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结的冰还未化完,二月的春雨就来造访人间了,比春雨稍快一步的是钟显回宫的消息,这让因为上朝而困倦的尚泽世瞬间打起了精神。

    一打起精神来,尚泽世就嫌抬步辇的太监走得太慢,命令他们加快步速。可雨天路面湿滑,抬步辇的太监根本不敢走多快。

    催了也是白催,尚泽世索性叫停,然后自己提着裙摆,下地跑了起来,把小房子急得拿着伞在后头追着喊:“陛下当心啊!陛下您慢点儿啊!”

    结果,尚泽世没事,小房子因为看人不看路而摔了个大马趴。在宫人面前向来威风凛凛的太监总管,竟也有出丑的时候,随行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在偷笑。

    小房子羞愤难当之际,跑在前面的尚泽世停下来对众人放话:“谁能第二个跑到圣安宫,寡人有赏!”

    话音刚落,两个准备要去扶小房子起来的太监不约而同地撒手了。几乎所有宫女太监都不管不顾地开始迈腿奔跑,看着比投胎还急。

    听说“有赏”,小房子也不甘落后,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奋力追赶众人。就这样,一帮人你追我赶地跟着尚泽世抵达了圣安宫的门口。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尚泽世不忘回头去看身后的“战况”,不料跑在最前面的人竟然是摔了一跤的小房子。

    为拿第二名,小房子把头上的帽子都跑歪了,临近终点的时候甚至又跌了一跤,最后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尚泽世跟前。

    被尚泽世扶起来后,气喘吁吁的小房子语无伦次地说:“惶恐……陛下……谢……”

    这时,其他宫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看着大家都是一副脸红耳赤、气喘如牛的模样,尚泽世蓦地发笑。

    “陛下……何事让您……龙颜大悦……不是还没见着……钟大人吗?”

    小房子气还没缓过来,嘴倒已急不可耐。被他这么一问,尚泽世也觉得自己的高兴来得莫名其妙。

    钟显回宫的消息至多让人稍有些兴奋,小房子摔倒的样子也没有多好笑。好像是因为已经许久没有过动力十足地朝目标前进的感觉,所以才颇为振奋。

    “看来上辈子的龙椅还是坐得太安逸了。”尚泽世不小心把心里话宣之于口,幸好小房子顾着大喘气没听清。

    眼看小房子还要问,尚泽世便摘下两耳上的金镶祖母绿宝石耳坠,往他手里一塞:“这对耳坠赏你了,拿回去孝敬你的母亲。”

    要是换了别的赏赐,小房子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但这对金镶祖母绿宝石耳坠却不同,不光名贵,还不是普通臣子送的。

    “陛下使不得,这是端郡王送您的贺岁礼物,奴才就是再贪心也知道不能要。”边说边下跪的小房子,用双手捧着耳坠高过头顶,显得恭敬至极。

    然而,尚泽世压根没有将耳坠拿回去的打算。

    这对三舅送的耳坠她早就不想要了,今日难得赶上原主来上朝,当面戴了一回,算是尽了小辈的礼节,现下正好借打赏的由头送人。

    “随你怎么处置,恕不奉陪了。”

    小房子被这话噎得目瞪口呆,等抬起头来,尚泽世已经走开了。

    无奈之下,心情沉重的小房子只好把耳坠放进怀里,很快又换上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吩咐宫人们:“陛下要沐浴更衣,还不快去准备热水!”

    穿回深青官服的钟显被小房子带进暖阁时,看见尚泽世正坐在暖炕上擦头发,当场就愣住了。

    小房子给钟显指了落座的地方,行完问安礼的钟显却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虽说看见皇帝擦头发本身不是什么罪过,可擦头发这件事终归属于一种私事。

    敢打断皇帝做私事的臣子,怎么也得是像郁丞相那样和皇帝私交颇深的近臣,或者像栾大夫那样特受皇帝青睐的宠臣。钟显认为自己在主子心中的地位还不及这二人的程度,因此惶恐。

    殊不知,他的这些心思,尚泽世早已料到,还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

    “钟卿不必拘谨,寡人不介意一边擦头发一边听你复命,想必你也不介意寡人分心吧?”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听懂尚泽世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意见。

    钟显性子是钝了点,人倒不傻,回了声“微臣不介意”后,走到了暖炕旁的圆木凳上坐下。

    尚泽世见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犯倔,脸上划过了一抹“孺子可教也”的微笑。

    一个尚泽世耳生的宫女声音在暖阁外响起,说是要进来送茶水点心。尚泽世动了动两根手指,小房子心领神会,走到棉帘外屏退了那名宫女,然后把东西端了进来。

    待小房子麻利地在炕桌上放好茶水点心,尚泽世本想叫他给钟显倒一杯热茶喝。

    可钟显看着只想先复命的样子,尚泽世便主动对他道:“钟卿一路辛苦,能这么快返京,想必事情已然办妥。”

    “臣谨记陛下的嘱托,赶在选秀旨意下达靖州前查清了事情。靖州绸缎商之子尤意情,曾与当地具氏妆奁的掌柜定亲。后因女方染疾不愈,二人的婚约已在去年八月解除。”

    说到这里,钟显刻意停了下来,似是为了给尚泽世思考的时间,而尚泽世也确实需要时间来消化钟显带回来的消息。

    面对现实与猜想高度重合的情况,如果不是尤意情解除婚约的时间对不上,听出了鸡皮疙瘩的尚泽世几乎就要从炕上站起。

    恰恰也是因为尤意情解除婚约的时间对不上,尚泽世的心里很快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婚约解除早在去年八月,是不是就能说明和选秀没关系?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女帝登基之时后宫空虚,民间选秀男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尤父正是算准了这点,所以在去年棒打了鸳鸯。

    也不对啊,如果早有让儿子参加选秀的打算,从一开始便不该让他与别的女子定亲。

    还是说,因为尤父和故交许下了娃娃亲,所以定亲不可避免,然后赶上故交之女意外生病,尤父趁机提出解除婚约,好让儿子参加选秀?

    貌似这版故事更有可能是真的!

    得出了新故事的尚泽世迫不及待地问钟显:“你可有打听到尤氏定亲的缘故?”

    “这个没问,不过他主动交代说定亲是迫于无奈。”

    完了!还真是两情相悦、棒打鸳鸯、怀恨在心、蓄意谋害这么个顺序!

    这下怎么办?选秀又不能轻易取消!

    不想坐以待毙的话,灭口是最彻底的办法。

    真的要做暴君吗?会遭天谴的吧?

    不行,还是得换个法子,只要能让尤意情不参加选秀就行。

    要不寻个由头给他指婚好了,这样他不就失去选秀的资格了吗?

    什么由头好呢?他既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臣子。

    一个和朝廷八竿子打不着的民男,怎么给他指婚?

    “陛下?陛下?您听见钟大人方才说的话了吗?”

    小房子适时的打断,使得沉浸在思考中的尚泽世结束了睁眼入定的状态。

    她知道,不主动交代的话,小房子和钟显肯定会问“陛下方才想到什么了”,于是随口扯了一个谎。

    “寡人近日睡眠不佳,一时走神,钟卿方才说什么了?”

    信以为真的钟显没有多问,把尚泽世没注意听的话重说了一遍。

    “微臣当面问了尤氏,他说自己的心上人从始至终都是陛下。”

    “啊!?”

    尚泽世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疑问,钟显却以为她还是没听清,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又说了一次。

    “尤氏亲口对微臣说,他从始至终只倾慕陛下一人。”

    这下,尚泽世的耳朵听得不能再清楚了。

    但她的脑子被钟显自作主张地去问尤意情这件事给纠缠住了,毕竟以钟显那拙劣的撒谎能力,他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

    “钟显啊,寡人好像没叫你直接找上门去吧?”

    旁边站着的小房子听出来了尚泽世的不悦,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领罪,只见钟显先跪了下去。

    “微臣有罪,此事确系微臣自作主张所为。但微臣是为了陛下着想,并无其它心思。”

    “怎么个为寡人着想?”

    “微臣认为有无心上人一事,本人回答比旁人所言更靠得住。为了确保陛下能收到最准确的消息,所以微臣去了尤家。”

    这种听上去情有可原、实际还是狡辩的话,也就城门洞里打竹竿——直来直去的钟显说了,尚泽世才会信。

    何况靖州一行,钟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睛里的血丝清晰可见,一看就知道为了赶路没有怎么休息。

    因此,尚泽世收起了微愠的情绪。

    她准备去扶地上的人起来,却尴尬地意识到自己还没穿鞋,只好示意旁边的小房子。

    对钟显感激不尽的小房子巴不得代劳,赶紧走上前把钟显扶了起来。

    待人重新坐好,尚泽世便让小房子给倒了一杯茶过去,同时自己也拿起了茶杯。

    不料,钟显在谢过恩典之后说出的话,让刚喝完茶的尚泽世手一抖,险些没拿住茶杯。

    “有一事微臣须向陛下禀明。在尤家之时,微臣迫于尤氏的诘问,曾谎称陛下姓宋名霖。本想着天下重名众多,即便撞名也无碍。不曾想尤氏听后,却追问微臣关于陛下左手背上的疤痕,而且描述得相当仔细,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然后你就承认了?”

    说话途中被打断,钟显也知道自己惹恼了主子,连忙陈述未道完的事实。

    “微臣什么也没说!可尤氏心思敏捷、眼光毒辣,光凭观察微臣的细微反应,便认定了答案。”

    “细微反应……”尚泽世无奈地扶额,一边心想:罢了罢了,就钟显那假脸面具都盖不住心事的城府,没有从一开始就暴露已经不错了。

    “钟卿已尽力,寡人知道了。”

    几乎是趁着尚泽世刚说完尾字,钟显就问出了一个打从进来就想提的问题。

    “敢问陛下,尤氏是您的故交吗?”

    弄清这个问题的意义,于小房子而言是更了解主子,于钟显而言却不仅如此。

    尤意情所说的冤案过于重大,哪怕他看着是个可靠之人,钟显也不敢轻信。

    故而,在决定要不要继续把话往下说之前,钟显想着:至少得先确认尤意情和主子的关系,不然中了什么阴谋诡计,致使主子落入危险境地,那就追悔莫及了。

    “他能知道寡人手背上的疤痕,兴许是在京城做生意的时候,碰巧道听途说过吧。寡人见过的那么个些人里,有哪个留了心的将此事传了出去也不奇怪。

    说着说着,尚泽世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干脆就不管了。

    “至于你说故交,寡人还真不记得有这么个故交。之所以叫你去靖州查他,纯是因为一个梦而已。”

    钟显因为尚泽世的后两句话,脸上露出了一阵接一阵的讶异,最后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问:“莫非陛下梦到了去年的出铜县矿难?”

    “何出此言?”

    提到出铜县,尚泽世的脸色很难不变得糟糕,因为自她即位以来,温国境内发生过的最大灾难,就是出铜县的矿难。

    而且,出铜县所在的端宁郡是尚泽世那好吃懒做的三舅——端郡王的封地,前世还出过另一件让尚泽世震怒的事情。

    话说回安盛元年的矿难。当时,管辖端宁郡的钦州知州上奏朝廷说,出铜县的县令具臻为了追求政绩,强迫矿工没日没夜地开采,以致于矿洞突发坍塌,落石砸死了洞内的五十四名矿工。矿难的消息在全国传开后,引发了一阵矿地罢工的热潮。

    为了平息众怒,尚泽世先是从国库里拨了一笔专款,派遣钦差去安抚罹难矿工的家属,又下旨对出铜县的县令处以鞭刑和流放,最后还在皇城楼上当众宣读修改后的采矿条例,并勒令各地严格执行,事情才得以收场。

    “微臣准备离开尤家之际,尤氏向微臣告发了一桩惊天大冤案,正是出铜县的矿难。尤氏对微臣说,他为了替人鸣冤,一直祈祷选秀快些到来,因为只有在面圣那日当众陈情,陛下才有可能重新下令调查矿难。”

    “难怪你有如此反应。寡人的梦境虽与矿难无关,但与尤氏有关,倒也算是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

    尚泽世嘴上这么回答,心里却在质疑事情的真实性。

    在她的印象里,前世的尤意情从头到尾就没提过什么矿难、冤案,根本看不出是来替人鸣冤的,到了这世怎么就变成打抱不平的义士了?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禀报。”坐得好好的,钟显忽然又跪下说话了。

    事情已经复杂化,尚泽世倒也不怕面对更复杂的挑战,便动了动手指,对钟显做了一个起来的手势,并道:“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寡人听着便是。”

    “尤氏恳求微臣携他一同上京面圣,微臣犹豫再三之后还是答应了,现已将人安排在悦宾客栈里。是否召见,还请陛下定夺。”

    为什么钟显要跪下才肯说话,尚泽世可算是明白了。

    敢情他是又自作主张了!居然闷声不吭地把人带回京了!

    “钟显,你可真是寡人的……”咬牙切齿的尚泽世真正想说的是“冤家”,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地改成了“良臣”。

    小房子见尚泽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不禁生疑:陛下得知钟大人回宫以后,心急得一路跑了回来,难道不是冲着尤氏的消息吗?怎么眼下听说尤氏就在京城,反而不高兴了呢?

    但凡尚泽世能听到小房子的这段心声,她肯定要对小房子吼一句:“你怎么知道寡人就一定想见他?!”

    令人心酸的是,只有尚泽世自己知道,她何止是不想见尤意情,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躲尤意情都来不及。

    与此同时,尚泽世也不得不承认,尤意情的言行确实勾起了她的兴趣。

    到底是利用道听途说、故意博人眼球,还是真的与皇家有过交集?

    出铜县矿难是不是真的另有隐情?如果确有冤情,谁才是罪魁祸首?

    这些问题萦绕在尚泽世的心头,挥之不去。

    终于,跪了有一会儿的钟显,听到尚泽世用沉稳的语气吩咐:“明日申初时分,把人扮成太监带过来。”

    “微臣遵旨。”

    钟显走后,尚泽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因为回宫的路上受了寒风。

    “早知道没有好消息等着,寡人定不会自己跑回宫!”尚泽世一只手揉着头,另一只手不忘捶桌。

    对此,小房子又怕又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前关切地问:“陛下,让奴才给您按一按吧。”

    论按摩和推拿,自小跟赤脚大夫偷师的小房子手艺没话说。因此,尚泽世不假思索地表示接受。

    擦完脚,挪到暖炕上开始坐着享受头部按摩之后,尚泽世被温暖和舒适包围着,心里的烦闷减轻了不少。

    心情一平和,尚泽世莫名地又记起自己忘却了某事。当她闭着眼睛,从上朝想到批折子,又从请安想到用膳,却还是没能想出来到底忘记了何事。

    小房子站在暖炕边上按了半天,尚泽世感觉头不再作痛,便睁开眼睛叫他不必再按。小房子闻言,端起炕桌上的茶壶,准备出去添加热水。

    这时,尚泽世发现他竟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比一国之君的自己还要烦恼,便故意打趣道:“有什么事儿就说吧,寡人见不得身边人忧愁犯难的神情,好像温国的江山难保似的。”

    小房子一听这话,立马恢复了以往的神态,没大没小地指责尚泽世:“呸呸呸!陛下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

    “是是是,寡人错了,房公公有何指教啊?”

    “陛!下!您就别折煞奴才了!奴才确有想问陛下的事儿,也是真的不敢开口啊!就怕一旦触怒陛下,小房子人头不保哇!”

    不知不觉间,原本站着的小房子跌坐了地上,还捏着尚泽世的衣摆一角,摆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嘴脸。尚泽世被他矫揉造作的腔调、可怜兮兮的姿态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起来好好说话,寡人耐心有限。”

    “奴才遵命。”

    深知尚泽世脾气的小房子见好就收,倏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尚泽世单手托着腮帮子,懒懒地承诺:“寡人知你不会说出忤逆之言,即刻起无论你问什么,寡人都不会生气。”

    有金口玉言作保,小房子终于敢道出憋了许久的话。

    “钟大人方才说尤氏一直倾慕的女子都是陛下时,奴才看陛下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因此想问陛下,您是不是没有将尤氏纳入后宫的打算?”

    天知道小房子的问题来得有多么及时!

    先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事,终于在此刻让尚泽世想起来了!

    “如果尤意情喜欢的真是我,那他前世就不可能弑君。

    “换言之,我在新婚之夜被呛死这件事,也许只是意外!?

    “说起来,我确实从未考虑过谋杀之外的可能。

    “苍天啊!大地啊!难道我真的死得那么没出息吗?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在心里哀嚎连连的尚泽世冷不防地滴落了一颗眼泪,把小房子都看傻了。

    等小房子反应过来,想去拿锦帕的时候,尚泽世突然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服,表情变得十分骇人。

    “寡人对尤氏确实没有那份心思。还有自今日起,寡人的膳食里一律不许出现干果蜜饯,否则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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