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低沉,遮布满天,窗外,惊雷轰然劈下。

    案桌之上,一身着华服、头戴金冠的少女捂着自己的心口,脸色惨白若纸,唇角溢出一抹殷红。

    而她的手边,倒着一盏白玉茶杯。

    撕裂般的疼痛从肺腑蔓延至全身,像是有数百根银针在同时刺激着她的神经,痛到她无法言语。

    毒药麻痹着她的神经,使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杯茶,有问题。

    柳稚鱼在位十二年,从一个傀儡皇帝,走到如今权握天下,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

    也不知成为了多少个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那些人像要杀她,她不是不知,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用到如此简单、甚至直白的方法。

    “呃啊——”

    她难以自制地痛吟出声,而与此同时——

    “吱——呀——”

    一人推开门,手上拿着卷轴,踏入房内。

    “陛下,您吩咐——”

    那抹青色的身影不过方出一言,抬眼便见少女神情痛苦异常,脸色骤变,卷轴掉落脚边,衣摆翻乱,疾步上前。

    “陛下!”

    一股松香猝然入鼻,少女费力睁开眼,痛苦让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好半晌,她才分辨出这位僭越上前,不顾尊卑礼仪将自己拥入怀中之人究竟是谁。

    “谢……谢陵……”

    她看清了,这是她一手提拔之人,是孟国的丞相——谢陵。

    “来人!快传太医!”

    谢陵的脸上依旧是往常的不苟言笑,只是那眼底,却在此刻溢满了惊慌。

    他将少女攥入怀中,却又小心翼翼地收着力,生怕再在她的身上又添一处伤。

    柳稚鱼气若游丝,近乎没有力气地拽了拽男人的衣袖,示意他附下耳来。

    但谢陵却很快便感受到了,他低下头来,微散的发丝落在少女的脸庞上。

    “座、座下的暗格里,有一封密信,朕——”

    少女猛地又咳出血来,她清晰的感受到,那只圈住她的手臂,颤抖的愈发厉害。

    “你、取出来,上面的人,杀——”

    她的余音微弱至极,几乎散在空中,可谢陵还是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语。

    陛下自年初起便暗中搜查贪官,事必躬亲,想来那封暗信,便是祸害孟国的蛀虫。

    可他却来不及想那么多,少女的气息愈来愈若,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过一个人生命的逝去。

    即使是从前,在他还未遇见陛下之时,他从死人谷厮杀出来,也从未感受过一个人的生命竟然会脆弱至此。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骤落,被圈在男人怀中的少女缓缓闭上了眼睛。

    “陛下——!”

    ……

    一年后,深秋,叶落满地。

    日头初升,空气中似乎还带着昨夜的清寒。

    一身着轻袄的身影,背着箩筐,手拿小篮,一脚一脚地踩进漫山的枯草之中。

    “陛下,您就看我一眼吧,我真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少女的身旁,悬浮着一颗黑色圆润的小球。

    小球委屈着表情,把嘴巴都磨破了,却还是等不来少女的一记回眸。

    “陛下……”

    少女在一棵油桐树前顿住脚步,面色平静地将桐树干上斜插着的贝壳取下。

    贝壳面上,历经一夜的酝酿,早已淌满了油。

    她不疾不徐地将油倒入小罐、放入箩筐,全程不理睬身侧小球的叨叨絮语。

    “陛下……”

    “别唤我陛下了。”许是受不了小球没日没夜的絮念,在收完一个罐头之后,柳稚鱼才淡然开口。

    “我早就不是陛下了。”

    “您……”

    小球看着少女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纠结之色在它的脸上显得淋漓尽致。

    “对不起嘛……”

    等了十来天,才终于等来少女的回应,但她一开口,便浇灭了小球满腔的热情。

    它想,这回的任务,恐怕又要无疾而终了。

    “……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许是它失落得太过明显,少女顿了顿。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小球好奇地朝她看去。

    但柳稚鱼说完这三个字便没了尾音,只用一双清冷的眼眸淡淡地望向远方——

    望向京城的方向。

    小球忽而便明白了她口中未尽之语。

    它的陛下年少及帝,在位十二余年,勤勤恳恳了一辈子,最终却遭奸人所害,身着华服猝死在案桌之上。

    而她睁眼后的第一句,问它的不是自己身处何方,不是境况如何,而是——

    孟国那些她所要杀的贪官,解决了没有?

    它没敢回话,但少女何其敏锐,几乎是下一瞬,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重生了,重生在一年之后,重生在一制墨之家的长女身上。

    她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不是孟国的皇帝。

    或许她震惊过,彷徨过,但最终,还是凝成了她现在的模样。

    “陛下……您就用用我吧,我真的很厉害的,只要您点头,那些墨在一夜之间就可以制好!”

    小球偷眼看她,语气中还有未尽的委屈:“您也不用这般辛苦,每日上山来操劳自己的身体了。”

    明明劳作的是她,可小球的模样却好似是她虐待了它一般。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柳稚鱼的声音很淡,但小球却听出了不容置喙的坚决。

    即使如今的她,死而复生为一小小制墨之家的长女,但多年来上位者的气势,却依旧让人不敢忤逆。

    小球张了张口,终是未发一言。

    尘风扫过地面,卷起柳稚鱼的衣角。

    日头渐渐地移至头顶,她也终于收拾完了最后一个罐头。

    她将箩筐重新背在身后,直起身来准备下山。

    便在这时——

    “小姐——小姐!”

    远处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柳稚鱼凝神而听,认出是原主的贴身婢女——寻春。

    “怎么了?”

    小姑娘气喘吁吁,额头上隐约浸出了汗珠。

    她看着柳稚鱼,望向她的目光掩藏不住焦急。

    “家中存墨的库房,被人烧了!”

    ……

    断壁残垣,焦痕难堪,由远望去,似乎依旧可见滚滚的黑烟。

    柳稚鱼一路往回赶,细汗已然浸透了衣衫。

    寻春替她拨开已经围了一层的人群,看见了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库房。

    在那处焦黑前,站着一身形佝偻的男子。

    他两鬓生白,着一洗的发白的长衫,看着眼前的惨状,默然不言。

    柳稚鱼脚尖一顿,像是怕惊到眼前人一般,轻声唤道:“阿爹。”

    那男子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

    “……是阿棠啊……”

    原主姓裴,名遇桐。

    裴家靠油桐树发家,且恰好原主母亲闺名中有一“桐”字,裴父便为其女取名为“遇桐”。

    可他口齿不清,时常将“阿桐”错念成“阿棠”,久而久之,家中人便皆以“阿棠”唤她。

    这些,都源于原主支离破碎的记忆。

    柳稚鱼低低应了一声,忙将背上的箩筐交予寻春,上前去,要搀着裴父的手臂。

    后者的目光一颤一颤地落在了那筐箩筐之上,而后倏地,甩开了柳稚鱼的手臂。

    “陛下……”

    小球焦急地看着少女的侧脸,本以为她再不济也会僵了神色,谁料她只是抿了抿唇,慢慢地垂下了手。

    裴家以墨为生,说句粗俗的话,墨,就是裴家的根本,若没了墨,裴家便难以生存。

    “墨……咱们裴家的墨……”

    声线颤抖,听得寻春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姐,奴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寻春抬手压了压眼角,眸底的疑虑和愤恨清晰可见。

    柳稚鱼直觉不对,暗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到旁再论。

    谁料寻春根本没看懂她的暗示,直言道:

    “奴昨夜,曾看见一灰服男子,出现在咱家墨房旁。”

    “只不过当时夜深,奴再定眼一瞧便不见那人踪影,便以为不过是奴眼花所致,如今想来,定与那人脱不得干系!”

    言至最后,寻春眸光微亮,看向柳稚鱼,掷地有声。

    “你……你说什么?!”

    裴父的声音沙哑,却掩盖不住即将破开平面的惊怒。

    他的身子本就不好,闻言更是狠狠地呛了两声。

    “定是、定是陈家那帮狗贼!他忌惮我裴家的墨好,害怕杨县令选中咱家的墨,所以故意纵火烧了!”

    “好一个陈家,好一个陈家!为父这便去官府告他!”

    “裴安,你莫要血口喷人!”

    忽地,一道威沉的嗓音压过裴父。柳稚鱼抬眸望去,却见一中年男子身着暗青长袍,双手交握负在腰后,络腮满面,双眼炯炯有神。

    而他的身侧,同样立着一青袍男子,眉眼间与之有些相向,但其相貌不堪,举手投足间溢尽猥琐,一双仅有绿豆大小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对上柳稚鱼的双眸。

    他近乎贪恋地看着少女秀丽的容颜,眼底绿光耀耀,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少女冷眼相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那青袍男子冷不零丁地抖上一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随后又像是难以置信般的复抬起头,瞪大双眼,朝少女瞪去。

    柳稚鱼轻蹙了蹙眉,移开了眼。

    脑海在同一时刻迅速搜索相关记忆,最后定格在两个不陌生的名字之上——

    陈家家主,陈觉,和其子陈瑞。

    若说渊源,裴家曾与陈家师出同宗。

    裴安年长,为兄;陈觉年幼,为弟。

    为着亲上加亲,裴遇桐,还曾与陈瑞定过亲。

    只不过后因种种意外之事,宗门分裂,而两人的师父,却将制墨上等的方子交给了裴安。

    陈觉气不过,寻上门去质问师父为何,却只得来他“心浮气躁、时机未至”等寥寥数语。

    从此,陈觉便与裴安决裂,这门亲也在裴遇桐七岁那年不欢而散。

    自那时起,裴家与陈家的关系,可谓是急转直下。

    虽然分了宗,但两家同为制墨之家,这些年来,没少在商道之事上你争我抢,明争暗斗。

    但裴父为人儒雅,念在往日情分之上,不愿将事步步紧逼,只求保守本家、安稳度日而已。

    谁曾想,却换来了陈家毫不留情的吞噬。

    “血口喷人?!”

    裴父难压心下气愤,胸口起伏不停,随后又像是被气得太狠了般,捂着嘴咳了几声。

    “放眼整座葫芦城,制墨者只有杨、裴两家,你扪心自问,若裴家库房被烧,接下来得益的究竟是谁?!”

    “更何况,我家婢女亲眼所见你家小厮曾入过我家库房,隔日这库房便莫名其妙着了火,你敢说同你杨家毫无干系?!”

    裴父字字泣血,可那陈觉闻言却是冷笑几番。

    “小厮?你可知那小厮姓甚名谁,身量几何?相貌几何?”

    见裴父语塞,陈觉唇边的冷意便愈发明显。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敢说你不是在血口喷人?!”

    “更遑论,你也说了,若裴家失势,得益者是我陈家,此番计谋明眼人一瞧便知,你觉得我陈觉,会自掘坟墓,犯这种蠢事?”

    语至最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笑之事,冷哼一声:

    “我图什么?”

    “你所图的,当然是那张方子!”

    话音落,漫开一阵寂默。

    “方子?呵——”陈觉冷笑,面上一片讽意。

    “你裴安处处优柔寡断,难堪大任!师父当年是老糊涂了!竟将这方子交予你的手中!”

    震怒之后,陈觉又忽地冷静下来,视线扫向周围。

    “诸位,你们也看见了,裴家行事不当,明知天干物燥,自己粗心大意使得墨房自燃,却将这莫须有的脏水泼到我陈家的头上,此番行径,同小人有何区别?!”

    人群一片哗然。

    裴父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言论气得不轻,方想出言驳斥,不料却又被对方抢了先机。

    “而且,诸位可知,裴家这库房中存着的,可是来年春试时,需供给考生学子的墨!”

    此言一出,人群的躁动便再也压制不住。

    陈觉冷眼看着裴家众人被围攻的模样,唇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意。

    春试三年一试,试中所用笔墨纸砚皆有官家供给,而其中独有墨之一项,年年由裴家所供。

    陈觉虽在商路上日日亨通,但与官家相比,这其中还是有抹不平的差距。

    “我家二娃苦读三年,你裴家却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你拿什么来赔?!”

    一言既出,人声鼎沸。四处喧讨声不断,似是要将裴家钉在耻辱架之上。

    “诸位、诸位冷静——”

    裴父惨白着脸,抖着唇气喘不止。

    可谁料人群大有讨伐之意,激昂声快要将裴家三人淹没。

    ……

    葫芦城,小巷旁,离裴家库房不远处,一辆实而不华的马车稳稳地停在阴影之中。

    原本的宁静被忽如其来的喧嚷声打破,马车中人掀开眼眸。

    “大人。”

    像是有所感应般,侍立在马车旁一带刀侍卫连忙上前,微躬身子,恭敬道:

    “是否需要属下前去处理?”

    回应他的,是被撩开的半截车窗。

    隐在窗内的那人一袭青色锦文长袍,墨发束冠,手边还有未读尽的卷轴。

    他眉眼淡然,一双漆黑的眸无波无澜。

    “何事?”

    侍卫压了压身子:“好像是裴宅起了火。”

    那人一默:“裴宅?”

    尾音过后,车内便又是静默一片。

    须臾,那道温沉如玉的嗓音才复又开口:“去瞧瞧,护住裴家。”

    那侍卫正要点头称是,远处却传来一道沉稳冷静的女音。

    “诸位,可否容我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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