你……阿婵姐姐。”

    他的眼神很是复杂,分明含笑,却又怅然:“但我也已经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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