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两位公主甫一入轩，众人目光皆看向她俩。
珈月低垂着眸子，感觉有道炽热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注视自己。
她面上不显，压着好奇心，并未环视轩内除了皇子之外还有何人。
两人到了御前，款款行了礼：“儿臣给阿玛请安。”
皇帝目光柔和地看向她俩，抬了抬手，温声道：“起来吧。”
又分别赐了座。
“难得你们姐妹约到一处玩，又碰巧朕今日在此处考校皇子们的功课，你俩也来旁听旁听。”
姐妹俩又笑着应了声：“是。”
待落了座，珈月垂首摸出绢帕掩了掩唇，眼睛趁机四下扫了圈整个堂轩。
果真如她所料，轩里佟佳氏一族的几个子侄也在场。其中有几个她不认识，但国舅嫡孙舜安颜，她在孝懿皇后的丧礼上见过。
舜安颜侧脸轮廓分明，带着些漫不经心，别有一番儒雅矜贵，与小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
四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噢，这叫等比例长大。
珈月兀自琢磨，心下觉得好笑，怪不得刚才五姐看到太朴轩内有外男，脸红得像火烧云似的。
待目光流转到身着蒙古袍服，剑眉凤目，颜如冠玉的策凌时，珈月粉脸倏地一红，赶紧收回视线。
他怎么也在这儿？
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罢了，瞧你们一个个焦头烂额的样子，今日就不做诗了。”
以胤褀、胤珴为首的几位阿哥听闻此言，皆长舒一口气。
要知道，五公主可是最擅长诗文的，若是皇上让五公主也参与到作诗会上来，他们这些阿哥，恐怕有好些个都要落了下风。
珈月瞧了眼已经收拾好情绪的瑶安，今日她这位从来只是指点江山的阿玛，看来是要下定决心当回月老了。
皇帝有心开恩母族，但五公主才华出众，今日虽是个展现风姿的机会，但也不能让五公主风头太盛，压了未来额驸。
若是五公主恃才傲物，看不上舜安颜，反倒不妙。
珈月这么想着，便听皇帝继续道：“遥想当年这园子初建成时，便是在清溪书屋考校你们功课，那时的你们还是孩童模样，时光荏苒，你们如今也已长成。这样吧，今日便以‘造园’为题，众人皆以造园之理各抒己见吧。”
胤珴听皇帝这么说，更加欲哭无泪。他不会作诗，难道就会造园吗？
果真考试就没有容易的，一题更比一题难。
皇帝扫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和顾问行相视一笑。
他面上保持着一贯的威仪，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那位惯会守拙的六公主，见珈月若有所思，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稍倾，见众人似乎皆有所得，便道：“如何？诸位对造园一事可都有了自己的见解？”
说话间，皇帝将目光转向太子胤礽。
胤礽作为储君，也是众阿哥之首，理应为人表率，于是起身稍作沉思便道：“造园之理在于‘因地制宜’。前明造园家计无否曾言：‘高方欲就亭台，低凹可开池沼’，山际安亭，水边留矶，皆源自此理，造园需因地制宜，做人处事更得因事制宜、因时制宜。”
珈月凝眸，她这位玉质金相，谈吐不凡的太子皇兄，未免太正襟危坐了些。
小小造园之事，也能被他往政事上引申，当真是时刻不忘储君身份，不敢在此等玩物之事上抒发过深见解，恐落人口实。
皇帝点点头，慈爱地凝视这个自己出巡都不忘时常书信致念的儿子，显然对他此番格局之谈甚是满意。
随后，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分别就动静观、对景等造园手法，有所收敛地表达了些许看法，其余阿哥年少，学业尚未有所成，皇帝并未多做勉强。
他对三位稍作年长的阿哥不逞强称能的表现十分满意，随后将目光落在五公主身上，声音柔和地说：“瑶安素习诗文，对造园可有涉猎？”
五公主沉吟片刻道：“方才几位皇兄从实际出发的看法，儿臣深以为然。阿玛曾让画师叶洮对畅春园进行增建整修，所谓画家眼，必含诗人情。从这太朴轩内望出去，远山无脚，远树无根，远舟无身，这是画理，亦是造园之理。儿臣以为，造园的宗旨是‘诗情画意’，畅春园营造得颇有诗意，咱们在这园子里畅谈，自然也存人在画中游之感。”
“好一个诗情画意！”皇帝拊掌称道，“瑶安最得朕心，此园天趣萧闲，使人游赏无尽，可不就应了这句‘诗情画意’。”
夸赞完五公主，他还将目光转向顾问行：“顾太监以为如何？”
顾问行躬身笑答：“五公主一语点明造园主旨，确是重意境与情趣，若造园之人没有诗情，所造园景便无意趣，单凭所谓匠人手法掇山理水，实无诗情画意可言。”
五公主清清浅浅一笑，柔白的面颊上染上淡淡绯色，既娇美又清新，却并无一丝自得之色。
舜安颜炽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怎么也移不开。
“小六呢？你心中对造园之事可有几分见解呀？”皇帝方才还在赞赏五公主的精妙之谈，转眼间就将矛头指向了珈月。
珈月不自觉拿手抚了抚耳下，表情拘谨地小声回话：“儿臣对造园之事不曾涉猎。”
有五公主一个压轴的即可，她若是所言不合君心，反倒惹人笑话。
珈月索性装傻充愣避过，反正也无人在意她的想法。
皇帝蹙眉，看向她的眼神凌厉了几分，不悦道：“众人皆不曾亲手造园，却也能生出几分看法，你怎能以一个不曾涉猎为由来搪塞朕？”
场面忽然冷了下来，五公主紧张看向珈月，刚想出言替她说几句好话，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圣上，微臣不才，也有些微末看法。”
这个清澈声音骤然响起，众人皆侧目看向他。
皇帝本意只想迫一迫这个油盐不进，一心只想缩在龟壳安全区的女儿，却没想到还有替她出头的。
策凌长身玉立微微一拜，笑如朗月道：“微臣蒙受皇恩，在京城已居七年之久。臣以为与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景致不同，京城的郊园多野趣，宅园却贵在清新，往往不过多矫饰。”
五公主瞥了珈月一眼，见她老神在在，并未领情的模样，便试图接话引开皇帝注意，于是笑言：“轻车都尉所说，莫不就是计无否‘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之论？”
策凌笑笑：“微臣不识的这位计先生，但五公主这八字总结甚是精妙。”
说话间，他面上含笑，笑眼弯弯如天边新月，飞瞄了珈月一眼。
珈月似有所感，微微蹙眉，却没看他。
皇帝见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志趣倒是颇为相投，面色渐渐缓和。
那位一直目光追随着瑶安的舜安颜却急了，如何凭空杀出个策凌？一个没落蒙古贵族，京城破落户，居然也想在公主跟前露脸。
他刚要说话，皇帝便出言问道：“小六现在可想好了说辞？”
得，这是卯上了。
珈月自打进到轩内见到策凌和舜安颜，便对皇帝的心思有所猜想，珈月只当皇帝今日非得要她说话，无非是来给红花当绿叶，作陪衬来了。
她沉了沉声：“儿臣确实不懂造园之事，若阿玛非得让儿臣说个一二，儿臣只知苏子有云‘贫家勤扫地，贫女巧梳头’。”
胤珴嗤笑出声，被八阿哥横了一眼，赶忙捂住了嘴。说不出就是说不出，还扯什么苏子，着实好笑。
皇帝闻言却是愣了愣神，五公主也觉迷惑。
顾问行却向珈月投去欣赏的目光，大有明珠蒙尘之感。
珈月继续缓缓道：“儿臣所居住的储秀宫，没有曲折园径，也没有花木繁荫。有的只是小宅数间，一庭花树。宫人们每日勤打扫，使阖宫上下清新清净，房舍里外简朴雅然，舍弃庸俗繁琐装饰，便是儿臣所理解的造园之理。”
皇帝沉默半晌，注视这个眉眼间皆是恬淡，似是无欲无求的女儿良久方道：“大道至简，造园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啊。”
胤珴呆愣住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勤打扫，也能引出造园之理啊？
但环视在场之人，无不默默沉思，仿佛真能从中领悟出几分哲理，不由蹙眉。正是愣神之际，手肘忽然被胤禟撞击了两下。
胤珴皱眉看他，胤禟小声提醒：“阿玛叫你呢！”
胤珴顿觉五雷轰顶，忙战战兢兢起身，全然不敢直视皇帝眼睛。
皇帝冷冷道：“多少岁的人了，还整日魂不守舍的，众多阿哥里，你也算年长了，让你起来谈谈造园之理，怎么半天也不应答？”
胤珴左想右想，奈何大脑空空，做不到像旁人那样引经据典，只好张口结舌道：“儿臣，儿臣认为造园宜多种树，皇宫里就是树，树太少了……”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胡闹！你天资愚鲁，但凡在读书上多用些功，也不至于连你妹妹们的一星半点儿都不如！”
皇帝骂胤珴比不上妹妹们，但场上，瑶安与胤珴同年，比胤珴差不多早二十天出生，却是实打实的姐姐。
只有珈月小胤珴一岁多，是真正的妹妹，话里话外都在说胤珴不如珈月。
胤珴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又不敢辩解，只得将头越垂越低。
皇帝见此情形，也自知将话说得太重，便又缓和了语气道：“回去找师傅再好好请教，哪怕是请教你惠额娘，她也能给你言明皇宫里不宜大量种树的原由。”
胤珴被皇帝臭骂一通，本来还只是羞恼。也不知是气得头脑发昏，还是怎么的，在听到皇帝提起“额娘”二字时愈加幽愤。
竟觉今日惹君父盛怒，都怪珈月那扫地的荒谬之言，才让他被阿玛乍然点名，慌乱中没有想好应对之辞。
于是在皇帝叫散众人后，胤珴依然愤懑不已。
胤禟好似没有注意到胤珴难看的脸色，出了太朴轩，便像往常一样戏谑：“想当年阿玛在清溪书屋考校皇子皇女，那时垫底被阿玛训斥的还是养在温僖贵妃膝下的六公主……”
胤珴瞪眼望向胤禟，手里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老九，你什么意思！”
胤禟看他像只炸了毛的狮子狗，心觉好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扬，笑着往后退两步：“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感叹风水轮流转罢了。”
说完便嬉笑着赶紧跑路了。
这宫里的皇子皇女，除了太子，就属胤珴出身最高，生母地位最尊贵。胤禟比胤珴大不到两月，温僖贵妃在世时，他没少忌惮胤珴，不敢轻易同他玩笑。
今时不同往日，兄弟间说笑几句也无妨。
胤珴一肚子邪气无处发散，便见着那位额娘曾经的养女，正面色无波地从太朴轩内出来。
他正要上前讨几分嘴上便宜，便被身边的小太监拖住：“哎哟，主子，您还敢去，您忘了七年前的事了嘛。圣上现在还在太朴轩里与人饮茶说话呢，您今儿已经让他老人家不喜了，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惹了六公主，可没您好果子吃呀。”
也不知这小太监是来劝慰的，还是拱火的，一番话下来，胤珴火气更盛了。
但他尚存一丝理智，毕竟在皇帝跟前他是不敢造次的。于是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愤愤拂袖离去。
回到西花园住处，宫女飞白忙奉上茶来。
胤珴如牛饮水般，两盏茶下肚心绪总算平复了些，刚一转头，却见香几上摆着盆白玉堆雪似的鲜花植栽。
胤珴诧异问：“那是什么花？”
与畅春园里随处可见的太平花不同，这盆显然不是。
飞白忙答：“回主子的话，这是今儿早从碧湖边移植的白杜鹃。奴婢瞧着好看，便想着将它搬到房里供爷观赏。”
胤珴刚压下去的火，腾得又翻涌而上，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朝飞白脚下扔去。
“哗啦”一声，茶水瓷片四溅，瞬间便在地上开了花。
吓得小宫女捂着耳朵急忙往后退，缩在门边不敢吭声。
倒是胤珴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忙跪地磕头：“主子有什么不快，您说出来，憋在心里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飞白哭的梨花带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直落：“爷若是不喜那盆白杜鹃，奴婢将它搬出去就是，何苦发这么大的脾气。”
说着便要去搬花盆，脚上步子却慢了胤珴半步，他人已经抢先走到香几前，搬起花盆，就往地上狠狠一砸。
杜鹃洁白的花瓣被泥土覆盖了大半，再也没有艳冠芳丛的宣城之色。
胤珴长舒一口气，飞白怜惜那盆花就要去捡。
小太监冲她挤眉弄眼，她也全当没看到，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去扶起花枝。
胤珴心头舒服多了，蹲下身来去拉扯飞白，语声缓和不少：“不就是一盆花嘛，你若是喜欢，爷再去给你寻一盆来。”
飞白不理他，自顾自地捧起一抔土，脸上还挂着泪，没好气道：“这杜鹃花开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招你惹你了。在外面不顺心了，回来就拿花儿草儿的出气。亏得没把那邪气往咱们做奴才的身上撒，不然还有我们的罪受哩。”
胤珴刚舒缓了几分的情绪，被飞白几句话堵得更难受了。
他也不是无缘无故便拿宫人出气的人，更何况飞白是从小照料他起居的丫头。
于是颓然坐到圈椅上长叹了声气，声音带着幽怨：“你从小跟在我身边，难道忘了额娘是因何郁郁而终的吗？”
珈月低垂着眸子，感觉有道炽热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注视自己。
她面上不显，压着好奇心，并未环视轩内除了皇子之外还有何人。
两人到了御前，款款行了礼：“儿臣给阿玛请安。”
皇帝目光柔和地看向她俩，抬了抬手，温声道：“起来吧。”
又分别赐了座。
“难得你们姐妹约到一处玩，又碰巧朕今日在此处考校皇子们的功课，你俩也来旁听旁听。”
姐妹俩又笑着应了声：“是。”
待落了座，珈月垂首摸出绢帕掩了掩唇，眼睛趁机四下扫了圈整个堂轩。
果真如她所料，轩里佟佳氏一族的几个子侄也在场。其中有几个她不认识，但国舅嫡孙舜安颜，她在孝懿皇后的丧礼上见过。
舜安颜侧脸轮廓分明，带着些漫不经心，别有一番儒雅矜贵，与小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
四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噢，这叫等比例长大。
珈月兀自琢磨，心下觉得好笑，怪不得刚才五姐看到太朴轩内有外男，脸红得像火烧云似的。
待目光流转到身着蒙古袍服，剑眉凤目，颜如冠玉的策凌时，珈月粉脸倏地一红，赶紧收回视线。
他怎么也在这儿？
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罢了，瞧你们一个个焦头烂额的样子，今日就不做诗了。”
以胤褀、胤珴为首的几位阿哥听闻此言，皆长舒一口气。
要知道，五公主可是最擅长诗文的，若是皇上让五公主也参与到作诗会上来，他们这些阿哥，恐怕有好些个都要落了下风。
珈月瞧了眼已经收拾好情绪的瑶安，今日她这位从来只是指点江山的阿玛，看来是要下定决心当回月老了。
皇帝有心开恩母族，但五公主才华出众，今日虽是个展现风姿的机会，但也不能让五公主风头太盛，压了未来额驸。
若是五公主恃才傲物，看不上舜安颜，反倒不妙。
珈月这么想着，便听皇帝继续道：“遥想当年这园子初建成时，便是在清溪书屋考校你们功课，那时的你们还是孩童模样，时光荏苒，你们如今也已长成。这样吧，今日便以‘造园’为题，众人皆以造园之理各抒己见吧。”
胤珴听皇帝这么说，更加欲哭无泪。他不会作诗，难道就会造园吗？
果真考试就没有容易的，一题更比一题难。
皇帝扫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和顾问行相视一笑。
他面上保持着一贯的威仪，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那位惯会守拙的六公主，见珈月若有所思，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稍倾，见众人似乎皆有所得，便道：“如何？诸位对造园一事可都有了自己的见解？”
说话间，皇帝将目光转向太子胤礽。
胤礽作为储君，也是众阿哥之首，理应为人表率，于是起身稍作沉思便道：“造园之理在于‘因地制宜’。前明造园家计无否曾言：‘高方欲就亭台，低凹可开池沼’，山际安亭，水边留矶，皆源自此理，造园需因地制宜，做人处事更得因事制宜、因时制宜。”
珈月凝眸，她这位玉质金相，谈吐不凡的太子皇兄，未免太正襟危坐了些。
小小造园之事，也能被他往政事上引申，当真是时刻不忘储君身份，不敢在此等玩物之事上抒发过深见解，恐落人口实。
皇帝点点头，慈爱地凝视这个自己出巡都不忘时常书信致念的儿子，显然对他此番格局之谈甚是满意。
随后，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分别就动静观、对景等造园手法，有所收敛地表达了些许看法，其余阿哥年少，学业尚未有所成，皇帝并未多做勉强。
他对三位稍作年长的阿哥不逞强称能的表现十分满意，随后将目光落在五公主身上，声音柔和地说：“瑶安素习诗文，对造园可有涉猎？”
五公主沉吟片刻道：“方才几位皇兄从实际出发的看法，儿臣深以为然。阿玛曾让画师叶洮对畅春园进行增建整修，所谓画家眼，必含诗人情。从这太朴轩内望出去，远山无脚，远树无根，远舟无身，这是画理，亦是造园之理。儿臣以为，造园的宗旨是‘诗情画意’，畅春园营造得颇有诗意，咱们在这园子里畅谈，自然也存人在画中游之感。”
“好一个诗情画意！”皇帝拊掌称道，“瑶安最得朕心，此园天趣萧闲，使人游赏无尽，可不就应了这句‘诗情画意’。”
夸赞完五公主，他还将目光转向顾问行：“顾太监以为如何？”
顾问行躬身笑答：“五公主一语点明造园主旨，确是重意境与情趣，若造园之人没有诗情，所造园景便无意趣，单凭所谓匠人手法掇山理水，实无诗情画意可言。”
五公主清清浅浅一笑，柔白的面颊上染上淡淡绯色，既娇美又清新，却并无一丝自得之色。
舜安颜炽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怎么也移不开。
“小六呢？你心中对造园之事可有几分见解呀？”皇帝方才还在赞赏五公主的精妙之谈，转眼间就将矛头指向了珈月。
珈月不自觉拿手抚了抚耳下，表情拘谨地小声回话：“儿臣对造园之事不曾涉猎。”
有五公主一个压轴的即可，她若是所言不合君心，反倒惹人笑话。
珈月索性装傻充愣避过，反正也无人在意她的想法。
皇帝蹙眉，看向她的眼神凌厉了几分，不悦道：“众人皆不曾亲手造园，却也能生出几分看法，你怎能以一个不曾涉猎为由来搪塞朕？”
场面忽然冷了下来，五公主紧张看向珈月，刚想出言替她说几句好话，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圣上，微臣不才，也有些微末看法。”
这个清澈声音骤然响起，众人皆侧目看向他。
皇帝本意只想迫一迫这个油盐不进，一心只想缩在龟壳安全区的女儿，却没想到还有替她出头的。
策凌长身玉立微微一拜，笑如朗月道：“微臣蒙受皇恩，在京城已居七年之久。臣以为与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景致不同，京城的郊园多野趣，宅园却贵在清新，往往不过多矫饰。”
五公主瞥了珈月一眼，见她老神在在，并未领情的模样，便试图接话引开皇帝注意，于是笑言：“轻车都尉所说，莫不就是计无否‘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之论？”
策凌笑笑：“微臣不识的这位计先生，但五公主这八字总结甚是精妙。”
说话间，他面上含笑，笑眼弯弯如天边新月，飞瞄了珈月一眼。
珈月似有所感，微微蹙眉，却没看他。
皇帝见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志趣倒是颇为相投，面色渐渐缓和。
那位一直目光追随着瑶安的舜安颜却急了，如何凭空杀出个策凌？一个没落蒙古贵族，京城破落户，居然也想在公主跟前露脸。
他刚要说话，皇帝便出言问道：“小六现在可想好了说辞？”
得，这是卯上了。
珈月自打进到轩内见到策凌和舜安颜，便对皇帝的心思有所猜想，珈月只当皇帝今日非得要她说话，无非是来给红花当绿叶，作陪衬来了。
她沉了沉声：“儿臣确实不懂造园之事，若阿玛非得让儿臣说个一二，儿臣只知苏子有云‘贫家勤扫地，贫女巧梳头’。”
胤珴嗤笑出声，被八阿哥横了一眼，赶忙捂住了嘴。说不出就是说不出，还扯什么苏子，着实好笑。
皇帝闻言却是愣了愣神，五公主也觉迷惑。
顾问行却向珈月投去欣赏的目光，大有明珠蒙尘之感。
珈月继续缓缓道：“儿臣所居住的储秀宫，没有曲折园径，也没有花木繁荫。有的只是小宅数间，一庭花树。宫人们每日勤打扫，使阖宫上下清新清净，房舍里外简朴雅然，舍弃庸俗繁琐装饰，便是儿臣所理解的造园之理。”
皇帝沉默半晌，注视这个眉眼间皆是恬淡，似是无欲无求的女儿良久方道：“大道至简，造园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啊。”
胤珴呆愣住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勤打扫，也能引出造园之理啊？
但环视在场之人，无不默默沉思，仿佛真能从中领悟出几分哲理，不由蹙眉。正是愣神之际，手肘忽然被胤禟撞击了两下。
胤珴皱眉看他，胤禟小声提醒：“阿玛叫你呢！”
胤珴顿觉五雷轰顶，忙战战兢兢起身，全然不敢直视皇帝眼睛。
皇帝冷冷道：“多少岁的人了，还整日魂不守舍的，众多阿哥里，你也算年长了，让你起来谈谈造园之理，怎么半天也不应答？”
胤珴左想右想，奈何大脑空空，做不到像旁人那样引经据典，只好张口结舌道：“儿臣，儿臣认为造园宜多种树，皇宫里就是树，树太少了……”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胡闹！你天资愚鲁，但凡在读书上多用些功，也不至于连你妹妹们的一星半点儿都不如！”
皇帝骂胤珴比不上妹妹们，但场上，瑶安与胤珴同年，比胤珴差不多早二十天出生，却是实打实的姐姐。
只有珈月小胤珴一岁多，是真正的妹妹，话里话外都在说胤珴不如珈月。
胤珴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又不敢辩解，只得将头越垂越低。
皇帝见此情形，也自知将话说得太重，便又缓和了语气道：“回去找师傅再好好请教，哪怕是请教你惠额娘，她也能给你言明皇宫里不宜大量种树的原由。”
胤珴被皇帝臭骂一通，本来还只是羞恼。也不知是气得头脑发昏，还是怎么的，在听到皇帝提起“额娘”二字时愈加幽愤。
竟觉今日惹君父盛怒，都怪珈月那扫地的荒谬之言，才让他被阿玛乍然点名，慌乱中没有想好应对之辞。
于是在皇帝叫散众人后，胤珴依然愤懑不已。
胤禟好似没有注意到胤珴难看的脸色，出了太朴轩，便像往常一样戏谑：“想当年阿玛在清溪书屋考校皇子皇女，那时垫底被阿玛训斥的还是养在温僖贵妃膝下的六公主……”
胤珴瞪眼望向胤禟，手里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老九，你什么意思！”
胤禟看他像只炸了毛的狮子狗，心觉好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扬，笑着往后退两步：“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感叹风水轮流转罢了。”
说完便嬉笑着赶紧跑路了。
这宫里的皇子皇女，除了太子，就属胤珴出身最高，生母地位最尊贵。胤禟比胤珴大不到两月，温僖贵妃在世时，他没少忌惮胤珴，不敢轻易同他玩笑。
今时不同往日，兄弟间说笑几句也无妨。
胤珴一肚子邪气无处发散，便见着那位额娘曾经的养女，正面色无波地从太朴轩内出来。
他正要上前讨几分嘴上便宜，便被身边的小太监拖住：“哎哟，主子，您还敢去，您忘了七年前的事了嘛。圣上现在还在太朴轩里与人饮茶说话呢，您今儿已经让他老人家不喜了，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惹了六公主，可没您好果子吃呀。”
也不知这小太监是来劝慰的，还是拱火的，一番话下来，胤珴火气更盛了。
但他尚存一丝理智，毕竟在皇帝跟前他是不敢造次的。于是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愤愤拂袖离去。
回到西花园住处，宫女飞白忙奉上茶来。
胤珴如牛饮水般，两盏茶下肚心绪总算平复了些，刚一转头，却见香几上摆着盆白玉堆雪似的鲜花植栽。
胤珴诧异问：“那是什么花？”
与畅春园里随处可见的太平花不同，这盆显然不是。
飞白忙答：“回主子的话，这是今儿早从碧湖边移植的白杜鹃。奴婢瞧着好看，便想着将它搬到房里供爷观赏。”
胤珴刚压下去的火，腾得又翻涌而上，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朝飞白脚下扔去。
“哗啦”一声，茶水瓷片四溅，瞬间便在地上开了花。
吓得小宫女捂着耳朵急忙往后退，缩在门边不敢吭声。
倒是胤珴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忙跪地磕头：“主子有什么不快，您说出来，憋在心里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飞白哭的梨花带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直落：“爷若是不喜那盆白杜鹃，奴婢将它搬出去就是，何苦发这么大的脾气。”
说着便要去搬花盆，脚上步子却慢了胤珴半步，他人已经抢先走到香几前，搬起花盆，就往地上狠狠一砸。
杜鹃洁白的花瓣被泥土覆盖了大半，再也没有艳冠芳丛的宣城之色。
胤珴长舒一口气，飞白怜惜那盆花就要去捡。
小太监冲她挤眉弄眼，她也全当没看到，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去扶起花枝。
胤珴心头舒服多了，蹲下身来去拉扯飞白，语声缓和不少：“不就是一盆花嘛，你若是喜欢，爷再去给你寻一盆来。”
飞白不理他，自顾自地捧起一抔土，脸上还挂着泪，没好气道：“这杜鹃花开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招你惹你了。在外面不顺心了，回来就拿花儿草儿的出气。亏得没把那邪气往咱们做奴才的身上撒，不然还有我们的罪受哩。”
胤珴刚舒缓了几分的情绪，被飞白几句话堵得更难受了。
他也不是无缘无故便拿宫人出气的人，更何况飞白是从小照料他起居的丫头。
于是颓然坐到圈椅上长叹了声气，声音带着幽怨：“你从小跟在我身边，难道忘了额娘是因何郁郁而终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