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姐,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珈月踟躇着,终究还是开口问道。

    “什么传闻?”

    珺宁咬了一口澄黄的软儿梨,香甜的汁水沁润唇齿,舒服得砸吧了两下嘴。

    可能四姐真的不在意和亲吧,出了皇宫的四方天不过是嫁到另一个更小的四方天。身为女子,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境遇呢。

    念及于此,珈月愈加惆怅,说话声音也低低的:“是与土谢图汗部多罗郡王有关的传闻。”

    珺宁一口梨没咬到梨肉上,却咬到了腮帮上。

    疼得她“哎哟”一声捂住侧边脸,忿忿将手里的梨子往桌上一扔,“这沿路不是吃撒糕就是干肉,也忒上火了。”

    珈月赶紧给她递水安抚:“快喝水缓缓。”

    珺宁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茶进喉咙,边捂着脸边道:“你也知道了,阿玛有意将我下降到喀尔喀,这次回京估计就得操办起来。”

    珈月惊奇地看着珺宁不痛不痒地说出这番话,忙问:“四姐姐可曾与那多罗郡王相看过?”

    珺宁摇摇头,将茶盏放桌上,“哪有这样的机会,不过见与不见的也不打紧,能托这工具人的福出了皇宫,也算一桩不错的买卖。”

    “工具人?买卖?”

    珈月愕然,身为女儿家怎可将自己婚姻大事算作一桩买卖?

    珈月本想着凭借四姐的风华才智,就算与那郡王素不相识,相处久了两人生活未必不会和美。

    但一想到三姐端静公主婚后备受额驸磋磨,她又不免对和亲公主的婚后生活灰心。

    珺宁见妹妹郁郁寡欢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失言,牵起珈月的手,定定看着她道:“我们身为女子,在这时代本就不易,更不可过分拘禁自己的内心。婚姻之事虽说也算得上一桩人生大事,却切不可因婚事不遂,就对人生失去了希望,继而对生活丧失了斗志。”

    珺宁本来还想输出与男子的感情并不是女子一生追求等大道理,却见年仅十三的珈月一脸懵懵然,似乎大为震动,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囫囵个地咽回了肚子里。

    能得一桩美满姻缘未尝不是人生幸事,又何必过早封心锁爱呢?

    等等,未来的六妹夫是谁?

    珺宁忍不住挠起了被马车颠簸了数十日的浆糊脑袋。

    珈月疑惑,轻轻眨了眨眼,嗓音轻柔:“可是发髻太紧?要不让人帮你松松髻?”

    说完使了个眼色给竹秋,竹秋忙去妆奁里取了一柄角梳,站在珺宁身边不知如何下手时,珺宁忙摆了摆手。

    “不用了,就是脑瓜子痒,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

    珈月惊疑不已,蓦地站起身来俯视她头顶,慌忙察看,“没看到有什么东西长出来呀?”

    珺宁这边方才有了一点头绪,便见珈月一脸认真的模样,瞬时乐不可支,大笑道:“这里有个老实人,快捉住她!”

    珈月见珺宁促狭的神情,知晓四姐又拿她打趣,闷闷坐下来,心里又气不过,忽然唇角一弯,手心攥成小拳头,迅疾如风地朝珺宁腿弯偷袭。

    那个咯咯娇笑的少女赶紧止住笑,躲避她刁钻的袭击,一把捉住她的手,央告:“好妹妹,我方才想起一桩事,你帮我理理思绪。”

    珈月松了手,疑惑道:“何事?”

    “三十一年可曾有位小台吉进京来朝?这人什么来历,你快说与我听听?”

    珺宁穿越到这个时代不过四年光景,哪里知道什么小台吉。她只在同年及笄时,听皇帝和宜妃讨论过内廷的几个备指额驸人选。

    回想当时皇帝提起这位小台吉的神情,好似突然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大招,珺宁至今对此记忆深刻。

    珈月垂睫思索半刻,明白过来四姐说的是谁,却默不作声。

    手里还拿着角梳的竹秋滴溜着眼思索,很快粲然一笑,提醒珈月:“公主,三十一年进京来朝的是轻车都尉策凌。”

    果真是他!

    珺宁眉开眼笑,她就知道自己难得有印象的人,不会是个无名之辈。

    珈月听到策凌这个名字,心中一凛,不经意间薄唇抿成了一线。

    珺宁敏锐捕捉到珈月表情变化,笑问:“小六认识那轻车都尉?”

    珈月眸光轻颤了颤,摇摇头,她语声很轻,像是有些心虚。

    “我不认识那轻车都尉,只听宫嬷说起过。”

    珈月的确不认识策凌,哪怕是一面之缘也不曾有机会。

    当年那桩旧事,她耗费多年时间,凭着一些细枝末节,却也只查到“策凌”这个名字而已。

    珈月沉吟片刻,继续道:“宫嬷曾谈起这位轻车都尉出身,他家族牧地在喀尔喀蒙古塔米尔河流域。当年噶尔丹对喀尔喀蒙古大肆掳掠,他的部族未能幸免于难。三十一年,策凌和弟弟随祖母入京归附大清,阿玛授他三等阿达哈哈番衔。”

    竹秋补充道:“圣上还恩赐这位轻车都尉京师居住,并命其兄弟二人入内廷教养哩。”

    如今内廷教养的几位蒙古王公子弟,圣上有意待其长大后指为额驸,是后宫人尽皆知的事,只是圣上属意谁,又要将谁配给哪位公主亦或是宗室女,尚无定论。

    提到备指额驸,珈月有些不自在,况且这其中还有她在意的人。

    珈月雪白的双颊霎时滚烫,慌忙低下眼,松开握住琉璃盏的手,纤白指尖揉乱了袖口的织线。

    “入内廷教养……”珺宁指节轻叩桌面,“这策凌如今几岁?”

    竹秋瞄了眼自家主子,见她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忙道:“舞象之年,虚岁十六。”

    那与珈月相差三岁,常言道男大三,靠金山。

    这策凌有没有金山,珺宁不清楚,但这小子老家塔米尔河,位于杭爱山下,她倒是清楚得很。

    珺宁瞥了眼满脸通红的垂首少女,只当时未出阁的少女提到未来额驸人选害羞,便也没过多深思。

    她正愁生活无趣,若这二人能成就良缘,她倒是对磕cp摩拳擦掌。

    珈月见珺宁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松开攥着袖缘的手,好奇问:“四姐姐为何忽然问起那位轻车都尉?”

    珺宁轻咳两声,打着哈哈:“这不是因为那策凌也是喀尔喀蒙古的嘛,婆家的事儿多了解了解总是有好处的。”

    总不能说,因为那策凌是你未来老公吧。

    婆家?

    珈月瞪大了一双杏眸,对珺宁提起婚姻之事的洒脱惊诧不已。

    竟然丝毫没有一丝小女儿家的忸怩之态!

    珺宁一走,珈月扑倒在雕花架子床上,担心方才自己的窘态被四姐看去,无端惹人怀疑。又深觉自己年轻藏不住事,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她越想越恼,索性将自己通红的小脸埋进枕头里。

    竹秋察觉到她不对劲,以为是吹了冷风生了病,慌得蹲在床沿,关切询问:“公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珈月乌溜溜的脑袋揉了揉温软的绣枕,没有作答。

    竹秋正欲伸手将床上的被子扯来给她盖上,便听见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从绣枕处传来:“本公主没有不舒服。”

    末了,又补了句:“退下吧。”

    屋外北风吹得竹篱花木簌簌作响,珈月听到外间竹秋紧掩窗户的声音,隐约间杂竹秋嘱咐小丫鬟的絮语和几声促织的低鸣。

    珈月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四姐走前认认真真对她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回荡。

    “一个女子除了需要男人的体贴外,还需要浪漫,需要情话,需要能满足你愉悦心情的智慧……”

    这么大胆的话,也不知四姐是从哪里看来的。

    珈月脸颊微烫,将身体向下沉,窝进温软的被窝里,仿佛这样就能将隐秘的心事给藏起来。

    稍倾,又不禁失笑。

    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居然思索什么情爱之事,真是可笑之至。

    屋外风声唳唳,屋内烛光明明灭灭。

    或许是因为太过疲倦,珈月很快跌入梦网。

    ……

    举目晴空一碧如洗,绵延天际的无边草海上,点点雪白的毡房如碧波上扬起的帆,还能听到不远处的淙淙流水声。

    珈月环顾四周,没有木然守卫的戈什哈,也没有严厉的宫嬷,就连爱唠叨的竹秋也不在身边。

    她并未感到有一丝害怕,喜悦就像一股热泉从心底蔓延上来,充斥着整个身心。

    小公主哪里见过这样辽阔的风景,她踩了踩脚下的草地,松松软软似香甜甜的桂花米糕,又如酒酿软酪。

    珈月心中欢喜,不由得蹦蹦跳跳起来。

    正玩得起兴,忽闻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鸣啼。

    珈月一愣,抬眼便见空中一只红爪游隼遮天蔽日,迎面而来。

    她呆立在原地,心脏几欲从胸腔里跳了出来,只惊愕地睁大了一双杏花眸,一时连躲闪都忘了。

    眼见那赤红的利爪即将触及她糯玉般的脸,珈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此时,另一个巨大的身影却比利爪先一步赶到,顺势将她扑倒,把她护在身下,并伴有磨齿龇牙的闷声警告。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脸上温热的濡湿感。

    珈月缓缓睁开双眸,俯身与她相望的是一只通身雪白的獒犬。

    这个大家伙歪着头,眼神清澈明净,露出粉舌,正喘着粗气哼哧哼哧打量她呢。

    珈月微怔,没想到救自己性命的居然是只獒犬。

    到底是救命恩公,不能不知礼数,总得打个招呼,道个谢。

    珈月展颜一笑,伸出一只手朝大狗狗弯了弯手掌,声音绵甜可人:“多谢救命之恩!”

    大狗狗似乎没听懂她的话,仍然保持将她扑倒的姿势,咧着嘴哼哧个不停。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然从这狗子的眼神中窥见一丝黠慧。

    珈月赶紧摇了摇头,将这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复又笑眼弯弯地盯着大狗,礼貌问道:“能让一让吗?我想起来。”

    雪獒听到这问话,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珈月见它咧着张大嘴,伸着舌头笑得开心,自己心里也莫名跟着开心,但这欢快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很快珈月就眼睁睁看着一串晶莹的口液顺着大狗子嘴角往下滴落。

    珈月惊呆了,笑容僵在了脸上,继而脑中轰然一响,飞快将头扭向一边。

    轻轻眨了眨眼,心中晃起西洋钟摆,一下、两下、三下……

    诶?

    并无液体滴落在皮肤上,耳边却传来一叠促狭的朗朗笑声。

    珈月狐疑,转头抬望。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獒犬,身旁站着一位身着袍服,头戴团绒风雪帽的英俊少年,正笑意盈盈朝她伸出一只手。

    唔,狗子呢?

    珈月并未领情,而是双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目光却疑惑投向少年身后找寻。

    只见那少年将手收回,蹲下身笑望着她。

    风吹起他帽檐洁白的绒毛,与他漆黑澄明的眼睛相映衬,不是摄人心魄的神秘诡谲,而是粗粝自然的温柔和煦。

    “月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呀,珈月这么想。

    但很快,她脸上就染上一抹飞霞,以为眼前之人是那等浮浪子弟,于是张口结舌道:“放……放肆!本公主的闺名岂是你这草原莽汉能叫的。”

    少年不怒反笑,笑声豁达嘹亮。

    笑什么?

    珈月心中慌乱,左顾右盼。

    偏偏这一望无垠的草地上除了毡房、牛羊,就是不见别的人影。

    呜呜呜,四姐姐、竹秋,你们在哪里呀……

    少年笑够了,大手一挥,直接将她抱起。

    身体失重,带来明显的不安全感,珈月顿觉昏天黑地,眼前忽地一黑,极重的眩晕感再次将她吞噬。

    “啊……”珈月惊呼一声,睁大了双眼!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竹秋的声音在耳边传来,珈月缓缓睁开双眼。

    这才发现自己侧卧蜷缩着身体,因为用力过度,紧攥着丝织被角的指节都泛白了。

    “公主是不是做噩梦了?”竹秋轻声问询,生怕吓着了她。

    噩梦?却也不算噩梦,梦境的内容反而让人难以启齿。

    珈月松缓了紧绷的身体,声音艰涩地开口:“竹秋,我口渴。”

    竹秋见珈月没有了睡梦中的惊惧之色,虽面色潮红却淡定清醒,忙应了一声去取茶水。

    哪知竹秋出了里间,刚执起茶壶往杯里注水,就听见里间传来珈月凄厉的呼救声。

    “竹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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