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宗上下,连看门的狗都发现宗主不对劲。

    这小孩每天蹙着眉头,四处晃悠,走走停停,眺望远方陷入沉思,要不是年纪还小,他们就得开始想尽办法揣度宗主的心思了。

    文随安得知后,让她来书阁。

    书阁位于悬崖边,崖下常年云海翻涌。

    黑瓦斜檐,朱梁画栋,一道游廊自山半腰爬上崖顶。廊下两排琉璃宫灯是各式花鸟图样,还三三两两挂着雀架。

    绎有闻顺着石阶上去,手欠地用狗尾草戳得一路鸟雀啁啾,热闹极了。

    才到阁外廊,文随安的声音穿过窗壁:“听动静就知道你这魔头来了。”

    阁内宽敞,案上堆着卷册,侍从正烹茶,茶雾与狻猊方鼎的青烟混合,把馥郁的香味调得清淡几分。

    文随安一袭青袍白氅,依旧美得昳丽明艳。

    金丹期肉身永固,他就算百岁,也还是这副皮囊。

    绎有闻唤声大舅,进屋坐到他身边,侍从来奉茶。她道了声谢,开盏见茶汤厚重,加了奶与糖,是她的偏好。

    文随安生活十分讲究,喝茶更是苛刻。绎有闻喝的这东西在他眼里就是离经叛道的集大成之作,但他都忍了她在宗内上房揭瓦,还能忍不了这杯茶吗?

    “听说近来宗内的猫儿狗的都有空睡午觉了。”

    他说着伸手,将她胸口的银骨缠金项圈挪正,又把錾字黄玉挂坠翻过来,顺平明珠红穗。

    这是仙童锁。

    与寻常人家给孩子祈求平安的长命锁不同,它是真正的法器。

    仙童无男女,此锁可隐瞒性别。如今七八岁看不出效果,等以后长大了就有大用处。旁人看她只会觉得这少年男生女相,长得精致漂亮。

    “到底是长大了,能静下来了。”文随安抚过她肩头,将长发拨到身后,目光温柔,“我想着也该找先生给你教书识字,如何?”

    绎有闻眼睛瞬间就亮了。

    “去锦城上学吗?!”

    她为什么在山上祸害猫狗,还不是这里太无聊了?跟皇帝关皇宫似的,处处无趣,还没有同龄的孩子。玄十七年龄相近,却是个闷货,根本玩不起来。

    若是能去锦城上学,那得多好玩?!

    而且只有接触社会,她才能合格取材,这对毕设很重要。

    “不,你不必下山。到时候把先生请过来,再找两个陪读,可好?”

    “我还想着下山呢!”绎有闻顿时两腿一抻,往椅子一瘫,皱眉抱怨,“我不管,要么下山读书,要么不读了!”

    “那就不读了。”文随安淡淡撂下话,回身继续看他的折子。

    “昂——”绎有闻不满哼道,“凭什么大家都能下山,偏我不行?!门口的狗还能出去呢!”

    他从前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这次却压根不理她。

    “我下山又不是不好好读了,我肯定好好学。”绎有闻把他毛笔抽走,强迫他听自己说话,“舅——咱们商量商量嘛,考第一?”

    “你要多少伴读都行,但不能下山。”

    文随安口吻平淡,但绎有闻知道他在有些事上很固执,绝不可能松口。

    比如那场追杀。

    当时她睁不开眼睛,定是才出生不久,所以不好直接问。这些年旁敲侧击,想通过问父母问出那场追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他滴水不漏。

    绎有闻也问过身边的人,她们回答一致,都说她出生在宗内。母亲难产而死,父亲紧接着病死。

    要不是她记得一切,真要被她们忽悠过去了。

    至今这件事还是未解之谜,真相就隐瞒在他那副平静温柔的外表下。绎有闻不是傻子,她能察觉到他远不像看起来这么好说话。

    甚至他对她的这份温柔,她都觉得有些不合理。

    因为她眼中的他还是只有一个名字。

    屋内短暂寂静后,绎有闻突然道:“一百个。”

    “好。”

    他轻描淡写的回答让她愣住。

    “一百个哎?”她好心提醒。

    “嗯。”他还是不假思索应了。

    行。

    他要是真给她找齐一百个小孩,她倒也愿意在山上读。

    从文随安这里出来,绎有闻看见玄十七拿着狗尾草站在廊下,沉默地望着阁门,宛若一尊可有可无的雕塑。

    她已经不在乎他手中的狗尾草了,从他身边路过,往回走。

    【星际战神。】

    【我在。】

    【你觉得大舅这种人是天性情感淡薄吗?亲密度迟迟拉不起来,但对我还挺好。】

    【我不清楚。】

    【你还会有不知道的事?】

    【情感是我的缺陷,而且人很复杂。】

    【也是……】

    【不过按照已知规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亲密度低但态度好,很大概率是出于利益。】

    绎有闻蓦地钉在原地,玄十七和丫鬟们也都驻步。

    【利益?可我们是亲人,为什么会因为利益?】

    终端沉默了会,说:【其实你这个身份应该是整个世界里利益最尖锐的地方,你太早信任他了。因为他救过你,还是你唯一的亲人——而这个血缘关系并没有可靠的证据来支撑。】

    【你的意思是,我是狸猫换太子?】

    【狸猫只是一个可能。但你是太子的可能更大,因为他当时宁愿自己死,也要送你活。】

    【对啊,如果他是出于利益,他这个举动就不合理,人死了,什么都得不到了,他图什么利益?】

    【所以我没有肯定他是出于利益,刚刚回答时我说的是‘我不清楚’。】

    这场对话戛然而止,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结果。

    绎有闻抓了抓自己的脖子,感到心烦。

    怀疑别人令她痛苦,如果大舅真的有所图,那就让他图吧。反正导师说了,她不用辛辛苦苦搞政治权谋赚分,只要平安完成实践就行。

    这么一想,她又没心没肺地开心起来,抓过玄十七手里的狗尾巴草,一路逗鸟惹雀地回去了。

    ===

    锦天宗分为对外的前宗,还有居住的后宗。

    有闻住在后宗最大的宿明院,伺候的人不仅多,还经常换。她记得自己的奶妈就换过三次,更不提婆子和丫鬟了。往往才记住名字,没多久又换上新人。

    婆子大多是年纪大了、回家照顾孙子、生病这类缘故调离,丫鬟则是要嫁人。

    绎有闻跟她们没什么交情,亲密度都看不见名字,所以也从未强行留过人,任由她们来去。

    倒不是绎有闻不想跟她们亲近,是她们都沉默寡言,她问什么她们答什么,愣是把天聊死了。

    和玄十七一样。

    这座山里似乎所有人都谨言慎行。

    绎有闻每天起卧更衣、洗漱吃饭,近二十多个人在屋里忙碌,屋外还不知多少,但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衣裳摩擦汇聚成轻微的簌簌声,宛若风吹过树林。

    是的,他们缄默安静,如同一群树。

    “你们不觉得闷吗?”绎有闻坐在榻边泡脚时忽然问。

    她一开口,她们会同时看向她。目光关切,和蔼的脸上挂着有些空洞的笑。

    婆子轻声吩咐丫鬟去让外间的人把窗户多开几扇。

    绎有闻哭笑不得:“不是气闷,是心里闷。唉,算了。”

    她也猜到这样的结局,侧身恹恹地趴在凭几上,以看起来十分不舒服的姿势翻榻上摊开的画册。

    她们短暂等几息,然后继续各忙各的,或是低眉颔首地站在边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绎有闻从前去过的世界都不是这样的,她也不知道这世界的人种特色就是如此,还是有什么缘故,只能期盼上学后看见同龄人。

    孩子总不至于也这般死沉。

    就这样盼着盼着,夏末的一个早上,绎有闻终于盼到了消息。

    “主上,文公子请您去明理堂,先生和伴读们都到了。”丫鬟轻轻说着,让睡意朦胧的她彻底清醒。

    她一个轱辘翻身起床,着急忙慌地洗漱。

    今天她心情极好,出门看见玄十七还抓着他晃:“十七我有同学啦!”

    玄十七平静认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绎有闻并不在意他给的反应过于平淡,自己“芜湖”一声跳下台阶,跑出去了。

    去前宗对于她这个小孩来说有些远,她得乘辇。抵达明理堂时没听见热闹的动静,心中的欢喜有些迟疑。

    进了门,只见庭院里整整齐齐站着十乘十的方阵。一百位少年统一身着灰色布衣,布巾束发,拎着书箱。

    他们身姿直挺,一动不动,又是一群树。

    绎有闻愣在门口。

    她是来参加军训的吗?

    忽然她身边丫鬟出声:“宗主到。”

    瞬间方阵分作两队,留出一条直道,他们转身面朝中道。男左女右,各五十人。绎有闻站在门口,紧紧抿住唇,然后转身就走。

    这座山上根本没有人。

    全都是树,这里全都是树!

    “主上,你要去哪里?”玄十七紧跟着她,“不坐步辇吗——”

    “别跟着我!”

    她头也不回地吼道。

    玄十七微怔,可并没有落下一步。

    绎有闻索性开始狂奔,她朝着山门的方向跑去。

    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去山下看看!

    她不信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因为本源之树孕育出的万千灵魂是丰盈的。如果连山下都是这种行尸走肉,只能证明这个世界就是个绞肉机,它在把灵魂碾轧成苍白麻木的碎片。

    这是对灵魂最大的亵渎。

    只要有充足的证据,那她就得中断实践,回去提交申请,将这个世界列入危险名单,由特管组负责矫正。

    当然还有一个概率更高的答案。

    那就是文随安故意给她作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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