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立夏一过，连续几日都是晴天，气温迅速上升
珈月摇着扇，让竹秋收拾箱笼，把那些个冷天里的衣服都收拾起来，免得看一眼都热。
竹秋伺候珈月换了身月白满地松竹纱裙，围着她绕了一圈，笑道：“内务府新裁制的几套衣裳，公主穿着都挺合身。”
珈月抻了抻手臂，舒展身体。又低头看了两眼，觉着胸口处微微紧绷，不禁眉心微蹙。
竹秋忙问：“可有哪里不妥？”
两年时间里，珈月身量如春笋抽条般长得飞快。这身衣服还是元月里量的尺寸，才没过几月，便又不合身了。
小幅度动作倒也觉察不出，珈月便也懒得让人再改了，只道:“可能最近用食没有克制，虚胖了几分。”
竹秋仔细一瞧，便见腋下略微紧收，于是笑道：“公主纤秾有度，怎能叫胖，若觉不合体，奴婢让人再重新改改。”
珈月摆摆手，指了指另一件藕荷色缎绣外衬：“身上穿的就不必了，这件让人改改，过几日去园子里住好带上。”
正说着话儿呢，门子里传来小宫女高声通报的声音：“瑞珠姑姑怎么来啦，可是宜主子有什么吩咐？”
屋外小宫女招呼着进到院儿里来的瑞珠，她是宜妃身边的大宫女。
珈月同竹秋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瞧瞧。
瑞珠见竹秋从配殿出来，忙笑着朝她招手：“竹秋姑娘，四公主生辰，往宫里寄了家书，也给六公主写了信件，宜主子差我把信送来呢。”
竹秋迎上前，接过信笺，笑得讨巧：“劳烦瑞珠姑姑跑这一趟，不如吃会儿茶再走。”
这时珈月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出了房门。
瑞珠连连摆手，朝珈月蹲身行了个礼道：“奴婢还有的忙呢，宜主子忙着指使奴才收拾去畅春园的物件。奴婢这遭当完鸿雁传了书，还得回去拾掇东西呢。”
珈月只微微笑着，并不搭话。
瑞珠见这位刚过及笄之龄的六公主，渐渐长开，如今娇美秾艳得像朵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不熟悉她的人，只当这位公主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见久了，便能隐隐觉察到她身上清清冷冷的气质，与人透着股冷淡疏离。
四公主那样直性率真的人，居然会和六公主如此投契，也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她按下心中生起的心思，蹲身行了礼，便告辞离去。
待瑞珠一走，珈月唇角便压不住笑意了，忙催促：“快，快把信给我。”
竹秋见珈月开心，也笑得合不拢嘴。前年年底，四公主嫁去漠北蒙古后，六公主便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了。
珈月接过信也没回屋，索性坐在游廊坐楣上，沐浴着初阳认真阅读珺宁写给她的信。
[见字如面，只可惜这手字，还不能代表你姐我的绝美容颜。]
珈月虽然早已习惯四姐别出心裁的措辞，却也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竹秋搬了张小香几放在她脚下，又摆上茶水点心，在一旁开开心心守着。
珺宁写给珈月的这封信不算长，大致讲了讲宫外的生活，和对四额驸零星微末的抱怨。
但字里行间透着隐隐的恩爱是怎么回事？
珈月挠了挠头，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看。
[姐姐给你分享个大收获，出嫁前，我对美岱那块地不太满意，便向皇帝老爹讨要封地，当时他推三阻四。]
[聪明如我，采取迂回战术，提出开垦荒地，直接带着人在清水河附近垦了将近五万亩荒地。]
[现在这些地都是姐姐我的汤沐邑啦，原先四处放羊的牧民，现在也都开始学习耕种了。]
珺宁下降到喀尔喀后，因为漠北局势不稳，皇帝便让她暂居在漠南清水河畔。她堂堂公主，居然带人去垦荒，还开垦了五万亩，珈月吃惊不已。
五万亩，这可不是小数字。但珈月毫不怀疑，四姐就敢向阿玛开这个口。
珈月揉了揉眼睛，意犹未尽地将信又读了一遍。
恰好此时，通贵人朝这边走来。见她坐在廊下看什么看得认真，脸上含着拢都拢不住的笑意，竟有些失神。
印象中，珈月从未这样对她笑过，却对着一封信笑得这样开心。
她虽是珈月生母，但两人并不十分亲近。
通贵人心中酸酸的，却也无可奈何，珈月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到永寿宫给温僖贵妃抚养。
八岁以前，一年到头，她也见不到女儿几面。
通贵人没去打扰珈月，远远看着她，等她读完信，将信纸折起来，这才迈步走了过来。
珈月收起眼里的笑意，忙起身行礼：“额娘安。”
通贵人婉声问：“是四公主的来信吧？”
珈月点点头，捏了捏信纸。
通贵人掩起眼底的落寞，微微笑道：“月中去园子里住的物什，可让人准备妥当了？”
珈月温声回答：“额娘放心，都收拾好了，若无别的事，女儿便回屋了。”
通贵人忽然拉住她的手，神情复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扫了眼院子里洒扫行走的宫人忍住了。
眼看女儿不愿和她多说话，转身欲走，通贵人握住珈月的手道：“前日，听你佟额娘提起，皇上下旨在园中召见佟氏族中亲眷，以慰佟妃思亲之苦。”
她顿了顿，接着道：“旨意中还特地言明，可带上子侄男丁随行。”
通贵人话说得并不露骨，个中意味，珈月却听得分明。
她抿了抿唇，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畅春园里草木葱茏，景致颇佳，额娘难得出宫小住，也能聊解素日憋闷。女儿的事，圣上自会定夺，额娘就毋庸劳心了。”
通贵人眼里闪过一丝迷惑。
珈月脸上却始终挂着那抹散不开的温柔笑意，像每日清晨上到脸庞的妆面，不等她询问，便转身离去了。
通贵人怔了半晌，忽然没来由地打心底生出一股子闷气。那张保养得宜，依旧风姿卓然的面孔瞬间阴沉下来。
自己不过是为女儿多做几分打算，不想她去大草地上吹野风，怎的还作出一副她的事，轮不到自己这个生母来管的姿态。
通贵人兀自站在廊下气了半晌，直到伺候她的沛若姑姑来寻，这才拂袖离去。
罢了罢了，在这深宫里，父母与子女之间能有几分亲昵？哪怕是亲自将太子抚养长大的皇帝，也与太子存着几分芥蒂。
更不要说她和珈月，自始至终也不曾像寻常母女那般相处。
每当她想要与女儿更亲近一些，珈月曾经所受到那些屈辱折磨，便如一团阴翳压在她的心头。
哪怕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她也久久不能忘怀。
……
畅春园原是前朝神宗皇帝外祖建的清华园，大清入关后，园址便荒废了。
二十三年，皇帝第一次南巡归来，便命人引万泉河水，聘江南园匠，仿江南山水，营建了这畅春园。
这个时节，正值园内太平花开。此花又名太平瑞圣花，丛丛小花在枝头微垂，香远益清，煞是好闻。
洁白的花朵，纷呈夺目，又像千重万重的堆雪。
“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一个轻柔的女声，若有若无地飘来。
珈月本来携着竹秋在园子里游赏春景，听见繁花深处有吟诗声，不禁驻足。
嗅着太平花清冽的淡雅余香，珈月沿着香径往前略走了几步，便见花木浓荫处，朦朦胧胧间站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正痴痴地拈花自赏。
竹秋低声道：“是五公主在赏花哩。”
珈月眨眨眼：“五姐姐这是赏花入了神，咱们就不过去了，叨扰事小，若是惊吓了她，恐皇太后问罪，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甫一转身，便听那轻柔的声音惊声问：“是谁？”
珈月只得探出身来，笑吟吟看向五公主：“五姐姐方才吟诵的，可是陆放翁的诗句。”
五公主见是她，掩唇轻笑：“我当是谁，原是只杜鹃儿鸟，躲在花木后面偷瞄呢。”
竹秋脸色惊变，抬眼觑珈月脸色。
难得听人提起这诨号，珈月面色不改，反倒淡淡一笑。
“杜鹃鸟”这称号，于她虽有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但因着是五公主这般坦荡光明的人口里说出，珈月却也不恼。
她分花拂柳笑着上前，福了福身道：“妹妹远远便听见一个钟灵毓秀的姐姐在吟诗，于是寻声而来，到了近处才发现竟是一扫眉才子。”
“扫眉才子”一词是用来夸赞通晓诗文，有才气的女子。
在五公主眼中，珈月从来都不是个擅长阿谀奉承的人，于是冷哼一声，凝眉问：“六妹妹人前总是默默不语，今日为何这般巧言？”
珈月揉揉眉心，自己苦心经营的木讷人设，果真是深入人心。
于是捏着锦帕掩了掩唇，轻咳了两声，欠了欠身：“五姐姐继续赏花，妹妹不打扰，先退下了。”
五公主见她没说上两句话便要走，忙道：“阿玛在清溪书屋考校皇子们功课，你陪我一同前去瞧瞧可好？”
珈月迟疑，刚要拒绝，五公主又道：“皇玛嬷去南苑永慕寺进香了，我受不了马车里的闷热，便没同去。园子逛久了也是无趣，你就陪我去清溪书屋一趟嘛。”
她语气里带着央求，模样甚是可怜。
美人相邀，珈月拒绝不了。
“好吧，不过五姐姐可别先是嫌车闷，然后再嫌我闷。”
五公主粲然一笑，歪头看她：“多日不见，妹妹口齿伶俐不少。”
竹秋见自家主子果然要陪五公主去清溪书屋，欲言又止的模样憋得小脸涨红。
清溪书屋是皇帝在畅春园的寝居之所，皇帝不在无逸斋考校诸位阿哥，偏选了此处。
竹秋忧心忡忡地偷瞥了珈月两眼。
珈月神色淡然，陪着五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从天馥斋一路沿湖往清溪书屋而去。
沿途烟柳垂枝，清风徐徐。
刚行至观澜榭，就远远瞧见太朴轩里围坐着几位阿哥，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内廷的几位王公子弟，以及佟家的几个子侄也在里面。
五公主想到德妃昨日同她提及佟佳氏，今日又在此处见到他们，倏然涨红了脸，但已行至跟前，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站在檐下的梁九功打老远便见着了她俩，起初只当她们是路过，待看人走得近了，便忙进到轩内，向皇帝躬身回禀：“圣上，奴才瞧见五公主和六公主往这边来了。”
他没多话，只等着皇帝示下。
皇帝侧身去看身边的顾问行，这个近侍太监除了对已出嫁的四公主，就属对五公主评价最高了。
皇帝知晓他爱惜瑶安的才华，往常珈月不在御前行走，顾太监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
皇帝吹了吹茶盏上的飘沫，不禁想听听这位智慧的老叟对自己这六公主观感如何。
顾太监身材瘦削，腰背微微弯曲。虽形容苍老，眼窝深陷，但大小适中的眼睛却精神烁烁。
见皇帝看向他，忙颔首微笑：“圣上，今日场景，奴才不禁想起三十一年，畅春园刚建成不久，您在清溪书屋考校阿哥公主们学业的场景。岁聿云暮,日月其除，阿哥公主们如今皆已是青春年华，奴才还时不时想起他们年少时的模样哩。”
皇帝沉吟了半晌，唇角微微上扬，似乎也在追忆儿女们孩童时期的模样。
白驹过隙，一晃已经七年了。
“你这是上了年岁，便爱追忆往昔”，皇帝低饮了一口茶，扫了眼座下苦思冥想的皇子王孙们，对梁九功道“去将两位公主引来吧。”
梁九功低声应是，退了出去。
太朴轩里，已是多罗贝勒的胤祺对诗文之事最是不通，正左顾右盼呢，就瞧见梁九功引着两个纤纤身影款款而来。
于是往胤禟身边挪了挪，欣喜道：“两位妹妹过来了。”
胤褀与胤禟都是宜妃所生，与胤褀不同的是，胤禟从小养在宜妃身边。
而胤褀与瑶安，两个行五的兄妹，自小在宁寿宫由太后抚养长大，关系比和胤禟这个胞弟还要亲近。
胤禟瞥了眼，哂笑：“你那有咏絮之才的五妹妹过来了，阿玛自是不会再为难你。”
胤褀不以为意，反唇相讥：“我向来不怎么习汉文，你可是打小便在上书房上课，怎么也半天没憋出一句诗来。”
说着便去瞧胤禟纸上写了些什么。
胤禟气性大，扯着纸张背过身去，不给亲哥哥看。
胤珴见他们亲哥儿俩拉拉扯扯的，不知在做什么，自己手里的那只羊毫将落未落的，也写不出两个字来，便要凑过身去看热闹，被胤禟一个瞪眼加警告，赶紧缩了回去。
已逾弱冠的太子胤礽，落笔写下一行诗句，看向他们仨，摇头笑了笑。
珈月和瑶安便由梁九功引着进到轩内。
珈月摇着扇，让竹秋收拾箱笼，把那些个冷天里的衣服都收拾起来，免得看一眼都热。
竹秋伺候珈月换了身月白满地松竹纱裙，围着她绕了一圈，笑道：“内务府新裁制的几套衣裳，公主穿着都挺合身。”
珈月抻了抻手臂，舒展身体。又低头看了两眼，觉着胸口处微微紧绷，不禁眉心微蹙。
竹秋忙问：“可有哪里不妥？”
两年时间里，珈月身量如春笋抽条般长得飞快。这身衣服还是元月里量的尺寸，才没过几月，便又不合身了。
小幅度动作倒也觉察不出，珈月便也懒得让人再改了，只道:“可能最近用食没有克制，虚胖了几分。”
竹秋仔细一瞧，便见腋下略微紧收，于是笑道：“公主纤秾有度，怎能叫胖，若觉不合体，奴婢让人再重新改改。”
珈月摆摆手，指了指另一件藕荷色缎绣外衬：“身上穿的就不必了，这件让人改改，过几日去园子里住好带上。”
正说着话儿呢，门子里传来小宫女高声通报的声音：“瑞珠姑姑怎么来啦，可是宜主子有什么吩咐？”
屋外小宫女招呼着进到院儿里来的瑞珠，她是宜妃身边的大宫女。
珈月同竹秋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瞧瞧。
瑞珠见竹秋从配殿出来，忙笑着朝她招手：“竹秋姑娘，四公主生辰，往宫里寄了家书，也给六公主写了信件，宜主子差我把信送来呢。”
竹秋迎上前，接过信笺，笑得讨巧：“劳烦瑞珠姑姑跑这一趟，不如吃会儿茶再走。”
这时珈月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出了房门。
瑞珠连连摆手，朝珈月蹲身行了个礼道：“奴婢还有的忙呢，宜主子忙着指使奴才收拾去畅春园的物件。奴婢这遭当完鸿雁传了书，还得回去拾掇东西呢。”
珈月只微微笑着，并不搭话。
瑞珠见这位刚过及笄之龄的六公主，渐渐长开，如今娇美秾艳得像朵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不熟悉她的人，只当这位公主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见久了，便能隐隐觉察到她身上清清冷冷的气质，与人透着股冷淡疏离。
四公主那样直性率真的人，居然会和六公主如此投契，也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她按下心中生起的心思，蹲身行了礼，便告辞离去。
待瑞珠一走，珈月唇角便压不住笑意了，忙催促：“快，快把信给我。”
竹秋见珈月开心，也笑得合不拢嘴。前年年底，四公主嫁去漠北蒙古后，六公主便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了。
珈月接过信也没回屋，索性坐在游廊坐楣上，沐浴着初阳认真阅读珺宁写给她的信。
[见字如面，只可惜这手字，还不能代表你姐我的绝美容颜。]
珈月虽然早已习惯四姐别出心裁的措辞，却也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竹秋搬了张小香几放在她脚下，又摆上茶水点心，在一旁开开心心守着。
珺宁写给珈月的这封信不算长，大致讲了讲宫外的生活，和对四额驸零星微末的抱怨。
但字里行间透着隐隐的恩爱是怎么回事？
珈月挠了挠头，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看。
[姐姐给你分享个大收获，出嫁前，我对美岱那块地不太满意，便向皇帝老爹讨要封地，当时他推三阻四。]
[聪明如我，采取迂回战术，提出开垦荒地，直接带着人在清水河附近垦了将近五万亩荒地。]
[现在这些地都是姐姐我的汤沐邑啦，原先四处放羊的牧民，现在也都开始学习耕种了。]
珺宁下降到喀尔喀后，因为漠北局势不稳，皇帝便让她暂居在漠南清水河畔。她堂堂公主，居然带人去垦荒，还开垦了五万亩，珈月吃惊不已。
五万亩，这可不是小数字。但珈月毫不怀疑，四姐就敢向阿玛开这个口。
珈月揉了揉眼睛，意犹未尽地将信又读了一遍。
恰好此时，通贵人朝这边走来。见她坐在廊下看什么看得认真，脸上含着拢都拢不住的笑意，竟有些失神。
印象中，珈月从未这样对她笑过，却对着一封信笑得这样开心。
她虽是珈月生母，但两人并不十分亲近。
通贵人心中酸酸的，却也无可奈何，珈月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到永寿宫给温僖贵妃抚养。
八岁以前，一年到头，她也见不到女儿几面。
通贵人没去打扰珈月，远远看着她，等她读完信，将信纸折起来，这才迈步走了过来。
珈月收起眼里的笑意，忙起身行礼：“额娘安。”
通贵人婉声问：“是四公主的来信吧？”
珈月点点头，捏了捏信纸。
通贵人掩起眼底的落寞，微微笑道：“月中去园子里住的物什，可让人准备妥当了？”
珈月温声回答：“额娘放心，都收拾好了，若无别的事，女儿便回屋了。”
通贵人忽然拉住她的手，神情复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扫了眼院子里洒扫行走的宫人忍住了。
眼看女儿不愿和她多说话，转身欲走，通贵人握住珈月的手道：“前日，听你佟额娘提起，皇上下旨在园中召见佟氏族中亲眷，以慰佟妃思亲之苦。”
她顿了顿，接着道：“旨意中还特地言明，可带上子侄男丁随行。”
通贵人话说得并不露骨，个中意味，珈月却听得分明。
她抿了抿唇，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畅春园里草木葱茏，景致颇佳，额娘难得出宫小住，也能聊解素日憋闷。女儿的事，圣上自会定夺，额娘就毋庸劳心了。”
通贵人眼里闪过一丝迷惑。
珈月脸上却始终挂着那抹散不开的温柔笑意，像每日清晨上到脸庞的妆面，不等她询问，便转身离去了。
通贵人怔了半晌，忽然没来由地打心底生出一股子闷气。那张保养得宜，依旧风姿卓然的面孔瞬间阴沉下来。
自己不过是为女儿多做几分打算，不想她去大草地上吹野风，怎的还作出一副她的事，轮不到自己这个生母来管的姿态。
通贵人兀自站在廊下气了半晌，直到伺候她的沛若姑姑来寻，这才拂袖离去。
罢了罢了，在这深宫里，父母与子女之间能有几分亲昵？哪怕是亲自将太子抚养长大的皇帝，也与太子存着几分芥蒂。
更不要说她和珈月，自始至终也不曾像寻常母女那般相处。
每当她想要与女儿更亲近一些，珈月曾经所受到那些屈辱折磨，便如一团阴翳压在她的心头。
哪怕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她也久久不能忘怀。
……
畅春园原是前朝神宗皇帝外祖建的清华园，大清入关后，园址便荒废了。
二十三年，皇帝第一次南巡归来，便命人引万泉河水，聘江南园匠，仿江南山水，营建了这畅春园。
这个时节，正值园内太平花开。此花又名太平瑞圣花，丛丛小花在枝头微垂，香远益清，煞是好闻。
洁白的花朵，纷呈夺目，又像千重万重的堆雪。
“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一个轻柔的女声，若有若无地飘来。
珈月本来携着竹秋在园子里游赏春景，听见繁花深处有吟诗声，不禁驻足。
嗅着太平花清冽的淡雅余香，珈月沿着香径往前略走了几步，便见花木浓荫处，朦朦胧胧间站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正痴痴地拈花自赏。
竹秋低声道：“是五公主在赏花哩。”
珈月眨眨眼：“五姐姐这是赏花入了神，咱们就不过去了，叨扰事小，若是惊吓了她，恐皇太后问罪，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甫一转身，便听那轻柔的声音惊声问：“是谁？”
珈月只得探出身来，笑吟吟看向五公主：“五姐姐方才吟诵的，可是陆放翁的诗句。”
五公主见是她，掩唇轻笑：“我当是谁，原是只杜鹃儿鸟，躲在花木后面偷瞄呢。”
竹秋脸色惊变，抬眼觑珈月脸色。
难得听人提起这诨号，珈月面色不改，反倒淡淡一笑。
“杜鹃鸟”这称号，于她虽有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但因着是五公主这般坦荡光明的人口里说出，珈月却也不恼。
她分花拂柳笑着上前，福了福身道：“妹妹远远便听见一个钟灵毓秀的姐姐在吟诗，于是寻声而来，到了近处才发现竟是一扫眉才子。”
“扫眉才子”一词是用来夸赞通晓诗文，有才气的女子。
在五公主眼中，珈月从来都不是个擅长阿谀奉承的人，于是冷哼一声，凝眉问：“六妹妹人前总是默默不语，今日为何这般巧言？”
珈月揉揉眉心，自己苦心经营的木讷人设，果真是深入人心。
于是捏着锦帕掩了掩唇，轻咳了两声，欠了欠身：“五姐姐继续赏花，妹妹不打扰，先退下了。”
五公主见她没说上两句话便要走，忙道：“阿玛在清溪书屋考校皇子们功课，你陪我一同前去瞧瞧可好？”
珈月迟疑，刚要拒绝，五公主又道：“皇玛嬷去南苑永慕寺进香了，我受不了马车里的闷热，便没同去。园子逛久了也是无趣，你就陪我去清溪书屋一趟嘛。”
她语气里带着央求，模样甚是可怜。
美人相邀，珈月拒绝不了。
“好吧，不过五姐姐可别先是嫌车闷，然后再嫌我闷。”
五公主粲然一笑，歪头看她：“多日不见，妹妹口齿伶俐不少。”
竹秋见自家主子果然要陪五公主去清溪书屋，欲言又止的模样憋得小脸涨红。
清溪书屋是皇帝在畅春园的寝居之所，皇帝不在无逸斋考校诸位阿哥，偏选了此处。
竹秋忧心忡忡地偷瞥了珈月两眼。
珈月神色淡然，陪着五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从天馥斋一路沿湖往清溪书屋而去。
沿途烟柳垂枝，清风徐徐。
刚行至观澜榭，就远远瞧见太朴轩里围坐着几位阿哥，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内廷的几位王公子弟，以及佟家的几个子侄也在里面。
五公主想到德妃昨日同她提及佟佳氏，今日又在此处见到他们，倏然涨红了脸，但已行至跟前，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站在檐下的梁九功打老远便见着了她俩，起初只当她们是路过，待看人走得近了，便忙进到轩内，向皇帝躬身回禀：“圣上，奴才瞧见五公主和六公主往这边来了。”
他没多话，只等着皇帝示下。
皇帝侧身去看身边的顾问行，这个近侍太监除了对已出嫁的四公主，就属对五公主评价最高了。
皇帝知晓他爱惜瑶安的才华，往常珈月不在御前行走，顾太监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
皇帝吹了吹茶盏上的飘沫，不禁想听听这位智慧的老叟对自己这六公主观感如何。
顾太监身材瘦削，腰背微微弯曲。虽形容苍老，眼窝深陷，但大小适中的眼睛却精神烁烁。
见皇帝看向他，忙颔首微笑：“圣上，今日场景，奴才不禁想起三十一年，畅春园刚建成不久，您在清溪书屋考校阿哥公主们学业的场景。岁聿云暮,日月其除，阿哥公主们如今皆已是青春年华，奴才还时不时想起他们年少时的模样哩。”
皇帝沉吟了半晌，唇角微微上扬，似乎也在追忆儿女们孩童时期的模样。
白驹过隙，一晃已经七年了。
“你这是上了年岁，便爱追忆往昔”，皇帝低饮了一口茶，扫了眼座下苦思冥想的皇子王孙们，对梁九功道“去将两位公主引来吧。”
梁九功低声应是，退了出去。
太朴轩里，已是多罗贝勒的胤祺对诗文之事最是不通，正左顾右盼呢，就瞧见梁九功引着两个纤纤身影款款而来。
于是往胤禟身边挪了挪，欣喜道：“两位妹妹过来了。”
胤褀与胤禟都是宜妃所生，与胤褀不同的是，胤禟从小养在宜妃身边。
而胤褀与瑶安，两个行五的兄妹，自小在宁寿宫由太后抚养长大，关系比和胤禟这个胞弟还要亲近。
胤禟瞥了眼，哂笑：“你那有咏絮之才的五妹妹过来了，阿玛自是不会再为难你。”
胤褀不以为意，反唇相讥：“我向来不怎么习汉文，你可是打小便在上书房上课，怎么也半天没憋出一句诗来。”
说着便去瞧胤禟纸上写了些什么。
胤禟气性大，扯着纸张背过身去，不给亲哥哥看。
胤珴见他们亲哥儿俩拉拉扯扯的，不知在做什么，自己手里的那只羊毫将落未落的，也写不出两个字来，便要凑过身去看热闹，被胤禟一个瞪眼加警告，赶紧缩了回去。
已逾弱冠的太子胤礽，落笔写下一行诗句，看向他们仨，摇头笑了笑。
珈月和瑶安便由梁九功引着进到轩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