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珈月恍恍惚惚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竹轩走出来的。
顾问行送她出竹轩，又走了一段，这才迟疑着说道：“公主，奴才斗胆进言两句。”
珈月这才从神思恍惚中回过神，她停住脚步颔首道：“谙达请讲。”
顾问行劝慰道：“奴才侍奉在皇上身边多年，看得出皇上对公主用心良苦，对公主的未来也有着长远规划。”
“谙达送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吗？”珈月打断他的话。
“奴才知晓公主心中有怨言，您可以指望皇上为您做主，可皇上也有皇上他的难处，也不是什么事都方便做主。”
珈月没说话，神情有些发沉。
“公主博闻强识，想必听说过老子有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顾问行语气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珈月冷声道：“珈月不明白谙达的意思，您有话不如明说。”
“请公主细想想您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高出身的起点所附赠的罢了。但若违逆君心，这些身为皇女所附带的权势荣耀也都会被尽数剥夺，这就是所谓的损不足以奉有余。”
顾问行话说得够直白，但在皇帝身边的近侍，同她这样开诚布公地讲话，还是令珈月感到惊诧。
她确实没有和皇帝对话的筹码和资格，她所拥有的不过是皇帝女儿的身份罢了。尤其是这个皇宫里，拥有这个身份的不止她一个，甚至别人还有比她更优渥的附加条件。
珈月恨透了这一切，她不过想凭借自身实力获得想要的，但现实是在这皇宫里，她不得不依靠君父的宠爱才能实现目的。
顾问行凹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精神烁烁地看着珈月：“公主与其期望别人为自己做主，不如自己做自己的主。公主聪慧，在皇宫这种规矩森严的地方，能获得的，除了金银地位再无其他，但奴才深信公主志不在此。”
珈月心中“咯噔”一下，顾问行的话实实在在地说到她心坎里，她从来不想依附于人，她更想靠自己。
“某种意义上，顺应君心也并非是完全的妥协，公主大可借此实现自己的心愿。公主只有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才有更多选择的可能。”
珈月尽管明白顾问行不过是皇帝的说客，但此时心中油然生起一丝感激之情，于是真心实意地朝顾问行致谢。
顾问行赶忙制止，“六公主不可，您要时刻记住自己是大清国的公主。公主是您的身份，也是您与身俱来的条件，凭借这个条件您能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不过，”他微微一笑，眼神里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光亮，像一个极具智慧的老叟。
“不过什么？”此时的珈月已经放下了戒备心理，她明白眼前的老人并不完全为了传达圣意，也有真心诚意替她着想的一面，她能感受到顾问行言语中的善意。
“不过，人不知道自己才是自己，人要是知道自己就不是自己了。”这句话出自顾问行的私心，自从在太朴轩论造园之理后，他对眼前这个小公主很有好感。
一个人如果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那他就被框住了，活成了某个身份该有的样子。眼前迷茫的小公主若有能随性自我的机会，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珈月更迷茫了，她沉默着不知该作何回应，顾问行却行礼告辞而去。
回到竹轩，小太监已经打扫完屋内碎片退了出来。
皇帝依然坐在书案前，看到顾问行进来，他转动着手里的玉扳指，说话声音余怒未消：“该说的都同她说了？”
顾问行上前，恭谨回话：“奴才劝过公主了。”
皇帝冷冷道：“她什么态度？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没出息样儿？”
“公主沉默居多，奴才瞧着，公主是将圣上的良苦用心听进了心里。”
皇帝闻言，唇间两撇青须一抖：“呵，她最好是有这觉悟，也不枉费朕为她考量许多。若不是看在策凌那小子，打小就对她别有心思，就冲她这身子骨，朕瞧着也是难堪大任。”
顾问行思量片刻道：“皇上拳拳爱女之心天地可鉴，六公主定能体会您的深意，六公主年纪尚幼身子骨弱，日后多加调养便是。”
拳拳爱女之心？皇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他轻哼一声：“别以为朕不知道，她还为小时候的事情，对朕心存怨恨呢。她怪朕身为阿玛没给予她太多关爱，可是，朕也不是没想过弥补她，但她这副清冷的性子，没有谁会高兴待见的。”
皇帝说完这句，眼前又浮现起珈月那张倔强的脸，瞬间感觉心口的郁气又盛了。
他抚了抚胸口，沉沉叹了口气，低声喃喃：“当年这事，确实是表妹一时迷了心窍，玛禄不该过去这么久，又把此事翻出来。哎，罢了罢了，还得朕来收拾这烂摊子。”
顾问行眉心抖了抖，乌雅玛禄是德妃的闺名。
这时，有小太监虾躬着身子端着茶托进来，顾问行忙端了茶奉到皇帝手边。
……
珈月继续往外走，心中反复回味着顾问行的话，直至走到书屋门口。
竹秋赶忙迎上前扶住珈月，低声询问：“公主，你脸色看起来好苍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奴婢让人去传太医？”
珈月摇头，声音淡淡的：“先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皇帝今日召见她，向她传达了两个意思：一是不要再查妙答应死因和幼年时传播她谣言的幕后之人；二是有意将她下降到喀尔喀，指婚策凌。
这两件事，都让她心里不好受。
就这么一路失魂落魄的，终于回到了天馥斋。
珈月连午膳都没让人传，只吩咐竹秋备了水，便沐浴更衣上楼躺床上了。
她什么也没有想，就那样平躺着，目光呆呆地穿透纱帐，看向屋顶的明栿。一排排的方格网密布在屋架下方，避免了大木作结构与檩条瓦片的暴露，却露出曲线优美的月梁。
珈月喃喃道：皇宫太大了，也太小了。
接受嫁去喀尔喀作为制衡漠北的棋子，就能解决眼下在权力漩涡挣扎的困境，去到一个更大的空间，这样才有机会脱离被操纵的命运。
珈月将手伸到枕头下面，摩挲着刀柄上的绿松石，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再次醒来时，暮色已经笼罩整个大地了。
珈月缓缓起身，感觉脑子像浆糊一样头疼得厉害，她摸索着去找梳妆盒里的怀表。
楼梯口靠着墙根打瞌睡的竹秋，听到动静，慌忙提着一盏小巧的宫灯来到珈月身边。
“公主，你醒啦？”
珈月没找到怀表，坐回床边问道：“现在几时了？”
竹秋迟疑了一下，忙道：“已经过了戌时了，公主，奴婢马上去让人传膳。”
“先不急。”珈月伸手阻拦，又揉了揉额角，“我没胃口，让人准备一壶酒，几盘果子。”
竹秋错愕：“公主，你今天除了早上喝了一碗粥，什么也没吃，现在要酒，会伤身子的。”
珈月看向竹秋，乌黑眼眸在烛灯的照耀下明亮得摄人。
她声音淡淡的：“替我梳洗，我要去湖边祭奠妙答应。”
“啊？”竹秋惊得说不出话来，“公主，可是，这都天黑了，而且宫里祭奠也不合规矩。”
珈月额头滚烫，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于是沉声道：“又不带香灰纸钱，违抗什么规矩了，快去。”
竹秋怔了一瞬，忙将宫灯放在桌上，蹬蹬蹬下楼去了。
不多时，又端了铜盆洁帕上楼来。
竹秋绞干帕子递到珈月手里，轻声道：“公主，傍晚时分，皇上下令让德妃搬回宫里了，听说还下了禁足令，足足一月不许出永和宫呢。”
珈月用温热的帕子敷面，感受热气缓缓渗透进皮肤里。
竹秋絮絮道：“宫里有人传妙答应的死，也许和德妃脱不了干系。”
珈月不以为然，德妃没有动机害死妙答应。如果散播谣言的主谋是德妃，她更应该在当年就将妙答应灭口，而不是等到现在。
德妃在等一个机会，但显然，那个人不给她这个机会。
珈月将帕子从脸上拿下来，递给竹秋，仰着头闭目养神了片刻，思考一颗棋子想摆脱被掌控的命运应该怎么做？
想着白天皇帝说的话，皇帝给她的安排是远赴漠北抚蒙。
那当年祸从口出的妙答应，皇帝给她的安排是什么呢？
是永远地闭上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珈月蹙了蹙眉，当年她以落水的方式摆脱了永寿宫的磋磨。可那时，年幼的她是想过生命就在那一刻结束的，只是被那人不顾一切地救了上岸。
珈月心口闷得发疼，起身站到窗边，深深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忽然，她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个猜想：也许，皇帝替妙答应安排了死亡的结局，但她自己选择了终结生命的方式。
……
收拾妥帖后，珈月带着竹秋去了妙答应落水的地点。
“是在这里吗？”珈月低声问。
“是这里，妙答应落水后，奴婢让人打听过。”竹秋忐忑回答。
夏夜的微风虽已降低了温度，却还没完全褪去暑热，池边的蛙齐心协力地干号，让人无端生出几分烦闷。
今夜没有月光，偌大的园子黑漆漆的，两人仅靠竹秋手里提着的宫灯照明。灯光照不到的阴黑处，有点点微弱的光亮，像一只只微绿的眼睛，静静窥视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这儿吧”珈月找了一块平坦地，从竹秋手里接过食盒，蹲下身将食盒打开，亲手将里面的干果点心一样样拿出来摆放好。
又执起酒壶倒了两杯酒，站起身来默立了片刻。
随后什么也没说，将酒水洒在了岸边。
关于真相的细节，她已无从得知，妙答应虽不无辜，但罪不至死。
酒水浓烈的气味散开，与空气中的湿气混杂在一起，刺鼻的气味窜进鼻腔里让人不怎么好受。
珈月心中空落落的，她眺望原处的湖面，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没几日，宫人皆知六公主病了。
而且病得蹊跷，反反复复发了七日高热。
园子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六公主晚上去园子里闲逛，回去后就高热不止，定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至于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家心里都有具体的猜想，但都不敢明说。
“听说了吗？六公主晚上去园子里乘凉，遇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没听说，宫里都传开了。发了七日的高热，话都说不出来了，太医换了好几个都没治好。赫舍里妃去皇上面前求了西洋教士来看，听说只是退了热，但还说不出话。”
“哎，六公主本就身弱，怕不是招惹了那位的亡魂吧，听说那位溺水前还去找过六公主呢。”
几个洒扫的宫女太监低声议论着，对此言论皆深以为然。
“这种事情，肯定是中邪了。要我说，找大夫没用，得请萨满太太来。”
“请了，今儿早上萨满太太就请到园子里来了。如今僻静的天馥斋可热闹了，圣驾都亲临看望了两次，看来六公主还是颇得圣心的。”
“得了吧，萨满太太有用的话。先帝的董鄂妃，当今圣上的孝懿皇后就不会魂归西天了。”
“嘘嘘嘘，嘴上每个把门的，这是能随便议论的吗？仔细没等到下拔舌地狱，就先活着被拔了舌头。”
一队侍卫巡视园子正巧经过，众人赶紧噤声，装作忙碌的样子，该洒水的洒水，该扫地的扫地。
天馥斋内，萨满太太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里捏着皮鼓，先是在楼下手舞足蹈地跳，满嘴高声地诵唱着祝词。腰铃随着她的舞动，铃铃铃的响声与舞步杂糅，整栋小楼又吵又乱。
许是嫌在楼下还不能到达驱邪的目的，萨满太太唱着跳着，踩着木楼梯想要上到珈月的寝卧去。
楼下的小佟妃和赫舍里妃见状，忙上前阻止：“萨满太太，楼上就不必了吧，上面空间狭窄，您怕是施展不开。”
二人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得却是：这群人要是上楼去，跳上半个时辰，珈月的小命都能被闹去半条。
请萨满太太来天馥斋驱邪，是太后的懿旨。咸福宫妃被太后叫到身边陪伴，时常晚膳后才过来看望珈月，再将珈月的病情汇报给太后。
太后信佛，听咸福宫妃说，老太后都在佛堂为珈月祈福祷告呢。
赫舍里妃自从三十五年在景山，因为太医口中所谓的寒热症差点没命后，她既不盲信太医，也对萨满持怀疑态度。
待萨满太太施法结束离开天馥斋后，二人这才上楼去。
楼上珈月被萨满太太吵得头晕目眩，几次差点吐出来，最后浑身实在乏力，终于睡了过去。通贵人守在珈月身边，又是给她敷帕子，又是擦汗，忙碌的间隙还不住地掉眼泪。
小佟妃和赫舍里妃看在眼里，鼻子都酸酸的。
她俩也是看着珈月长大的，见珈月受苦心里也难受，普通的风热演化成喉痹，现在话也说不出来，真是可怜。
赫舍里妃摸了摸珈月额头，低声对通贵人道：“你别忧心，我看她高热已经退了，身上也没像先前那样一直出汗，许是西洋教士的药起了效果。”
通贵人闻言点点头，自从珈月病倒，她的眉心就没舒展过。
通贵人的内心被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所占满，只能整日整日地守在珈月身边，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小佟妃看着心里难受得紧，便拉了拉赫舍里妃。赫舍里妃又细看了珈月好几眼，这才和小佟妃一起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小佟妃瞥了眼竹秋，竹秋会意，忙跟着下楼。
“你家公主这几日的饮食得清淡些，最好是吃流食，润喉的雪梨汤也要熬起来，多给她喝好润润嗓。”小佟妃一条一条地吩咐，末了又道，“给沛若说一声，你通主子也得照顾好，别小六好了，她额娘又倒下了。”
这几天，她们几乎天天都来天馥斋看望珈月，眼见着有起色了，才算稍稍放心。回集凤轩的路上，赫舍里妃忽然对小佟妃道：“小月儿这病你怎么看？”
小佟妃漫不经心道：“我看等嗓子化脓的病症消了，估摸着就慢慢好了。”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赫舍里妃心直口快道，“小月儿病前不是在查妙答应的死因嘛，怎么就没下文了？”
小佟妃眸光微暗，淡淡道：“这不是病了嘛，等身子好些了，以小六的性子还得继续刨根问底。”
赫舍里妃摇摇头：“不对，她被皇帝传召谈话后，夜晚就去湖边祭拜那位了。依我看，要么是查出什么了，要么就是不能查了。”
小佟妃扯了扯唇角，敷衍道：“你想得可真多。”
赫舍里妃瞥了她两眼，见她不接话，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回到集凤轩，小佟妃兀自回去自己的房间，连告别的话都没说一句。
赫舍里妃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疑惑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没？”
贴身宫女一脸疑惑：“啊？”
“啊什么啊！”赫舍里妃瞪了她一眼，“一点机灵劲儿都没有，没发现佟妃魂不守舍的啊？”
贴身宫女这才唯唯诺诺道：“您说这个呀，佟妃娘娘确实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呢。”
小佟妃回到屋子，大宫女丹卉忙吩咐人去备水，见她心情烦闷，又赶忙上前摇扇驱热。
丹卉是侍候过孝懿皇后的人，孝懿皇后薨逝后，几个从佟府里带进宫的侍女都随去景陵守墓了，承乾宫其余宫人便被内务府安排去了皇宫各处。
小佟妃入宫后，便将原来承乾宫的宫人，尽可能地要回了身边，丹卉后来便成了她身边的大宫女。
小佟妃是康熙三十年年末入的宫，次年皇帝就下旨让她抚养珈月。
珈月被温僖贵妃苛待的事，她也曾略有耳闻，只是很纳闷关于珈月鸠占鹊巢的无稽谣言是怎么散布开的。
如今细细想来，是有些细枝末节惹人生疑。
“丹卉，你先别扇了，本宫有话问你。”
顾问行送她出竹轩，又走了一段，这才迟疑着说道：“公主，奴才斗胆进言两句。”
珈月这才从神思恍惚中回过神，她停住脚步颔首道：“谙达请讲。”
顾问行劝慰道：“奴才侍奉在皇上身边多年，看得出皇上对公主用心良苦，对公主的未来也有着长远规划。”
“谙达送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吗？”珈月打断他的话。
“奴才知晓公主心中有怨言，您可以指望皇上为您做主，可皇上也有皇上他的难处，也不是什么事都方便做主。”
珈月没说话，神情有些发沉。
“公主博闻强识，想必听说过老子有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顾问行语气顿了顿，长叹一口气，“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珈月冷声道：“珈月不明白谙达的意思，您有话不如明说。”
“请公主细想想您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高出身的起点所附赠的罢了。但若违逆君心，这些身为皇女所附带的权势荣耀也都会被尽数剥夺，这就是所谓的损不足以奉有余。”
顾问行话说得够直白，但在皇帝身边的近侍，同她这样开诚布公地讲话，还是令珈月感到惊诧。
她确实没有和皇帝对话的筹码和资格，她所拥有的不过是皇帝女儿的身份罢了。尤其是这个皇宫里，拥有这个身份的不止她一个，甚至别人还有比她更优渥的附加条件。
珈月恨透了这一切，她不过想凭借自身实力获得想要的，但现实是在这皇宫里，她不得不依靠君父的宠爱才能实现目的。
顾问行凹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精神烁烁地看着珈月：“公主与其期望别人为自己做主，不如自己做自己的主。公主聪慧，在皇宫这种规矩森严的地方，能获得的，除了金银地位再无其他，但奴才深信公主志不在此。”
珈月心中“咯噔”一下，顾问行的话实实在在地说到她心坎里，她从来不想依附于人，她更想靠自己。
“某种意义上，顺应君心也并非是完全的妥协，公主大可借此实现自己的心愿。公主只有丰满了自己的羽翼，才有更多选择的可能。”
珈月尽管明白顾问行不过是皇帝的说客，但此时心中油然生起一丝感激之情，于是真心实意地朝顾问行致谢。
顾问行赶忙制止，“六公主不可，您要时刻记住自己是大清国的公主。公主是您的身份，也是您与身俱来的条件，凭借这个条件您能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不过，”他微微一笑，眼神里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光亮，像一个极具智慧的老叟。
“不过什么？”此时的珈月已经放下了戒备心理，她明白眼前的老人并不完全为了传达圣意，也有真心诚意替她着想的一面，她能感受到顾问行言语中的善意。
“不过，人不知道自己才是自己，人要是知道自己就不是自己了。”这句话出自顾问行的私心，自从在太朴轩论造园之理后，他对眼前这个小公主很有好感。
一个人如果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那他就被框住了，活成了某个身份该有的样子。眼前迷茫的小公主若有能随性自我的机会，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珈月更迷茫了，她沉默着不知该作何回应，顾问行却行礼告辞而去。
回到竹轩，小太监已经打扫完屋内碎片退了出来。
皇帝依然坐在书案前，看到顾问行进来，他转动着手里的玉扳指，说话声音余怒未消：“该说的都同她说了？”
顾问行上前，恭谨回话：“奴才劝过公主了。”
皇帝冷冷道：“她什么态度？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没出息样儿？”
“公主沉默居多，奴才瞧着，公主是将圣上的良苦用心听进了心里。”
皇帝闻言，唇间两撇青须一抖：“呵，她最好是有这觉悟，也不枉费朕为她考量许多。若不是看在策凌那小子，打小就对她别有心思，就冲她这身子骨，朕瞧着也是难堪大任。”
顾问行思量片刻道：“皇上拳拳爱女之心天地可鉴，六公主定能体会您的深意，六公主年纪尚幼身子骨弱，日后多加调养便是。”
拳拳爱女之心？皇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他轻哼一声：“别以为朕不知道，她还为小时候的事情，对朕心存怨恨呢。她怪朕身为阿玛没给予她太多关爱，可是，朕也不是没想过弥补她，但她这副清冷的性子，没有谁会高兴待见的。”
皇帝说完这句，眼前又浮现起珈月那张倔强的脸，瞬间感觉心口的郁气又盛了。
他抚了抚胸口，沉沉叹了口气，低声喃喃：“当年这事，确实是表妹一时迷了心窍，玛禄不该过去这么久，又把此事翻出来。哎，罢了罢了，还得朕来收拾这烂摊子。”
顾问行眉心抖了抖，乌雅玛禄是德妃的闺名。
这时，有小太监虾躬着身子端着茶托进来，顾问行忙端了茶奉到皇帝手边。
……
珈月继续往外走，心中反复回味着顾问行的话，直至走到书屋门口。
竹秋赶忙迎上前扶住珈月，低声询问：“公主，你脸色看起来好苍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奴婢让人去传太医？”
珈月摇头，声音淡淡的：“先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皇帝今日召见她，向她传达了两个意思：一是不要再查妙答应死因和幼年时传播她谣言的幕后之人；二是有意将她下降到喀尔喀，指婚策凌。
这两件事，都让她心里不好受。
就这么一路失魂落魄的，终于回到了天馥斋。
珈月连午膳都没让人传，只吩咐竹秋备了水，便沐浴更衣上楼躺床上了。
她什么也没有想，就那样平躺着，目光呆呆地穿透纱帐，看向屋顶的明栿。一排排的方格网密布在屋架下方，避免了大木作结构与檩条瓦片的暴露，却露出曲线优美的月梁。
珈月喃喃道：皇宫太大了，也太小了。
接受嫁去喀尔喀作为制衡漠北的棋子，就能解决眼下在权力漩涡挣扎的困境，去到一个更大的空间，这样才有机会脱离被操纵的命运。
珈月将手伸到枕头下面，摩挲着刀柄上的绿松石，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再次醒来时，暮色已经笼罩整个大地了。
珈月缓缓起身，感觉脑子像浆糊一样头疼得厉害，她摸索着去找梳妆盒里的怀表。
楼梯口靠着墙根打瞌睡的竹秋，听到动静，慌忙提着一盏小巧的宫灯来到珈月身边。
“公主，你醒啦？”
珈月没找到怀表，坐回床边问道：“现在几时了？”
竹秋迟疑了一下，忙道：“已经过了戌时了，公主，奴婢马上去让人传膳。”
“先不急。”珈月伸手阻拦，又揉了揉额角，“我没胃口，让人准备一壶酒，几盘果子。”
竹秋错愕：“公主，你今天除了早上喝了一碗粥，什么也没吃，现在要酒，会伤身子的。”
珈月看向竹秋，乌黑眼眸在烛灯的照耀下明亮得摄人。
她声音淡淡的：“替我梳洗，我要去湖边祭奠妙答应。”
“啊？”竹秋惊得说不出话来，“公主，可是，这都天黑了，而且宫里祭奠也不合规矩。”
珈月额头滚烫，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于是沉声道：“又不带香灰纸钱，违抗什么规矩了，快去。”
竹秋怔了一瞬，忙将宫灯放在桌上，蹬蹬蹬下楼去了。
不多时，又端了铜盆洁帕上楼来。
竹秋绞干帕子递到珈月手里，轻声道：“公主，傍晚时分，皇上下令让德妃搬回宫里了，听说还下了禁足令，足足一月不许出永和宫呢。”
珈月用温热的帕子敷面，感受热气缓缓渗透进皮肤里。
竹秋絮絮道：“宫里有人传妙答应的死，也许和德妃脱不了干系。”
珈月不以为然，德妃没有动机害死妙答应。如果散播谣言的主谋是德妃，她更应该在当年就将妙答应灭口，而不是等到现在。
德妃在等一个机会，但显然，那个人不给她这个机会。
珈月将帕子从脸上拿下来，递给竹秋，仰着头闭目养神了片刻，思考一颗棋子想摆脱被掌控的命运应该怎么做？
想着白天皇帝说的话，皇帝给她的安排是远赴漠北抚蒙。
那当年祸从口出的妙答应，皇帝给她的安排是什么呢？
是永远地闭上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珈月蹙了蹙眉，当年她以落水的方式摆脱了永寿宫的磋磨。可那时，年幼的她是想过生命就在那一刻结束的，只是被那人不顾一切地救了上岸。
珈月心口闷得发疼，起身站到窗边，深深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忽然，她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个猜想：也许，皇帝替妙答应安排了死亡的结局，但她自己选择了终结生命的方式。
……
收拾妥帖后，珈月带着竹秋去了妙答应落水的地点。
“是在这里吗？”珈月低声问。
“是这里，妙答应落水后，奴婢让人打听过。”竹秋忐忑回答。
夏夜的微风虽已降低了温度，却还没完全褪去暑热，池边的蛙齐心协力地干号，让人无端生出几分烦闷。
今夜没有月光，偌大的园子黑漆漆的，两人仅靠竹秋手里提着的宫灯照明。灯光照不到的阴黑处，有点点微弱的光亮，像一只只微绿的眼睛，静静窥视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这儿吧”珈月找了一块平坦地，从竹秋手里接过食盒，蹲下身将食盒打开，亲手将里面的干果点心一样样拿出来摆放好。
又执起酒壶倒了两杯酒，站起身来默立了片刻。
随后什么也没说，将酒水洒在了岸边。
关于真相的细节，她已无从得知，妙答应虽不无辜，但罪不至死。
酒水浓烈的气味散开，与空气中的湿气混杂在一起，刺鼻的气味窜进鼻腔里让人不怎么好受。
珈月心中空落落的，她眺望原处的湖面，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没几日，宫人皆知六公主病了。
而且病得蹊跷，反反复复发了七日高热。
园子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六公主晚上去园子里闲逛，回去后就高热不止，定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至于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家心里都有具体的猜想，但都不敢明说。
“听说了吗？六公主晚上去园子里乘凉，遇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没听说，宫里都传开了。发了七日的高热，话都说不出来了，太医换了好几个都没治好。赫舍里妃去皇上面前求了西洋教士来看，听说只是退了热，但还说不出话。”
“哎，六公主本就身弱，怕不是招惹了那位的亡魂吧，听说那位溺水前还去找过六公主呢。”
几个洒扫的宫女太监低声议论着，对此言论皆深以为然。
“这种事情，肯定是中邪了。要我说，找大夫没用，得请萨满太太来。”
“请了，今儿早上萨满太太就请到园子里来了。如今僻静的天馥斋可热闹了，圣驾都亲临看望了两次，看来六公主还是颇得圣心的。”
“得了吧，萨满太太有用的话。先帝的董鄂妃，当今圣上的孝懿皇后就不会魂归西天了。”
“嘘嘘嘘，嘴上每个把门的，这是能随便议论的吗？仔细没等到下拔舌地狱，就先活着被拔了舌头。”
一队侍卫巡视园子正巧经过，众人赶紧噤声，装作忙碌的样子，该洒水的洒水，该扫地的扫地。
天馥斋内，萨满太太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里捏着皮鼓，先是在楼下手舞足蹈地跳，满嘴高声地诵唱着祝词。腰铃随着她的舞动，铃铃铃的响声与舞步杂糅，整栋小楼又吵又乱。
许是嫌在楼下还不能到达驱邪的目的，萨满太太唱着跳着，踩着木楼梯想要上到珈月的寝卧去。
楼下的小佟妃和赫舍里妃见状，忙上前阻止：“萨满太太，楼上就不必了吧，上面空间狭窄，您怕是施展不开。”
二人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得却是：这群人要是上楼去，跳上半个时辰，珈月的小命都能被闹去半条。
请萨满太太来天馥斋驱邪，是太后的懿旨。咸福宫妃被太后叫到身边陪伴，时常晚膳后才过来看望珈月，再将珈月的病情汇报给太后。
太后信佛，听咸福宫妃说，老太后都在佛堂为珈月祈福祷告呢。
赫舍里妃自从三十五年在景山，因为太医口中所谓的寒热症差点没命后，她既不盲信太医，也对萨满持怀疑态度。
待萨满太太施法结束离开天馥斋后，二人这才上楼去。
楼上珈月被萨满太太吵得头晕目眩，几次差点吐出来，最后浑身实在乏力，终于睡了过去。通贵人守在珈月身边，又是给她敷帕子，又是擦汗，忙碌的间隙还不住地掉眼泪。
小佟妃和赫舍里妃看在眼里，鼻子都酸酸的。
她俩也是看着珈月长大的，见珈月受苦心里也难受，普通的风热演化成喉痹，现在话也说不出来，真是可怜。
赫舍里妃摸了摸珈月额头，低声对通贵人道：“你别忧心，我看她高热已经退了，身上也没像先前那样一直出汗，许是西洋教士的药起了效果。”
通贵人闻言点点头，自从珈月病倒，她的眉心就没舒展过。
通贵人的内心被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所占满，只能整日整日地守在珈月身边，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小佟妃看着心里难受得紧，便拉了拉赫舍里妃。赫舍里妃又细看了珈月好几眼，这才和小佟妃一起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小佟妃瞥了眼竹秋，竹秋会意，忙跟着下楼。
“你家公主这几日的饮食得清淡些，最好是吃流食，润喉的雪梨汤也要熬起来，多给她喝好润润嗓。”小佟妃一条一条地吩咐，末了又道，“给沛若说一声，你通主子也得照顾好，别小六好了，她额娘又倒下了。”
这几天，她们几乎天天都来天馥斋看望珈月，眼见着有起色了，才算稍稍放心。回集凤轩的路上，赫舍里妃忽然对小佟妃道：“小月儿这病你怎么看？”
小佟妃漫不经心道：“我看等嗓子化脓的病症消了，估摸着就慢慢好了。”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赫舍里妃心直口快道，“小月儿病前不是在查妙答应的死因嘛，怎么就没下文了？”
小佟妃眸光微暗，淡淡道：“这不是病了嘛，等身子好些了，以小六的性子还得继续刨根问底。”
赫舍里妃摇摇头：“不对，她被皇帝传召谈话后，夜晚就去湖边祭拜那位了。依我看，要么是查出什么了，要么就是不能查了。”
小佟妃扯了扯唇角，敷衍道：“你想得可真多。”
赫舍里妃瞥了她两眼，见她不接话，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回到集凤轩，小佟妃兀自回去自己的房间，连告别的话都没说一句。
赫舍里妃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疑惑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没？”
贴身宫女一脸疑惑：“啊？”
“啊什么啊！”赫舍里妃瞪了她一眼，“一点机灵劲儿都没有，没发现佟妃魂不守舍的啊？”
贴身宫女这才唯唯诺诺道：“您说这个呀，佟妃娘娘确实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呢。”
小佟妃回到屋子，大宫女丹卉忙吩咐人去备水，见她心情烦闷，又赶忙上前摇扇驱热。
丹卉是侍候过孝懿皇后的人，孝懿皇后薨逝后，几个从佟府里带进宫的侍女都随去景陵守墓了，承乾宫其余宫人便被内务府安排去了皇宫各处。
小佟妃入宫后，便将原来承乾宫的宫人，尽可能地要回了身边，丹卉后来便成了她身边的大宫女。
小佟妃是康熙三十年年末入的宫，次年皇帝就下旨让她抚养珈月。
珈月被温僖贵妃苛待的事，她也曾略有耳闻，只是很纳闷关于珈月鸠占鹊巢的无稽谣言是怎么散布开的。
如今细细想来，是有些细枝末节惹人生疑。
“丹卉，你先别扇了，本宫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