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岁漓看他面色不佳，赶忙找补，连相公二字都顺嘴说了出来，“我不是说你好色，好色固然是好的，你看你若不好色也不能看上我，我是欢喜你好色的……”
岁漓越抹越黑，俞乐仁眼皮都听得跳起来。
“够了！”他斥了一声。
岁漓见他真的有些动气了，悻悻住嘴。
看他铁青着脸，岁漓觉得又委屈又亲切。
是以不过几个呼吸，她跪着爬上前几步，讨好般地拉上他衣袖一角，轻声细语地朝他道：“我梦中看见，三皇子的人会在西南处山沟里蹲守，而后同你们一路往东，等到了卯时便会放暗箭偷袭。届时……”
不等她说完，俞乐仁甩开她的手指，朝着门口，示意她离开，“出去。”
岁漓一愣。
“出去。”俞乐仁这回话中带着狠意。
眼见软硬都不行，岁漓急得眼里蓄起水花，爬下床直跺脚。
“俞乐仁，你真是油盐不进！”
她不在乎太子是否会中箭，可如今时光流转，一切都有了细微变化，她怕在太子一旁的俞乐仁也会吃苦头。
然看俞乐仁摆明了不信，硬要她离开，她也有些泄气。
岁漓走到门口，刚抬手搭上门，叹了口气，还是放心不下。
“俞乐仁，梦中的事句句属实。明日路上你们会遇见六头鹿，届时一定要调头原路返回，莫要再往前去了。”
她低眉顺目的，比之方才说得更为认真。
也知道等不来俞乐仁反应，匆忙开了门往外跑。
俞逸早在外头焦虑不安。
眼见太子进去又出来，岁家娘子还是未出来。
俞逸犹豫几番，想着是否要推门进去。
然手抬了又放，还是作罢。
又等了许久，岁漓终于出来。
她终于出来，却是衣衫凌乱，眼角泛红，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模样。
岁漓看了俞逸一眼，拢了拢衣衫，径直走了。
俞逸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呆在原地。
他暗自腹诽，却也知道不好妄下定论。
是以硬着头皮进屋，见俞乐仁面色如常，衣衫完整，尚且松了口气。
然视线不过一转，看见本整齐的床榻混乱异常，刚松的气又提起。
这，这自家公子怎会做出这等混事？
======
不过丑时，俞乐仁起身。
他一夜未睡好，宽解了太子，自己却心事压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眼见离寅时不久，自己也无法入眠，索性起了床。
他青着眼眶，整好骑装，与皇家队伍汇合。
太子却似一夜好眠，容光焕发地骑在马上。
“乐仁，怎这幅光景？昨夜没有休息好？”太子侧目看他脸色不佳，很是关切。
“约莫是平日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俞乐仁全数怪在往日为棋局所困而失眠上。
太子知道今日不易，没有拆穿，拍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父皇，大哥。”说着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一匹赤色马儿疾驰前来，马背上少年一身赤衣，浓眉大眼，在皑皑白雪中端得是意气风发，极为惹人注目。
他高杨起手中皮鞭，将马堪堪停在队伍前。
“我却是来晚了，同诸位道声不是。”
他说着软话，头却高高昂起，眼里依旧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抱歉。
皇帝虽面上显出不悦，更是没有半分未回应，眼里却满带着笑，显然很喜爱这位张扬的三皇子。
他喝了一声，一众队伍随着他浩浩荡荡出发。
马蹄奔腾而过，扬起来的雪尘足有两人高，壮观模样惹得在山头观望的女眷们也惊呼。
山头设了半露天的亭子，供一众女眷们歇息观赏。
亭子里备着炭火和手炉，便是清晨风吹过，也不会让人感到寒冷。
岁漓也在夹在一众人里。
她眼底隐隐透着乌青，显然也没有睡好。
然一朝回来，暂且没有俞乐仁的庇护，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处境。
她尚且还是刚从江南归家不过数月的大娘子，不得岁家上下欢喜，更由不得她随心所欲。
是以青色被她用脂粉好好盖住，和岁家女眷们坐在一道，听着周围高门贵女们的欢笑声时，也合时宜地扯出一抹淡笑，好似真真融入了这场冬狩的盛大欢愉里。
然看着底下马背上几人，只有她自己清楚，此时此刻她担心得快要疯魔了。
不过刚点起香的功夫，俞乐仁就已经随着雪尘消失在林里。
按照惯例，待五柱香后，东方日出，便能看见他们绕行一圈，骑马归来。
岁漓看着俞乐仁离开的方向，提着心暗自为他祈福。
皇家队伍离开，一众女眷也没什么再观赏的，便又到了互相寒暄的时候。
各家有子有女，虽昨日已碰过面，今日何尝不是又借着这个场合来相看一番。
岁漓只顾看着东方山头，盯着日出时分。
其然天已蒙蒙亮，日头很快就会升起。
她因从未在京中生养，本就与这些高门贵女无话可谈，当下心系在俞乐仁身上，听着她们说些无用的话，盼着日出，更觉得度秒如年。
五柱香终于燃尽，眼看日头也逐渐升起，照亮了所有人的脸。
一个多时辰前出发的皇家队伍却迟迟不见身影。
不知所谓的高门贵女们不知轻重，还在有说有笑。
然岁漓却再也装不出笑，她捏紧手中帕子，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不止岁漓，所有观摩过多次狩猎的一些人脸色也微微变化。
往年再晚，这时候理当见到个别人影，怎生也不会是如此安静。
此番跟着皇家狩猎的不乏权贵子息，俱是各家顶梁之选，谁人都怕出什么意外。
很快众人都感受到气氛的怪异，周围交谈声也无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东南处，屏息等待。
皇后面容未变，眼神方向却也朝着东南处。
一众人等待之时，皇后身后悄悄来了一名女官，神情严肃，附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同时，林中悉悉索索，出了马蹄声。
众人没有注意到皇后眼神一震，只当皇帝一众归来，一个个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直到宛平公主一声惊呼，皇后站起身，不由分说要众人撤离回屋，大家才收起笑，大觉不妙。
果不其然，那归来的马匹首当其冲，跑得飞快。
然马匹跑过的痕迹后，鲜红色的痕迹直逼人眼。
待跑近了，才能看清马匹上空无一人。
岁漓惊得站起，眼看着这不寻常的一幕，嗓子发干，半声也叫不出来。
各家都看见了这骇人一幕，形势顿时混乱。
然除了低声惊呼不敢多言，都匆忙随着人流撤离。
岁漓离开前望着远处雪地，平整空荡的地方拖出唯一的一道血迹，显得格格不入。
=======
岁漓自山上高台撤离后，与岁家一众人待在一起，等着岁师德带消息回来。
岁师德此番上山后便病了，没有一道去猎场。
惊闻噩耗，不得不拖着病体前去处理。
直至天黑，岁师德才一脸疲态，自乱局中抽空回来。
“老爷。”岁夫人迎上前，替所有人问，“如何了？”
岁师德沉默良久，道了个极不佳的消息——
皇上受袭，太子不知所踪。
他未说细节，也无人敢问。
岁家虽仗着岁师德官职，在朝中有些份量，然底下子孙一生顺遂，没有几个能成事的。
听闻此话，只觉得要变天了一般可怖，底下竟有人期期艾艾地低声啜泣起来。
“闭嘴！皇上和太子都无事，你哭什么！”岁师德严词呵斥，看向面前一众人，“谁人都不许乱说话，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等皇上消息。”
底下人遭了训斥，更是害怕，一时鸦雀无声。
眼见岁师德只提及了皇帝和太子，半分未提俞乐仁，岁漓焦急万分。
太子没有中箭却失踪了，那俞乐仁呢？他紧跟在太子身边，又与太子那般交好，他如何了呢？
“俞侍郎呢？俞侍郎如何了？”岁漓等不及，开口询问。
俞兆飞和俞乐仁都算得侍郎职位，她问得隐晦又藏了私心。
短短一句，打破了当下沉默，大家都有些惊讶，侧目看向她。
岁漓自小没有长在岁家，这几月回来后沉默寡言，活像个木头人，想不到敢在这时候说话。
问的还是，她未来夫家人。
岁师德也未想到有人还敢在他呵斥完后说话。
一眼看去，却是岁漓，那个他算不得熟悉的大女儿。
看她左手按得右手有些发白，显然是紧张所致，然目光如炬，看得他也一愣。
他皱了皱眉，嘴角微微有些抖动。
在众人当他要训斥岁漓不懂规矩时，他却开了口。
“兆飞无事，倒是乐仁……”说至此，他顿了顿，“身中数箭，如今还在昏迷。”
岁漓悬着的心彻底崩了，脸色瞬时煞白。
其他人看了只觉有些奇怪。
然岁漓已经无法看到众人神情，她惊慌失措地一时顾不得呼吸，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
待岁漓醒转，已是月亮高挂，夜深时分。
她不知何时已在床上，屋外死寂一片，连雪落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
她睁开眼，回想到岁师德的话，面上如死灰，眼角不自觉湿润起来。
她不知道为何中箭的会是俞乐仁。
她深切地知道那几箭的威力。
当年太子几次昏死过去，差些药石无灵。
那如今俞乐仁……要怎么办？
岁师德的消息，怎生也不会出差错，可她不信。
她不信老天让她这般在八年时间里来回流转，是为了让她看俞乐仁英年早逝的。
却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这么想着，岁漓强撑起身，捏紧拳头。
她借着月色，趁绿陶也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除非亲眼所见，她不信俞乐仁会这般蠢笨，将自己处置到性命垂危的地步。
她穿过梅林，一路小跑至俞乐仁的住所。
然因着今日混乱事，侍卫前前后后布满俞家住所，她无从进去。
岁漓看着俞乐仁屋内灯火昏暗，连人也不似有。
不过几个眨眼时候，一名太医自里面出来。
他掩上门，同门口的女眷说了几句
“……熬不过……”
“今夜难……”
隔得远，岁漓依稀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怎么想都不算好话。
她心沉得更深。
岁漓恨不得马上就进去一探究竟。
然冲动还没有掌控住她，她问自己，当下能以什么身份进去？
天上明月似合她的心意，在她揪心时候，也抓过云遮掩起来。
本算得明亮的天，一下暗了不少。
感到眼前稍暗，岁漓却是灵光一现。
她想到俞乐仁的屋子里有一处秘道，同梅林一隐蔽处相连，多年前他曾带自己走过一次。
岁漓想至此顿时来了劲，转身又回了梅林。
她提裙一路奔跑，冬夜冷冽的风就像冰刀，狠狠地刮在她脸上。
不过多久，只听她一声“唉哟”，吃力地猛推秘道的门，摔出了秘道，真的进了俞乐仁的屋里。
顾不得欣喜，岁漓狼狈地自地上爬起。
当下屋内不知为何灯也未点一盏，满是淡淡的血腥气和草药味混合的味道，似乎真的预告着屋内主人的不详未来。
待眼睛适应了眼前黑暗，她沿着记忆寻到床前。
床前只堪堪拉了薄薄一层纱，隐约可见床榻上躺着的身影。
俞乐仁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乐仁？”岁漓轻唤他一声。
却听不到一丝回应，便是她靠近了，连丝呼吸声也听不得。
她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然看了眼前场景，不得不信。
当下腿脚彻底瘫软，连上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岁漓仍由自己跪坐下来，两手撑在地上，低头不语。
她现下似脑内一片空白，却又似搅乱成麻。
短暂的沉默后，几滴水落下，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响亮。
岁漓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会呢？
她想不明白，她无敌的相公，怎么会出事呢？
岁漓默默落了好一会泪才止住胡思乱想，慢慢起了身。
她后退一步，似要离开，却不过活动了腿脚。
而后突然掀开了床纱，来到俞乐仁床前，彻底压不住声音边哭边骂起来。
“乐仁，你不要有事。”
“俞兆飞也不知道帮你挡一挡，真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乐仁，全怪我，昨夜我不该和你多说的。”
“三皇子就是个畜生！太子也不是好东西。”
“你为了他二人，弄成这样，如何值得？”
她便似独自演着双簧戏，一句悲一句怒，来回跳跃。
眼见她越说越过分，俞乐仁到底还是睁了眼。
“岁漓，够了。”他轻轻说了一句。
岁漓哭骂声戛然而止。
“乐仁？”她顾不得抹眼泪，上前精准地握住他的手。
黑暗里她看不清俞乐仁模样，只能看见他微微睁着眼。
虽睁得不大，但显然不是岁师德暗示的昏迷不醒，看起来要熬不过今夜的样子。
“你没事？”
她笑开了，俞乐仁却闷哼一声。
“你伤到手臂了？快让我看看。”岁漓听出他声音中的痛意，赶忙松手。
俞乐仁无心回她，只问一句，“你如何进来的？”
“我从秘道进来的。”岁漓眨巴着眼，回答得很诚实，一边偷瞄着他手上伤口在何处。
俞乐仁面不改色，然眼里略过精光。
岁漓说完这句话，便感到气氛变化，赶忙接着解释。
“密道也是我梦中知道的。”
岁漓不好说这是以前他亲自带她走过，只能继续假借做梦的理由。
“乐仁你放心，没有人看见我。”
他看起来无事，却放出自己生死未卜的消息，定是有他算计，她决计不能坏了他的事。
“我听到你中箭的消息，还当你真的快死了。我实在心焦，才来看你。”
“你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都担心坏了，太子真是狠心，放你在这里受苦。”
提及太子，俞乐仁才应声，“你知道太子在何处？”
“你素来与太子一心，你现下能与我平心说话，太子定是无碍。”岁漓稍动脑筋便明白情况，“太子自有你用心，我担心你还来不及，他在何处我才不要知道。”
“我可怜的好乐仁，你都这样了，这回可能治三皇子罪？”
俞乐仁皱眉，声音不带温度，“既不担心殿下，又问三皇子做什么？”
“他不比太子，行为乖张又生性多疑，他若成事，何止你我，天下都要遭殃。他今日害你受伤，明日便能要你命。他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盼他好。我只盼你好，乐仁。”
岁漓一通言语，却听得俞乐仁抿紧了嘴。
他当下把不准岁漓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被岁漓压过的手臂隐隐作痛，俞乐仁思忖片刻，下了逐客令。
岁漓听他这么说，也没有强求，点头如捣蒜，“你好好修养，我不扰你，我马上走。”
她猛地站起，身上还带着些外头雪地的冷意。
不过眨眼，她消失在密道，不见身影。
俞乐仁等了许久，确定她不会再回来，才叹了口气。
支走岁漓，一道人影自屋内屏风后走出。
正是今日道失踪的太子。
他本就在俞乐仁屋中，不曾想岁漓突然前来，不得不躲至屏风后。
俞乐仁自床上起来，着实看不出半点受重伤的样子。
他来到太子身边，“方才形势所迫，让殿下委屈听了一番妄言。”
“原来是兆尹家的女儿，倒是牙尖嘴利。”太子看着门外，答非所问了一句。
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此番跟着来冬狩的岁家，只京兆尹岁师德一家。
俞乐仁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岁小姐似乎有些癔症，所说的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啧，我却是什么还没说，你便护上了。”太子转过头啧啧称奇，这下倒是能听出几分调侃之意。
俞乐仁叹了口气，自知越解释越乱，“我与岁小姐，却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太子挑眉，静待他下文。
他无心同太子玩笑，直抒胸臆，“殿下，先前在猎场，时间紧迫，是以有些话我只说了一半。”
俞乐仁将岁漓做梦看见今日会遇袭一事，彻底说了个清楚。
太子听完，沉默了半晌。
等了许久，他开口，“你是说岁家小姐能以梦兆未来之事。”
俞乐仁摇摇头，“殿下知我从来不语怪力乱神。”
“岁漓能预兆一事，真假不重要。”俞乐仁又摇了摇头，补了一句。
他不得不认，昨夜岁漓所谓的梦中话一出，便如一颗烫手山芋。
若为真，放她在外便恐她胡言乱语，坏了大事。不若掌控在手心，随时知冷知热。
若为假，她便是心存异心，想来与三皇子脱不去干系。正好借她顺藤摸瓜，找到三皇子软肋，一击得胜。
然无论真假，只要好好利用，都能是太子的助力。
“辅之。”太子明白他话中意思，叹了口气，“你确是最为我考虑。”
辅之是俞乐仁的字，年幼时太子经常这么唤他。
“我听方才岁家小姐对你不似作假，你倒是半分心思都不在。”太子是清楚地听得岁漓情真意切的哭声，还是忍不住发问。
俞乐仁听出他的试探之意，笑了笑。
他没做半分停顿，毫不犹豫与岁漓分清界限，“殿下与我自小相识，还不懂我吗？”
太子似乎在黑暗里看到他冷漠的眼神。
他听得俞乐仁略带不屑地补充了一句，
“此等儿女情长，实在多余。”
岁漓越抹越黑，俞乐仁眼皮都听得跳起来。
“够了！”他斥了一声。
岁漓见他真的有些动气了，悻悻住嘴。
看他铁青着脸，岁漓觉得又委屈又亲切。
是以不过几个呼吸，她跪着爬上前几步，讨好般地拉上他衣袖一角，轻声细语地朝他道：“我梦中看见，三皇子的人会在西南处山沟里蹲守，而后同你们一路往东，等到了卯时便会放暗箭偷袭。届时……”
不等她说完，俞乐仁甩开她的手指，朝着门口，示意她离开，“出去。”
岁漓一愣。
“出去。”俞乐仁这回话中带着狠意。
眼见软硬都不行，岁漓急得眼里蓄起水花，爬下床直跺脚。
“俞乐仁，你真是油盐不进！”
她不在乎太子是否会中箭，可如今时光流转，一切都有了细微变化，她怕在太子一旁的俞乐仁也会吃苦头。
然看俞乐仁摆明了不信，硬要她离开，她也有些泄气。
岁漓走到门口，刚抬手搭上门，叹了口气，还是放心不下。
“俞乐仁，梦中的事句句属实。明日路上你们会遇见六头鹿，届时一定要调头原路返回，莫要再往前去了。”
她低眉顺目的，比之方才说得更为认真。
也知道等不来俞乐仁反应，匆忙开了门往外跑。
俞逸早在外头焦虑不安。
眼见太子进去又出来，岁家娘子还是未出来。
俞逸犹豫几番，想着是否要推门进去。
然手抬了又放，还是作罢。
又等了许久，岁漓终于出来。
她终于出来，却是衣衫凌乱，眼角泛红，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模样。
岁漓看了俞逸一眼，拢了拢衣衫，径直走了。
俞逸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呆在原地。
他暗自腹诽，却也知道不好妄下定论。
是以硬着头皮进屋，见俞乐仁面色如常，衣衫完整，尚且松了口气。
然视线不过一转，看见本整齐的床榻混乱异常，刚松的气又提起。
这，这自家公子怎会做出这等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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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丑时，俞乐仁起身。
他一夜未睡好，宽解了太子，自己却心事压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眼见离寅时不久，自己也无法入眠，索性起了床。
他青着眼眶，整好骑装，与皇家队伍汇合。
太子却似一夜好眠，容光焕发地骑在马上。
“乐仁，怎这幅光景？昨夜没有休息好？”太子侧目看他脸色不佳，很是关切。
“约莫是平日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俞乐仁全数怪在往日为棋局所困而失眠上。
太子知道今日不易，没有拆穿，拍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父皇，大哥。”说着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一匹赤色马儿疾驰前来，马背上少年一身赤衣，浓眉大眼，在皑皑白雪中端得是意气风发，极为惹人注目。
他高杨起手中皮鞭，将马堪堪停在队伍前。
“我却是来晚了，同诸位道声不是。”
他说着软话，头却高高昂起，眼里依旧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抱歉。
皇帝虽面上显出不悦，更是没有半分未回应，眼里却满带着笑，显然很喜爱这位张扬的三皇子。
他喝了一声，一众队伍随着他浩浩荡荡出发。
马蹄奔腾而过，扬起来的雪尘足有两人高，壮观模样惹得在山头观望的女眷们也惊呼。
山头设了半露天的亭子，供一众女眷们歇息观赏。
亭子里备着炭火和手炉，便是清晨风吹过，也不会让人感到寒冷。
岁漓也在夹在一众人里。
她眼底隐隐透着乌青，显然也没有睡好。
然一朝回来，暂且没有俞乐仁的庇护，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处境。
她尚且还是刚从江南归家不过数月的大娘子，不得岁家上下欢喜，更由不得她随心所欲。
是以青色被她用脂粉好好盖住，和岁家女眷们坐在一道，听着周围高门贵女们的欢笑声时，也合时宜地扯出一抹淡笑，好似真真融入了这场冬狩的盛大欢愉里。
然看着底下马背上几人，只有她自己清楚，此时此刻她担心得快要疯魔了。
不过刚点起香的功夫，俞乐仁就已经随着雪尘消失在林里。
按照惯例，待五柱香后，东方日出，便能看见他们绕行一圈，骑马归来。
岁漓看着俞乐仁离开的方向，提着心暗自为他祈福。
皇家队伍离开，一众女眷也没什么再观赏的，便又到了互相寒暄的时候。
各家有子有女，虽昨日已碰过面，今日何尝不是又借着这个场合来相看一番。
岁漓只顾看着东方山头，盯着日出时分。
其然天已蒙蒙亮，日头很快就会升起。
她因从未在京中生养，本就与这些高门贵女无话可谈，当下心系在俞乐仁身上，听着她们说些无用的话，盼着日出，更觉得度秒如年。
五柱香终于燃尽，眼看日头也逐渐升起，照亮了所有人的脸。
一个多时辰前出发的皇家队伍却迟迟不见身影。
不知所谓的高门贵女们不知轻重，还在有说有笑。
然岁漓却再也装不出笑，她捏紧手中帕子，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不止岁漓，所有观摩过多次狩猎的一些人脸色也微微变化。
往年再晚，这时候理当见到个别人影，怎生也不会是如此安静。
此番跟着皇家狩猎的不乏权贵子息，俱是各家顶梁之选，谁人都怕出什么意外。
很快众人都感受到气氛的怪异，周围交谈声也无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东南处，屏息等待。
皇后面容未变，眼神方向却也朝着东南处。
一众人等待之时，皇后身后悄悄来了一名女官，神情严肃，附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同时，林中悉悉索索，出了马蹄声。
众人没有注意到皇后眼神一震，只当皇帝一众归来，一个个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直到宛平公主一声惊呼，皇后站起身，不由分说要众人撤离回屋，大家才收起笑，大觉不妙。
果不其然，那归来的马匹首当其冲，跑得飞快。
然马匹跑过的痕迹后，鲜红色的痕迹直逼人眼。
待跑近了，才能看清马匹上空无一人。
岁漓惊得站起，眼看着这不寻常的一幕，嗓子发干，半声也叫不出来。
各家都看见了这骇人一幕，形势顿时混乱。
然除了低声惊呼不敢多言，都匆忙随着人流撤离。
岁漓离开前望着远处雪地，平整空荡的地方拖出唯一的一道血迹，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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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漓自山上高台撤离后，与岁家一众人待在一起，等着岁师德带消息回来。
岁师德此番上山后便病了，没有一道去猎场。
惊闻噩耗，不得不拖着病体前去处理。
直至天黑，岁师德才一脸疲态，自乱局中抽空回来。
“老爷。”岁夫人迎上前，替所有人问，“如何了？”
岁师德沉默良久，道了个极不佳的消息——
皇上受袭，太子不知所踪。
他未说细节，也无人敢问。
岁家虽仗着岁师德官职，在朝中有些份量，然底下子孙一生顺遂，没有几个能成事的。
听闻此话，只觉得要变天了一般可怖，底下竟有人期期艾艾地低声啜泣起来。
“闭嘴！皇上和太子都无事，你哭什么！”岁师德严词呵斥，看向面前一众人，“谁人都不许乱说话，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等皇上消息。”
底下人遭了训斥，更是害怕，一时鸦雀无声。
眼见岁师德只提及了皇帝和太子，半分未提俞乐仁，岁漓焦急万分。
太子没有中箭却失踪了，那俞乐仁呢？他紧跟在太子身边，又与太子那般交好，他如何了呢？
“俞侍郎呢？俞侍郎如何了？”岁漓等不及，开口询问。
俞兆飞和俞乐仁都算得侍郎职位，她问得隐晦又藏了私心。
短短一句，打破了当下沉默，大家都有些惊讶，侧目看向她。
岁漓自小没有长在岁家，这几月回来后沉默寡言，活像个木头人，想不到敢在这时候说话。
问的还是，她未来夫家人。
岁师德也未想到有人还敢在他呵斥完后说话。
一眼看去，却是岁漓，那个他算不得熟悉的大女儿。
看她左手按得右手有些发白，显然是紧张所致，然目光如炬，看得他也一愣。
他皱了皱眉，嘴角微微有些抖动。
在众人当他要训斥岁漓不懂规矩时，他却开了口。
“兆飞无事，倒是乐仁……”说至此，他顿了顿，“身中数箭，如今还在昏迷。”
岁漓悬着的心彻底崩了，脸色瞬时煞白。
其他人看了只觉有些奇怪。
然岁漓已经无法看到众人神情，她惊慌失措地一时顾不得呼吸，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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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岁漓醒转，已是月亮高挂，夜深时分。
她不知何时已在床上，屋外死寂一片，连雪落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
她睁开眼，回想到岁师德的话，面上如死灰，眼角不自觉湿润起来。
她不知道为何中箭的会是俞乐仁。
她深切地知道那几箭的威力。
当年太子几次昏死过去，差些药石无灵。
那如今俞乐仁……要怎么办？
岁师德的消息，怎生也不会出差错，可她不信。
她不信老天让她这般在八年时间里来回流转，是为了让她看俞乐仁英年早逝的。
却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这么想着，岁漓强撑起身，捏紧拳头。
她借着月色，趁绿陶也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除非亲眼所见，她不信俞乐仁会这般蠢笨，将自己处置到性命垂危的地步。
她穿过梅林，一路小跑至俞乐仁的住所。
然因着今日混乱事，侍卫前前后后布满俞家住所，她无从进去。
岁漓看着俞乐仁屋内灯火昏暗，连人也不似有。
不过几个眨眼时候，一名太医自里面出来。
他掩上门，同门口的女眷说了几句
“……熬不过……”
“今夜难……”
隔得远，岁漓依稀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怎么想都不算好话。
她心沉得更深。
岁漓恨不得马上就进去一探究竟。
然冲动还没有掌控住她，她问自己，当下能以什么身份进去？
天上明月似合她的心意，在她揪心时候，也抓过云遮掩起来。
本算得明亮的天，一下暗了不少。
感到眼前稍暗，岁漓却是灵光一现。
她想到俞乐仁的屋子里有一处秘道，同梅林一隐蔽处相连，多年前他曾带自己走过一次。
岁漓想至此顿时来了劲，转身又回了梅林。
她提裙一路奔跑，冬夜冷冽的风就像冰刀，狠狠地刮在她脸上。
不过多久，只听她一声“唉哟”，吃力地猛推秘道的门，摔出了秘道，真的进了俞乐仁的屋里。
顾不得欣喜，岁漓狼狈地自地上爬起。
当下屋内不知为何灯也未点一盏，满是淡淡的血腥气和草药味混合的味道，似乎真的预告着屋内主人的不详未来。
待眼睛适应了眼前黑暗，她沿着记忆寻到床前。
床前只堪堪拉了薄薄一层纱，隐约可见床榻上躺着的身影。
俞乐仁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乐仁？”岁漓轻唤他一声。
却听不到一丝回应，便是她靠近了，连丝呼吸声也听不得。
她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然看了眼前场景，不得不信。
当下腿脚彻底瘫软，连上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岁漓仍由自己跪坐下来，两手撑在地上，低头不语。
她现下似脑内一片空白，却又似搅乱成麻。
短暂的沉默后，几滴水落下，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响亮。
岁漓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会呢？
她想不明白，她无敌的相公，怎么会出事呢？
岁漓默默落了好一会泪才止住胡思乱想，慢慢起了身。
她后退一步，似要离开，却不过活动了腿脚。
而后突然掀开了床纱，来到俞乐仁床前，彻底压不住声音边哭边骂起来。
“乐仁，你不要有事。”
“俞兆飞也不知道帮你挡一挡，真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乐仁，全怪我，昨夜我不该和你多说的。”
“三皇子就是个畜生！太子也不是好东西。”
“你为了他二人，弄成这样，如何值得？”
她便似独自演着双簧戏，一句悲一句怒，来回跳跃。
眼见她越说越过分，俞乐仁到底还是睁了眼。
“岁漓，够了。”他轻轻说了一句。
岁漓哭骂声戛然而止。
“乐仁？”她顾不得抹眼泪，上前精准地握住他的手。
黑暗里她看不清俞乐仁模样，只能看见他微微睁着眼。
虽睁得不大，但显然不是岁师德暗示的昏迷不醒，看起来要熬不过今夜的样子。
“你没事？”
她笑开了，俞乐仁却闷哼一声。
“你伤到手臂了？快让我看看。”岁漓听出他声音中的痛意，赶忙松手。
俞乐仁无心回她，只问一句，“你如何进来的？”
“我从秘道进来的。”岁漓眨巴着眼，回答得很诚实，一边偷瞄着他手上伤口在何处。
俞乐仁面不改色，然眼里略过精光。
岁漓说完这句话，便感到气氛变化，赶忙接着解释。
“密道也是我梦中知道的。”
岁漓不好说这是以前他亲自带她走过，只能继续假借做梦的理由。
“乐仁你放心，没有人看见我。”
他看起来无事，却放出自己生死未卜的消息，定是有他算计，她决计不能坏了他的事。
“我听到你中箭的消息，还当你真的快死了。我实在心焦，才来看你。”
“你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都担心坏了，太子真是狠心，放你在这里受苦。”
提及太子，俞乐仁才应声，“你知道太子在何处？”
“你素来与太子一心，你现下能与我平心说话，太子定是无碍。”岁漓稍动脑筋便明白情况，“太子自有你用心，我担心你还来不及，他在何处我才不要知道。”
“我可怜的好乐仁，你都这样了，这回可能治三皇子罪？”
俞乐仁皱眉，声音不带温度，“既不担心殿下，又问三皇子做什么？”
“他不比太子，行为乖张又生性多疑，他若成事，何止你我，天下都要遭殃。他今日害你受伤，明日便能要你命。他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盼他好。我只盼你好，乐仁。”
岁漓一通言语，却听得俞乐仁抿紧了嘴。
他当下把不准岁漓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被岁漓压过的手臂隐隐作痛，俞乐仁思忖片刻，下了逐客令。
岁漓听他这么说，也没有强求，点头如捣蒜，“你好好修养，我不扰你，我马上走。”
她猛地站起，身上还带着些外头雪地的冷意。
不过眨眼，她消失在密道，不见身影。
俞乐仁等了许久，确定她不会再回来，才叹了口气。
支走岁漓，一道人影自屋内屏风后走出。
正是今日道失踪的太子。
他本就在俞乐仁屋中，不曾想岁漓突然前来，不得不躲至屏风后。
俞乐仁自床上起来，着实看不出半点受重伤的样子。
他来到太子身边，“方才形势所迫，让殿下委屈听了一番妄言。”
“原来是兆尹家的女儿，倒是牙尖嘴利。”太子看着门外，答非所问了一句。
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此番跟着来冬狩的岁家，只京兆尹岁师德一家。
俞乐仁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岁小姐似乎有些癔症，所说的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啧，我却是什么还没说，你便护上了。”太子转过头啧啧称奇，这下倒是能听出几分调侃之意。
俞乐仁叹了口气，自知越解释越乱，“我与岁小姐，却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太子挑眉，静待他下文。
他无心同太子玩笑，直抒胸臆，“殿下，先前在猎场，时间紧迫，是以有些话我只说了一半。”
俞乐仁将岁漓做梦看见今日会遇袭一事，彻底说了个清楚。
太子听完，沉默了半晌。
等了许久，他开口，“你是说岁家小姐能以梦兆未来之事。”
俞乐仁摇摇头，“殿下知我从来不语怪力乱神。”
“岁漓能预兆一事，真假不重要。”俞乐仁又摇了摇头，补了一句。
他不得不认，昨夜岁漓所谓的梦中话一出，便如一颗烫手山芋。
若为真，放她在外便恐她胡言乱语，坏了大事。不若掌控在手心，随时知冷知热。
若为假，她便是心存异心，想来与三皇子脱不去干系。正好借她顺藤摸瓜，找到三皇子软肋，一击得胜。
然无论真假，只要好好利用，都能是太子的助力。
“辅之。”太子明白他话中意思，叹了口气，“你确是最为我考虑。”
辅之是俞乐仁的字，年幼时太子经常这么唤他。
“我听方才岁家小姐对你不似作假，你倒是半分心思都不在。”太子是清楚地听得岁漓情真意切的哭声，还是忍不住发问。
俞乐仁听出他的试探之意，笑了笑。
他没做半分停顿，毫不犹豫与岁漓分清界限，“殿下与我自小相识，还不懂我吗？”
太子似乎在黑暗里看到他冷漠的眼神。
他听得俞乐仁略带不屑地补充了一句，
“此等儿女情长，实在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