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天宗的山门分为三重。
山脚的弃骨门、半道的剜心门，以及绎有闻此刻所在的涅槃门。
涅槃门连着一方辽阔的青石台，正中心放着一尊鸟兽祥云鼎。若有宗门盛事，八方来朝，这里就是最热闹的地方。
但绎有闻连青石台都没能靠近，就被玄十七拦住了。
她其实想过会被拦，甚至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包括把大舅闹过来后，据理力争和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行还有一些备用方案。
所以玄十七皱着眉拦她，请她回去，她压根不理。
“你让开，今天我肯定能出去，你拦我也没用。”
“回去。”他还是不让，张着手臂仿佛在玩老鹰捉小鸡。
“我就不，我堂堂宗主还不能出自己家门吗？我——”
话音骤断，失去意识。
绎有闻万万没想到，平时生怕她磕破膝盖的玄十七话都没两句，直接动手给她敲晕了。
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她醒来后躺在床上发呆，半晌缓不过来。然后蓦地坐起来，将床帐拨开一条缝，鬼鬼祟祟往外偷窥，见拔步床的外帐有人影，便又蹑手蹑脚缩回被窝。
【星际战神，我感觉这事可太不对劲了。】
【……嗯。】
【你这种‘才知道吗’的语气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次实践对你来说依旧很难。】
绎有闻郁闷了会儿，问：【现在该怎么办？】
【受实践规定约束，我不能替你做重要决定。】
【他们不会突然翻脸要杀我吧？】
【保持冷静，你的恐惧来自你的身份。记住，他们不知道你是异世灵魂——】
【可是之前那些人也不知道我是外来的，他们还是要杀我！】
【那都是有原因的，每次你都冲动行事才导致矛盾激化。】
【现在不也是吗？为什么不能下山，外面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他们会不会杀我灭口？】
【有闻，冷静。你现在非常混乱，深呼吸，吸，三二一，呼。】
绎有闻乖乖深呼吸，过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很好，现在梳理一下你的处境。】
【我是宗主，但文随安掌权。他出于某种目的，制造了信息茧房。以玄十七的反应来看，这件事非常严重，我错估了它的等级，激化了我们的矛盾。】
【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绎有闻捂住脸，【躲两天？】
【……】终端沉默片刻，还是提醒道，【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知道被窝没有任何实际防御力。】
【没有吗？】
【……】
终端其实有很多详细的方案去处理这个问题，但它如果在非紧急情况下让主人按照它的意志行事，就会面临一系列审查。
所以有闻才会延毕三百年。
这次能安全度过的概率也很低，如她担心的那样，她确实有非常高的概率被谋杀。
考虑到这一点，终端觉得自己该抓住她还在这里实践的机会。
【之前说的申请更新，你考虑好了吗？】
绎有闻闷在被窝里好一会儿没说话。
终端也猜到这个结局，毕竟她的性格柔软，让它离开她恐怕很难。
它已经打算撤掉这个待办事项时，她忽然道：【你去吧。】
这让人意外。
【你想好了？】
【嗯，横竖我下来一趟总得捞点好处吧。】
她也知道这次多半无望了，不如趁着机会给终端争取个升级。至于自己，能混多久就混多久。
===
为了贯彻用被窝抵抗世界的信念，丫鬟进来看了几次，她都装睡应付。眼见躺了一天了，丫鬟唤她起床，吃点喝点，她还是装死。
丫鬟出去，轻声道：“叫不醒。”
“请玄大人进来。”婆子低声道。
这是绎有闻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玄十七。
玄大人？
他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为什么她们称呼他“大人”？难道他身份很特殊吗？他难道跟文随安有关系……
绎有闻正绞尽脑汁思考其中暗窍，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插进被窝按在她脖子上！
“啊！”
她吓得直接弹射起跳，动作之大，床但凡小一圈，她都能撞到头。
这动静把对方也吓得愣住。
玄十七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僵硬呆在那。绎有闻心脏哐哐跳，站在床上也僵住。
这人走路没声，她给忘了。
还是玄十七先回过神，收手颔首：“惊扰主上，十七有过。”
“你这样真的会吓死人的……”绎有闻想骂人都找不到话，也不知道是憋屈得难受还是心脏跳得不适。
玄十七立刻取安神丸，叫来丫鬟奉茶。
横竖都被弄起来了，绎有闻索性起床，暗想他这态度，瞧着不像会突然拔刀砍她的意思。
侍从绕着她来去，一如往常那般死寂。绎有闻也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边吃边想这群人不会给自己下毒吧？
“主上，文公子遣人来问，明儿去上学吗？”
“不去。”
“是。”
绎有闻决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消极抵抗，真出事她大不了中断实践。
因为如果死在这具身体里，灵魂会受到不可修复的损伤。她同门师兄，据说下界时被凌迟而死，导师赶到时已经迟了。灵魂受创严重，直接送还本源之树，洗灵重塑，至今还没出来呢。
宿明院很大，前面是个大花园，后面是个湖，她自己玩也能玩得很开心。
次日，文随安来的时候，她正蹲在湖边玩泥巴。
朱雀金绣的护腕沾满泥水，双鲤绕荷月白圆领袍的下摆被草草扎在腰带里，几乎没有用，该糊的泥一点都没少。抹额、冠带、项圈的穗子，连带着长发，无一幸免。
夏日炎炎，放了两盆冰。周围的丫鬟婆子撑盖打扇、端茶举盘，静默着围圈站，见公子来了，纷纷行礼。
“文公子。”
绎有闻明明听见了，头也不回，只啪啪地拍打她的泥巴城堡，修葺出塔楼。
文随安看泥点子飞溅，并不想靠近，就在几步外问：“还作气呢？”
小孩埋头干活，不回话。
其实绎有闻不是不想理他，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索性不理，任他造作。
“闻儿，过来。”他好声唤，“我们说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她冷淡回。
“和大舅说说，你生什么气呢？”
“我没有生气。”
“你这不像没生气，伴读若是不满意，大舅再给你换新的，好不好？”
“我不要你安排的人。”
绎有闻说话不过脑子，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太直白，手上动作顿住。
但文随安没有半点迟疑，笑道：“你还小，身边的伴读自然得是好的，哪能跟三教九流的东西一处玩？他们把你教坏了怎么办？”
她忽然扭头看他，心情复杂地抿着唇。
“闻儿来。”文随安伸着瓷白的手，招了招，眉眼温柔含笑，“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吃点冰果子，这天太热了，中暑可不得了。”
绎有闻这一刻才明白终端说的“你的恐惧来自你的身份”。
她以外来者自居，自然会害怕。但若是以出生于此的绎有闻自居，就算发生这些略有尖锐的矛盾，也不足以萌生恐惧。
毕竟他终究是把她养大的亲人。
她细细揣摩这种复杂细腻的情感，隐约有所触动。
【这是亲情吗？】她好奇问。
【不知道，但你既然感受到了，它就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为什么有矛盾还能保持情感链接？】
【世人没有纯粹永恒的情感，反复无常，纠缠难分，这才是常态。】
【真复杂。】
【你们出生在本源之树，生来囊括一切情感，却不曾确切体味理解，所以才要实践。感到复杂，证明你有所收获。】
绎有闻呆在那跟终端说话，文随安见她走神了，便唤：“闻儿？”
她回过神，慢吞吞站起来。一旁的婆子赶紧上前：“主上，回屋更衣吧？”
这一身脏，费了不少事才清理干净，换了身宝蓝白裳，发冠抹额也都一应换成晴空蓝，瞧着清爽。
文随安在亭子里坐着等她，一袭孔雀蓝氅好似画中人。
“大舅。”绎有闻坐到他对面，简短唤了声。
“又愿意认我这个舅舅了？”
“……”她低头用银叉扎蜜瓜，不说话。
“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你觉得山上闷，想去城里玩，觉得我管你管得太多了。说不定还想着，‘你又不是我亲爹亲妈，凭什么这么管我，我才是宗主。’”
“我没有……”
“你现在没有，以后迟早也会有。”文随安平静与她对视，目光冷冽，“你才七八岁，不高兴了，最多给我甩个脸色。等你十七八岁了呢？锦天宗迟早要交到你手上，那时候我多一句嘴，你是不是就要让人把我头砍了？”
绎有闻没想到他会这么想自己，愣住后茫然回：“我不会……”
“你现在说不会，但以后旁人在你耳边碎嘴两句，可就保不准了。闻儿，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你下山？我为什么对你身边的人如此谨慎安排？我难道愿意这么管你吗？我难道不希望你开心吗？可我得保护你，我必须这么做。你不知道有多人想杀你、想害我，我们的处境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闻儿，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害你？”
绎有闻微微张着嘴，怔着不动，看他苦涩无奈的神情，心里泛起愧疚。
这些话，实在超出她的预料。
锦天宗如日中天，就算她这个小孩当宗主也秩序井然，分工明确，上下不见散漫，她甚至曾点评过这是很优秀的封建制度范本，却不是个好的人权模板。
因此她从没想过处境会这样岌岌可危，可能确实有她不知道的隐情吧……
【缺少证据，一面之词。】
终端蓦然开口，打破了绎有闻的情绪。
绎有闻有些意外它会插入她和别人的对话，因为它一直都挺内敛保守的。
【他在骗我吗？】
【也没有证据表明他在骗你。】
【那是什么？】
【我不是让你别信他，只是不能盲目全信，你要有所保留。】终端说完顿了顿，【我申请通过了。】
这打得绎有闻措手不及，脑子都嗡了声，半晌后才慢慢回：【通过了……这么快？】
【嗯。】
【那、那你去吧……】
她脑子很乱，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话。
但终端思绪清晰，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做任何判断前多想想，觉得不好就及时中断，不要让自己受伤。】
【嗯……】
终端静了几息，然后轻轻说：【你成年那天，我肯定会回来。】
话音散去，有轻微“哒”声，紧接着响起陌生的空灵之音——
【终端·星际战神已中止与灵魂·绎有闻的链接。宇宙之灵，愿您永恒。】
这通知仿佛一个开关。
绎有闻突然喉咙发紧，眼眶酸胀，嘴一撇就哭了。她狼狈地捂住自己的脸，蜷身趴在桌上，克制不住地号啕。
她从未与它分开过。
它就像她灵魂的一部分，永远与她同在。
此刻她无法感知到自己的悲伤和痛苦，只是发自本能地大哭。创世神的灵魂就像浩瀚而混沌的宇宙，其中有一颗超新星正在爆炸，翻天覆地的震荡并非仅是名为痛楚的毁灭，还是名为蜕变的重生，这将带来无数的可能与更为绚烂的天地。
而这正是终端所希望的变化。
“闻儿？”
文随安被她的反应吓到了，茫然无措地起身，到她身边抚摸她的后背。
他觉得他的话说得也不是很重，怎么她哭得这般凶？
“我没有怪你。”他轻声哄着，俯身将她肩膀搂住，“我说得虽然有些严重，但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替你撑着。那些想害你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有我在，你永远不用怕——”
孩子蓦地起身，将他一把抱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文随安话语骤断，后面的话也都想不起来了。
神情缓缓柔沉下来，眉眼间似乎有些许哀伤。
“有我在呢……”
他低声说着，轻轻拍抚着孩子的后背。
指链晃动，细碎清脆。
山脚的弃骨门、半道的剜心门，以及绎有闻此刻所在的涅槃门。
涅槃门连着一方辽阔的青石台，正中心放着一尊鸟兽祥云鼎。若有宗门盛事，八方来朝，这里就是最热闹的地方。
但绎有闻连青石台都没能靠近，就被玄十七拦住了。
她其实想过会被拦，甚至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包括把大舅闹过来后，据理力争和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行还有一些备用方案。
所以玄十七皱着眉拦她，请她回去，她压根不理。
“你让开，今天我肯定能出去，你拦我也没用。”
“回去。”他还是不让，张着手臂仿佛在玩老鹰捉小鸡。
“我就不，我堂堂宗主还不能出自己家门吗？我——”
话音骤断，失去意识。
绎有闻万万没想到，平时生怕她磕破膝盖的玄十七话都没两句，直接动手给她敲晕了。
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她醒来后躺在床上发呆，半晌缓不过来。然后蓦地坐起来，将床帐拨开一条缝，鬼鬼祟祟往外偷窥，见拔步床的外帐有人影，便又蹑手蹑脚缩回被窝。
【星际战神，我感觉这事可太不对劲了。】
【……嗯。】
【你这种‘才知道吗’的语气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次实践对你来说依旧很难。】
绎有闻郁闷了会儿，问：【现在该怎么办？】
【受实践规定约束，我不能替你做重要决定。】
【他们不会突然翻脸要杀我吧？】
【保持冷静，你的恐惧来自你的身份。记住，他们不知道你是异世灵魂——】
【可是之前那些人也不知道我是外来的，他们还是要杀我！】
【那都是有原因的，每次你都冲动行事才导致矛盾激化。】
【现在不也是吗？为什么不能下山，外面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他们会不会杀我灭口？】
【有闻，冷静。你现在非常混乱，深呼吸，吸，三二一，呼。】
绎有闻乖乖深呼吸，过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很好，现在梳理一下你的处境。】
【我是宗主，但文随安掌权。他出于某种目的，制造了信息茧房。以玄十七的反应来看，这件事非常严重，我错估了它的等级，激化了我们的矛盾。】
【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绎有闻捂住脸，【躲两天？】
【……】终端沉默片刻，还是提醒道，【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知道被窝没有任何实际防御力。】
【没有吗？】
【……】
终端其实有很多详细的方案去处理这个问题，但它如果在非紧急情况下让主人按照它的意志行事，就会面临一系列审查。
所以有闻才会延毕三百年。
这次能安全度过的概率也很低，如她担心的那样，她确实有非常高的概率被谋杀。
考虑到这一点，终端觉得自己该抓住她还在这里实践的机会。
【之前说的申请更新，你考虑好了吗？】
绎有闻闷在被窝里好一会儿没说话。
终端也猜到这个结局，毕竟她的性格柔软，让它离开她恐怕很难。
它已经打算撤掉这个待办事项时，她忽然道：【你去吧。】
这让人意外。
【你想好了？】
【嗯，横竖我下来一趟总得捞点好处吧。】
她也知道这次多半无望了，不如趁着机会给终端争取个升级。至于自己，能混多久就混多久。
===
为了贯彻用被窝抵抗世界的信念，丫鬟进来看了几次，她都装睡应付。眼见躺了一天了，丫鬟唤她起床，吃点喝点，她还是装死。
丫鬟出去，轻声道：“叫不醒。”
“请玄大人进来。”婆子低声道。
这是绎有闻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玄十七。
玄大人？
他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为什么她们称呼他“大人”？难道他身份很特殊吗？他难道跟文随安有关系……
绎有闻正绞尽脑汁思考其中暗窍，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插进被窝按在她脖子上！
“啊！”
她吓得直接弹射起跳，动作之大，床但凡小一圈，她都能撞到头。
这动静把对方也吓得愣住。
玄十七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僵硬呆在那。绎有闻心脏哐哐跳，站在床上也僵住。
这人走路没声，她给忘了。
还是玄十七先回过神，收手颔首：“惊扰主上，十七有过。”
“你这样真的会吓死人的……”绎有闻想骂人都找不到话，也不知道是憋屈得难受还是心脏跳得不适。
玄十七立刻取安神丸，叫来丫鬟奉茶。
横竖都被弄起来了，绎有闻索性起床，暗想他这态度，瞧着不像会突然拔刀砍她的意思。
侍从绕着她来去，一如往常那般死寂。绎有闻也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边吃边想这群人不会给自己下毒吧？
“主上，文公子遣人来问，明儿去上学吗？”
“不去。”
“是。”
绎有闻决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消极抵抗，真出事她大不了中断实践。
因为如果死在这具身体里，灵魂会受到不可修复的损伤。她同门师兄，据说下界时被凌迟而死，导师赶到时已经迟了。灵魂受创严重，直接送还本源之树，洗灵重塑，至今还没出来呢。
宿明院很大，前面是个大花园，后面是个湖，她自己玩也能玩得很开心。
次日，文随安来的时候，她正蹲在湖边玩泥巴。
朱雀金绣的护腕沾满泥水，双鲤绕荷月白圆领袍的下摆被草草扎在腰带里，几乎没有用，该糊的泥一点都没少。抹额、冠带、项圈的穗子，连带着长发，无一幸免。
夏日炎炎，放了两盆冰。周围的丫鬟婆子撑盖打扇、端茶举盘，静默着围圈站，见公子来了，纷纷行礼。
“文公子。”
绎有闻明明听见了，头也不回，只啪啪地拍打她的泥巴城堡，修葺出塔楼。
文随安看泥点子飞溅，并不想靠近，就在几步外问：“还作气呢？”
小孩埋头干活，不回话。
其实绎有闻不是不想理他，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索性不理，任他造作。
“闻儿，过来。”他好声唤，“我们说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她冷淡回。
“和大舅说说，你生什么气呢？”
“我没有生气。”
“你这不像没生气，伴读若是不满意，大舅再给你换新的，好不好？”
“我不要你安排的人。”
绎有闻说话不过脑子，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太直白，手上动作顿住。
但文随安没有半点迟疑，笑道：“你还小，身边的伴读自然得是好的，哪能跟三教九流的东西一处玩？他们把你教坏了怎么办？”
她忽然扭头看他，心情复杂地抿着唇。
“闻儿来。”文随安伸着瓷白的手，招了招，眉眼温柔含笑，“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吃点冰果子，这天太热了，中暑可不得了。”
绎有闻这一刻才明白终端说的“你的恐惧来自你的身份”。
她以外来者自居，自然会害怕。但若是以出生于此的绎有闻自居，就算发生这些略有尖锐的矛盾，也不足以萌生恐惧。
毕竟他终究是把她养大的亲人。
她细细揣摩这种复杂细腻的情感，隐约有所触动。
【这是亲情吗？】她好奇问。
【不知道，但你既然感受到了，它就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为什么有矛盾还能保持情感链接？】
【世人没有纯粹永恒的情感，反复无常，纠缠难分，这才是常态。】
【真复杂。】
【你们出生在本源之树，生来囊括一切情感，却不曾确切体味理解，所以才要实践。感到复杂，证明你有所收获。】
绎有闻呆在那跟终端说话，文随安见她走神了，便唤：“闻儿？”
她回过神，慢吞吞站起来。一旁的婆子赶紧上前：“主上，回屋更衣吧？”
这一身脏，费了不少事才清理干净，换了身宝蓝白裳，发冠抹额也都一应换成晴空蓝，瞧着清爽。
文随安在亭子里坐着等她，一袭孔雀蓝氅好似画中人。
“大舅。”绎有闻坐到他对面，简短唤了声。
“又愿意认我这个舅舅了？”
“……”她低头用银叉扎蜜瓜，不说话。
“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你觉得山上闷，想去城里玩，觉得我管你管得太多了。说不定还想着，‘你又不是我亲爹亲妈，凭什么这么管我，我才是宗主。’”
“我没有……”
“你现在没有，以后迟早也会有。”文随安平静与她对视，目光冷冽，“你才七八岁，不高兴了，最多给我甩个脸色。等你十七八岁了呢？锦天宗迟早要交到你手上，那时候我多一句嘴，你是不是就要让人把我头砍了？”
绎有闻没想到他会这么想自己，愣住后茫然回：“我不会……”
“你现在说不会，但以后旁人在你耳边碎嘴两句，可就保不准了。闻儿，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你下山？我为什么对你身边的人如此谨慎安排？我难道愿意这么管你吗？我难道不希望你开心吗？可我得保护你，我必须这么做。你不知道有多人想杀你、想害我，我们的处境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闻儿，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害你？”
绎有闻微微张着嘴，怔着不动，看他苦涩无奈的神情，心里泛起愧疚。
这些话，实在超出她的预料。
锦天宗如日中天，就算她这个小孩当宗主也秩序井然，分工明确，上下不见散漫，她甚至曾点评过这是很优秀的封建制度范本，却不是个好的人权模板。
因此她从没想过处境会这样岌岌可危，可能确实有她不知道的隐情吧……
【缺少证据，一面之词。】
终端蓦然开口，打破了绎有闻的情绪。
绎有闻有些意外它会插入她和别人的对话，因为它一直都挺内敛保守的。
【他在骗我吗？】
【也没有证据表明他在骗你。】
【那是什么？】
【我不是让你别信他，只是不能盲目全信，你要有所保留。】终端说完顿了顿，【我申请通过了。】
这打得绎有闻措手不及，脑子都嗡了声，半晌后才慢慢回：【通过了……这么快？】
【嗯。】
【那、那你去吧……】
她脑子很乱，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话。
但终端思绪清晰，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做任何判断前多想想，觉得不好就及时中断，不要让自己受伤。】
【嗯……】
终端静了几息，然后轻轻说：【你成年那天，我肯定会回来。】
话音散去，有轻微“哒”声，紧接着响起陌生的空灵之音——
【终端·星际战神已中止与灵魂·绎有闻的链接。宇宙之灵，愿您永恒。】
这通知仿佛一个开关。
绎有闻突然喉咙发紧，眼眶酸胀，嘴一撇就哭了。她狼狈地捂住自己的脸，蜷身趴在桌上，克制不住地号啕。
她从未与它分开过。
它就像她灵魂的一部分，永远与她同在。
此刻她无法感知到自己的悲伤和痛苦，只是发自本能地大哭。创世神的灵魂就像浩瀚而混沌的宇宙，其中有一颗超新星正在爆炸，翻天覆地的震荡并非仅是名为痛楚的毁灭，还是名为蜕变的重生，这将带来无数的可能与更为绚烂的天地。
而这正是终端所希望的变化。
“闻儿？”
文随安被她的反应吓到了，茫然无措地起身，到她身边抚摸她的后背。
他觉得他的话说得也不是很重，怎么她哭得这般凶？
“我没有怪你。”他轻声哄着，俯身将她肩膀搂住，“我说得虽然有些严重，但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替你撑着。那些想害你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有我在，你永远不用怕——”
孩子蓦地起身，将他一把抱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文随安话语骤断，后面的话也都想不起来了。
神情缓缓柔沉下来，眉眼间似乎有些许哀伤。
“有我在呢……”
他低声说着，轻轻拍抚着孩子的后背。
指链晃动，细碎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