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同老仆对坐饮茶,偷偷关注着傅溪那边的进展。看见李氏兄弟对着傅溪磕头,他手一抖,茶水洒在案上。

    老仆闭着眼品了品茶,再睁眼,眼神犀利,声音洪亮,威严发问:“如今信陵君复出,联合五国兵力,追击秦兵于函谷关外,经此一战,如何应对?”

    李斯放下茶杯,正襟危坐,恭敬回答:“李斯不才,平日鲜少通览兵书,没有什么高见,但也曾听过这样一句话,胜败乃兵家常事。”

    “在老夫面前,这些场面话便不用多说。”老仆对李斯所言并不满意。

    李斯笑着应是:“依我之见,无需动兵,关键在于离心。

    信陵君与魏王的间隙一直存在。从十年前窃符救赵开始,魏王对信陵君的信任便已经岌岌可危。

    此时,只需稍进谗言,便能轻易化解危机。”

    “如此可是小人行径,非君子所为。”老仆口中这么说着,眼神却很赞赏。

    “并非,决定权一直在魏王手中。若是他不愿,旁人说再多也无用,”李斯从容回答,“说是进谗言,我倒认为是给魏王一个落实心中所想的机会。”

    老仆抚须点头:“你这后生想的办法倒是同蔡子相仿。只可惜,有如此大才,却屈居一隅为他人著书。”

    李斯今日话多,只是因为碰到了位知己,听到他对自己的夸赞,心中高兴,因此直言:“原本我来咸阳,是想跟随先王,无奈之下才进入相府。”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千里马再有潜能,在不识货的人眼中,也只能蹉跎度日。这种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老仆道。

    “请先生指教。”

    “不要为眼前一时的权力所蒙蔽,而是要探清,权力是谁给予的。能给予,自然也能收回。”老仆扶案起身。

    他观这后生有大才,最难得的是,明明有大才,却不恃才傲物,为人谦和,若是能为政儿所用,必然成为一大助力。

    李斯也跟着起身,拱手:“晚辈受教。”

    老仆不便久留,贸然来见李斯,只是一时兴起,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提出告辞:“老夫还有一徒儿,正在等我,先行告辞。”

    李斯躬身拱手相送:“前辈慢走。”

    老仆同站在门外听完全程的傅溪点头致意,这才拄着拐杖,缓缓远去。

    傅溪进屋坐下:“你既然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去说与吕相听?”

    “并非我不想,而是不能。吕相身边已经有了可信之人,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李斯笑。

    傅溪想到今日齐身说的那些话,锁眉无言。李斯看问题比她看得透彻许多。

    她道:“连那位老人家都能追着来找你……”

    她真想押着吕不韦来看看,这可是李斯,什么“无颜”、“无礼”、“不善言辞”,通通都是污蔑!

    李斯笑:“嫪兄可是误会了,那位老先生的身份特殊,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

    傅溪有些诧异。

    “老先生虽然身着褐衣,但足袜用料却很讲究。手中的拐杖虽然看着朴素,但用得却是最好的木头。最重要的一点,普通仆人如何会议论天下之事?”李斯细细分析。

    这位前辈,如果真是他想的那位,能够同那人谈论天下大事,发表愚见,夕死也足矣!

    应该早早回宫的秦王马车停在巷中,少年君王负手而立。

    听到拄着拐杖的声音,秦政转身看向来人,眼中露出笑意,躬身拱手行礼:“老师。”

    来人同样拱手回礼,打趣道:“见过秦王。”

    这人抬起头,露出干瘦黝黑的脸颊,竟是之前在相府不起眼的老仆。

    二人坐在马车上,带刀郎卫守住小巷的入口。那个会影响天下大局的决定,就在这辆马车上一锤定音。

    “老师既然来了咸阳,为何装作舅舅的仆人?”秦政帮老人倒好茶,动作娴熟。

    “一个老仆来去自在得多,也免得一些人睡不好觉。”老人喝了一口热茶,上次喝这茶,还是在赵国,那时政儿还只是质子,如今,已经成为秦王了。

    秦政语气故意带着几分不满:“如若今天我没有撞见,可是连我都要躲着?”

    “自然不会,到时只怕王上不肯见老夫,老夫我也要求着见王上哪。”

    秦政被范睢说笑了。天下只有求着见范睢的人才对,他和曾祖父扫荡六国时,诸侯皆惧。

    秦政从小便受范老的教导,知道他不喜谈论当年勇,因此没有提起。

    “老夫虽然已经决定不问世事,但终究还是放不下王上和秦国。此行便来做个了断。”范睢见把秦政哄笑了,开始说正事。

    “哦?老师可愿……”秦政狂喜。

    “非也,非也,”范睢喝茶喝到一半赶紧打断秦政的话,“老夫已经老了,这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可别再提了。”

    秦政这才消停。

    “秦国内部派系交杂,人人为争名夺利,恐有当年昭王处境,王上须得小心,”范睢看着秦政的眼神带着不忍,他太过年幼,太早卷入权力的斗争中,处境比当年昭王还要艰难,“吕不韦今日老夫也见了,似乎是真专心著书立说,有利亦有弊。

    其利在于招揽天下人才,汇聚于咸阳;其弊在于吕氏醉心著书立说,而忽略秦国霸业,只能守成,无法进取。

    更何况,商人重利,他日后若揽权怙势,没有节制,到时候,就会威胁到王上。”

    “请老师指教。”

    “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同时,也要暗中培育自己的势力,韬光养晦。等到王上羽翼渐丰那日,再一举拿下。”

    秦政点头。

    范睢看着年幼的秦政,终究是不放心。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刚开始是为了还士氏的人情,但后来他是真喜欢这个徒儿。

    只可惜当年在魏国,他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小命,但也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即使后来昭王为他遍寻名医诊治,又以珍贵药材进补,也无济于事。

    他已经时日无多,不能再教政儿了,只能尽力为他做好谋划:“老夫向王上举荐一人,日后待王上平定内乱,便能如虎添翼,终有一日完成大秦霸业!”

    “何人?”

    “此人年少时便通晓兵书,武艺非凡,未尝败绩,指挥过长平之战,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只是不知,王上敢不敢用?”范睢故意瞒着不说,他很期待政儿见到那人的反应。只可惜,那时他已经不在秦国了。

    秦政挑眉:“只要于大秦有利,我就敢用。”人才在他眼中没有贵贱之分,只有两类,于大秦有利能为他所用之人,于大秦不利必除而后快之人。

    六国的王孙贵族,在他眼中,比不过一个出身卑贱的有才之人。

    范睢抚须,脸上满是欣慰,只用人不计较出身这一点,他的徒儿就够甩六国君王好几条街:“此人师从武安君,自小接受他的教导,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能继承武安君的衣钵。

    武安君死后,此人已经隐退,不再参与朝政。”

    秦政略一思索,抬眼之间,已经做了决定:“老师,为武安君平反,这一承诺,是否可以请动他?”

    秦政这话,若是被传出去,必定引得朝野震动。

    为武安君平反?如何能平?当初那罪名,可是秦政的曾祖父昭襄王定的。

    范睢也有些震惊,他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王上好魄力!”

    如此的话,他对不住的那人,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他若是不愿入朝,我可任此人为王师,徐徐图之。”秦政想着,前几日,吕相曾举荐樊於期做他的军事老师,依他看,倒不如换成此人。

    范睢点头,秦政比他想的还周全。

    他这一生,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自认为对得起全天下所有人,唯独那一件事,他亏欠昭王,亏欠白起,亏欠秦国。

    当年秦国利刃在他手中折断,如今他还秦国一个新的战神,也算一个交待。

    相府

    士璋在相府久留许久,终于起身告辞。

    吕不韦见士璋对那字爱不释手,大方提议:“士兄若是喜欢,就送你了。”

    士璋狂喜,嘴上却说:“这不好吧?”

    齐身连忙故作大方:“士大人喜欢,尽管拿去。我改日再求一幅。”

    士璋半推半就收下,却不知齐身心在滴血。今日之后,即便李斯懂事,愿意再写一幅,嫪易那个不讲道理的,也会拦着李斯,不让他写。

    送走士璋,齐身看着脸色变冷的吕相,安慰:“吕相辅佐先王即位,劳苦功高,王上自小就尊重您。纵使士璋同王上是血脉至亲,也不可能撼动,吕相您在王上心中的地位。”

    吕不韦摇头,眼中忌惮颇深:“若他执意同我争,我也没有把握。

    你不好奇,为何太后、王上相貌出众,士璋却体型肥硕,外表丑陋吗?

    当年在赵国,他为了护住年幼的王上,被赵国公子砸破脑袋。虽然捡回了一条命,身体却出了问题,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他瞥了齐身一眼,转身离去,冷冷留下一句:“血缘关系尚不够格,救命之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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