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显把穿着一身太监服的尤意情领进来之前,尚泽世曾多次设想:再逢前世的君后,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紧张,不安,愧疚,激动,甚至是百感交集,尚泽世觉得都有可能。

    可惜事与愿违,见到尤意情第一眼时,尚泽世的心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那些事前设想几乎都没有应验。

    不过,有一点还算是在尚泽世的意料之中。

    那就是,面对尤意情这位特殊的故人时,她没有任何不适感。至少在行跪礼的尤意情起身之前,情况是这样的。

    坏就坏在,尤意情被允许起身后,居然直直地盯着尚泽世看,生怕会漏看什么似的。

    双眼里的光皎皎如日星,让尚泽世瞬间梦回前世被他喂红枣的时候,不由得寒毛直竖。

    尽管知道前世的尤意情可能是无心的,尚泽世的第一反应仍是躲开尤意情的目光。明知躲避臣民的目光有失天子威风,却无法自我控制,这件事情本身就令尚泽世感到很不舒服。

    她一边在心中鄙夷自己的临场表现,一边听见钟显在为礼仪之事呵斥尤意情。

    “尔乃平民,未经允诺,怎可直视皇帝陛下?忘了来之前本官是怎么叮嘱你的吗?”

    “草民一介村野匹夫,不懂宫中礼数,多有冒犯,还望陛下饶恕。”

    跪俯在地的尤意情把头低得几乎要贴地,看得尚泽世挺不是滋味儿的。

    毕竟也是曾一起在祭坛敬过天地、在太庙拜过祖宗,在殿前受过百官朝贺的关系,如今见人如此放低自己的姿态,尚泽世难免会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罢了,寡人并非斤斤计较之人。钟卿,你也别在意那么多虚礼了。”

    在尚泽世说完这些话以后,跪在地上的尤意情还是不敢起来。

    小房子很有眼力见地走到尤意情旁边,俯身出言提醒了一下,尤意情才慢慢起身,终是没敢再抬头。

    此刻,摆在尚泽世面前的问题有两个,一个关于出铜县的矿难有何冤情,一个关于尤意情和皇家有何交集。

    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该把尤意情和皇家有何交集这个问题放在前面。

    可那样就会显得朝廷不够在意百姓民生,因此尚泽世果断选择了先问出铜县矿难的冤情。

    当她端坐在暖炕上,面朝尤意情地摆好了一副威严的帝王姿态,刚准备开口,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喷嚏让她的气场荡然全无。

    又因口鼻掩迟了,喷出去的口水已然劈头盖脸地淋在了尤意情身上。有些还波及到了立于近旁的小房子。站在尤意情斜后方的钟显离得最远,因而幸免于被喷嚏浇头。

    “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时候打!这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用袖管掩着面的尚泽世欲哭无泪地腹诽完,不舍地把胳膊放了下去。

    要是一直借袖遮面,那就成了更丢人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道理,尚泽世还是懂的。

    应对尴尬的最佳办法就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话。奈何小房子操着老妈子的心,上赶着撂了一句:“奴才这便去将帕子拿过来。”

    这下,尚泽世想当作无事发生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出言阻拦小房子:“寡人已无碍,取条帕子给尤氏用吧。”

    小房子听后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才应了声“是”。

    这时,尤意情忽然躬身拱手道:“谢陛下隆恩,草民自备了帕子,不敢劳烦公公。”

    估计是觉得尤意情居然拒绝圣恩,简直胆大包天,钟显和小房子两个人都面露诧色。

    尚泽世却不这么想,她倒认为尤意情应该还是出于卑怯,便大方地叫小房子不用去了,又对尤意情表示:“擦完再说话吧。”

    只见尤意情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方巾,方巾叠得四四方方的,底色看着像玉簪绿,又像褪色发旧后的碧色,一角处还绣有奇怪的图案。

    之所以说图案奇怪,是因为看着不像寻常的花草鸟禽。

    钟显和小房子都没有注意看尤意情用方巾擦脸的过程,尚泽世本来也没想看的。

    但是,尤意情的手圆润丰盈,肉乎乎的像小胖子的手,和他那张骨骼分明的脸形成了极具喜感的反差,尚泽世无意中发现这点后就多看了两眼。

    也正是因为现在才发现尤意情的脸和手不和谐,尚泽世突然意识到自己前世光看人家的脸去了。

    堂堂女帝居然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女子似的。对此,尚泽世表示深恶痛绝的同时,也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虽然五官单看不出彩,组合在一起倒有几分惊艳。此等长相在京城男子中也算上品,我的眼光还是不低的。”

    在尚泽世走神的一小会儿功夫里,尤意情擦完了身上的水渍,钟显完成了位移——从尤意情的后方走到了和尤意情齐平的位置。

    眼见尤意情把方巾收回了怀中,钟显立即严肃地盯着他道:“尤氏,把你所听所见之冤情据实向陛下道来。”

    果然是忠君爱国、大义凛然的皇家暗卫!对于皇帝和民间男子的陈年旧事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呢!

    尤意情闻言,再次跪了下去,神色变得极为凝重,说话声音也比先前更有力。

    “陛下,草民要告发端郡王去年私吞金矿、残杀矿工、诬陷良臣之事!”

    “你说什么!?”

    只听了一句话,尚泽世就坐不住了。

    事情牵扯到皇室宗亲不说,还和她前世的记忆有很大的出入。

    前世的安盛二年三月十六日,端郡王在京城的府中大摆寿宴,席间的珍馔美崤不胜枚举,铺张浪费之至,竟引得一群百姓为争抢被下人倒掉的泔水,在王府后门所在的巷子大打出手。

    对此,坊间有人作打油诗嘲讽:“王府开席一剩菜,十里穷人皆自来。”

    天子脚下上演“朱门酒肉臭”的消息传到了御史大夫栾懿的耳边,栾懿亲自带人在郡王府附近一带走访,发现端郡王此次过寿的用度开支高得匪夷所思,而仅凭端郡王的年俸和岁贡是绝对承受不住的,于是怀疑端郡王私吞了封地的铜矿收入。

    接到栾懿的参奏之后,尚泽世派遣素有贤名的闵亲王前往出铜县调查,之后捅出了一个举朝震惊的贪污大案:安盛二年初,出铜县的矿地里发现了金矿,端郡王知晓后威逼利诱出铜县的县令和端宁郡的太守瞒报金矿,并协助自己私吞金矿的收入。

    现如今,尤意情却说端郡王私吞金矿是安盛元年的事,又说端郡王“残杀矿工”、“诬陷良臣”。

    莫非私吞金矿和矿难本是同一件事?!

    一旦真相确如尤意情所言,罹难的五十四名矿工就并非死于意外坍塌,乃死于被人灭口,出铜县原本的县令具臻也很可能被迫当了替罪羊。

    难怪说是“惊天大冤案”,这确实是温国立国以来最骇人听闻的案件。

    如此一来,尚泽世作为皇帝不能不慎重处理。

    她起身走到尤意情的跟前站定,背起左手端起右手,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厉声质问:“诬告皇亲国戚乃诛九族的死罪,你可想清楚了?”

    “若有半字虚言,草民便不得好死。”

    听了尤意情的立誓,尚泽世的诘问几乎是脱口而出。

    “仅以自身性命起誓,你的诚意和决心不过尔尔吗?”

    此话一出,尤意情大抵是有所触动,没有立马回答。尚泽世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时,发现他的脸色有些难堪。而后,尤意情没有犹豫多久,还是道出了自己的苦衷。

    “家中长辈不支持草民替人鸣冤,草民随钟大人离开玉簪郡之日,便是和他们断绝亲缘之时。”

    一时间,暖阁内陷入了沉默。

    钟显的反应相当淡定,看来是今日来之前已经知晓尤意情和家人断绝关系的事。

    小房子则和钟显不同,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似是不能理解尤意情为外人抛弃骨肉亲情的做法。

    至于尚泽世,她既不如已知情的钟显淡定,也没有像舍己为家的小房子那样反对。

    对于尤意情在替人鸣冤之路上表现出来的决绝,她虽然也为他的坚持感到佩服,但更多的还是考虑这份决绝所能带来的检举可信度。

    “既是如此,寡人姑且信你的片面之言,起来说话吧。”

    言毕,尚泽世重新在暖炕坐好,却没见尤意情起身。

    “草民为救被流放的具臻,叫人扮鬼吓跑了负责押送的衙役。自知有罪,不敢起来说话。”

    尤意情交代完缘由,不等尚泽世表态,钟显按捺不住了。

    “尤氏!你竟敢欺瞒本官?!进宫前你分明说过具臻已死的。”

    已经看出事情原委的尚泽世觉得有点心累。如果可以,她真想过去敲敲钟显的脑袋,看看是不是榆木做的,然后教训他:

    “钟显啊,你的脑子一点不转吗?人家怕你不是好官,把证人还活着的消息走露给端郡王,所以才不敢全盘托出。”

    心累归心累,尚泽世还是能理解钟显为何那么激动的。

    论别的,钟显可能有得不多;论赤胆忠心,钟显忝居第二,朝中无人敢称第一。

    因此,在知道尤意情有所隐瞒时,钟显所在意的绝非是一己之私,而是担心自己的草率轻信会危及主子的人身安全。

    “恳请钟大人恕罪,草民是不得已为之。未见到陛下之前,草民不敢坚信钟大人一定会帮草民伸冤。”

    尤意情为自己辩驳的语气已经很卑微了,可平白无故被看扁的钟显还是生气。

    眼看着钟显还要发作,尚泽世出言把控了局面。

    “好了,寡人暂不计较尤氏的劫囚罪。尤氏,你平身吧。”

    许是腿跪麻了的缘故,尤意情起身的时候看上去有些不稳。尚泽世不知道是脑子抽风了还是怎的,竟然想叫小房子去扶一把。

    好在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尚泽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其中的不妥。

    明明两个人前世结为连理的时间不足一日,离日久情深还天差地远呢!着实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在重生后带着前世的印象,仍旧把人当君后看待。

    在心里进行一番自我告诫后,尚泽世继续以冷淡的口吻问尤意情:“端郡王残杀矿工和诬陷良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本以为尤意情会直接答复,不料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兜起了圈子。

    “陛下可以做到秉公处理,大义灭亲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钟显怒气冲冲地瞪着尤意情,仿佛随时都会对其拳脚相加,“陛下若是想袒护端郡王,你早就身首异处了!怎么可能留你在这里放肆?!”

    暗卫处的侍卫们个个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遇上钟显照样得怂。尤意情手无寸铁,看着也不像习过武的人,被钟显凶过之后居然不怵,还敢回嘴。

    “钟大人固然有理,可草民只为求心安而已。如同陛下方才引导草民发誓一样,草民也希望陛下能给草民一个承诺。陛下金口玉言,开口抵得上千军万马。只要能得陛下的一句安心话,草民绝不会再要求其它。”

    看着泰然自若、侃侃而谈的尤意情,尚泽世不禁在心里感叹:嗬!不愧是生意人,嘴皮子就是厉害!

    再一瞥小房子,他也在那里为尤意情的嘴上功夫偷偷地惊叹。只有钟显瞧着怒不可遏,不知道回京前是否已领教过尤意情的伶牙俐齿。

    气氛再度变得糟糕,还是得由尚泽世这个皇帝发话才能扭转。况且,她本来也没觉得尤意情的要求有多过分。

    不就一句话的事嘛!这有什么难办的?

    别说,还真有。

    为了彰显天家诚意,尚泽世决定站在尤意情的面前予以口头承诺。

    当她气宇轩昂地迈着帝王步伐,走到了离尤意情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时,颔首低眉的尤意情忽然又提了个要求。

    “为了充分感受陛下的诚心,草民斗胆向陛下求一个能看着陛下说话的恩典。”

    这人真是给了九寸想十寸——得寸进尺啊!

    “拒绝,难免会显得我不亲民。算了,看就看吧,反正身上也不会少块肉。”尚泽世抱定了无所谓的想法,便给尤意情回了个爽快的“准”。

    当尤意情真的抬起头看向她后,尚泽世不得不承认自己后悔了。

    近距离的对视之下,尤意情的脸变得一览无余,长在左眉里的小黑痣、圆圆的鼻头、弧度明显的唇珠,甚至连唇周的胡茬都和洞房花烛夜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看着近在咫尺的故人,尚泽世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前世的画面交迭重现,从大殿选阅日的一眼相中,到大婚典礼时的共拜天地,再到洞房花烛夜的对饮交杯。

    那些前世记忆里的点滴,全都在不合时宜地提醒尚泽世:如今站在面前的男子,原是她要共度余生的人。

    这导致她没法再保持平稳的情绪,连带着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内心深处还有一股莫名的苦涩钻出了土壤。

    尚泽世在回忆里遍寻苦涩感的出处,却没能找到一点线索,尤其是前世吃下红枣后的记忆仿佛被抹去了一般,唯一被留下来的仅剩窒息的感觉。

    “陛下?您怎么了?”小房子又在招魂了。

    幸而,尚泽世这次没有过于投入到回忆里,一听到小房子的声音就抽离出来了。

    神志刚回到正位,尚泽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小房子那张强忍笑意的脸,怎么看都像在笑她发花痴。

    “寡人才不是在发花痴!”

    如果尚泽世能这么澄清就好了,残酷的事实是她不能。眼下,她所能做的事情,唯有装出处变不惊的样子去主动翻篇。

    “尤氏你听好,寡人作为温国皇帝,今日在此对你承诺,必定秉公处理端郡王尚思喆的案子,一旦查明他的罪行,绝不法外容情,誓要还天下臣民一个公道。”

    随着话音落下,尤意情望着尚泽世无声地弯了唇角。两个接近对称的酒窝齐齐苏醒,盈满醉人不自知的蜜意。

    靥辅承权的美好笑颜让尚泽世一时想不起别的,只觉得心痒痒的。

    然悦目则悦目矣,就是下跪谢恩的动作快了点,尚泽世还没来得及端详就剩头顶可看。

    “尤氏,陛下已经给予你承诺,这下你总可以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吧?”

    “草民这便说与陛下听,事情要从与草民定过亲的女子开始讲起……”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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