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天气变得更加寒冷,草木凋零,蛰虫休眠。

    这一天,历来便有饮宴、卜岁的习俗,家人也会团聚一起吃饺子庆团圆。

    只是这一切,桑月都不能参与,因为自周山寺回来后,她便开始发高热,整整两日未退。

    现在的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昏睡着,还未彻底清醒。

    “爹爹、娘亲······”桑月在睡梦中呓语,纤细的手伸出被子,无意识的到处乱抓。

    “唉”小翠叹气,姑娘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发生。

    天气凉,她赶紧把桑月的手塞回被子里,不然好不容易退下的高热又要反复。见桑月的额头冒汗,她把浸湿热水的毛巾拧干帮桑月轻轻擦拭。

    这两天桑月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的爹爹和娘亲,有时声音微笑欢快,有时又痛彻心扉,有时甚至声嘶力竭,唯有别人触碰时特别抵触,好似受伤的兽。

    可等桑月稍微清醒,问她梦到什么,她却都不记得。

    傍晚,忙碌了一天的陆疆回来。

    立冬是京城的重要节日,亦是寒冬的开始,作为将军自然是要去军中慰问将士一番。

    赐军士冬衣,矜恤孤寡老将,祭祀祈求上天保佑,并在营中杀猪宰羊、饮酒庆贺,好不热闹。

    军营回来后,陆疆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大司马府告罪,因为今夜他不能留府过夜,他要在封雪苑陪生病的桑月。

    陆疆被大司马用刀柄打出府外,大司马气急了吼他:“我陆家没有这样的儿子,你小子最好过年都不要回来。”

    陆疆不回嘴,也不躲避,跪着任由他打。

    大司马见儿子不讨饶,打得更狠。

    年轻时战功赫赫的大司马,手劲大得很,张志站在陆疆身边想帮他挡着却又不敢,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

    最终还是司马夫人到场,把陆疆救了下来。

    大司马气急,背手转身进屋,声音传到远处,“他早晚要栽在女人手里。”

    被打得走路都踉跄的陆疆听到,没有停顿,头也不回的踩镫上马,往封雪苑赶。

    只余司马夫人在屋内追问大司马,什么女人?

    可在这件事情上,大司马和陆疆都有意的隐瞒着夫人。

    陆疆走进屋内,小翠见将军来了,起身行礼。

    “姑娘今日如何了?”陆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帮她捏好被角。

    这几日只要他有空便会坐在这里陪她,军中的事务也是能推就推,只是今日冬至才忙得晚了些。

    “早上大夫来看过,说姑娘余热未退,还需好好休养。”小翠恭谨的回答。

    “可吃药了?”

    “半个时辰前姑娘醒来时喂过了。”

    “知道了,下去吧。”陆疆赶人,一来他不喜人伺候,二来他想跟桑月两人待着。

    即便现在只能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睡着的她,什么也不能做。

    “是”小翠退了出去。

    黑夜慢慢降临,婢女们把屋内的烛火点亮。

    幽幽烛火,映在桑月的脸上,好似给她渡上一层温柔的光。

    陆疆看着她清丽娇美的脸庞,内心一片柔软,心脏有什么东西满得要溢出来,背后被父亲打的伤此刻痒痒的,正如他此刻的心。

    他凑近桑月,温柔的看着她沉睡的模样,嘴角勾起,慢慢印上她粉嫩的唇瓣。

    刚碰上,桑月像被刺到了一般,侧头躲闪。

    她皱着眉头,痛苦呢喃:“不要,求求你不要······”

    陆疆抬头看她,她还没醒,头上冒着虚汗,陷在梦魇中醒不来。

    他伸手替她擦额头的细汗,帮她捋顺凌乱的碎发。

    桑月似乎感受到面前有人,温暖熟悉的气息,她突然伸出手来,将人抱个满怀。

    陆疆被拉倒在床上,高大的身躯压着她,他的脸埋在她的颈边,她的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鼻间是她身上特有的清香。

    在这一刻,他不愿醒来。

    只是耳畔传来她隐隐抽泣的声音,细细地喊着:“爹爹,娘亲。”

    陆疆身躯一震,原来她把他当成了爹爹。

    可她哪里还有爹爹呢?!她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桑月一直半昏半睡着,陆疆在屋内静静地陪着她,直到深夜才离开。

    临走之前他看着床上虚弱的人儿,似乎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次日一早,陆疆出门,今日休沐,他却没有陪着桑月,而是早早出门办事。

    寒风呼啸,陆疆骑着高头大马,在清冷的街道奔驰,张志在后面打马跟着。

    马停在郊外的一处机构——培元堂,陆疆把马丢给张志,大步往里走去。

    培元堂最初为民办救援,商人出钱,召募熟谙水性之人,专救落水者,为商船和过往船客保驾护航。后来经过不断的发展,渐渐的由政府包揽,成为专门的河运营救处。

    门口的小兵并不认识陆疆,上前阻拦,“来着何人?胆敢擅闯。”

    另一边,一个机灵的小兵已经跑进堂内禀告了。

    堂主正在里间喝茶,见小兵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呵斥道:“跑什么?”

    小兵禀报,“堂主,外面来了个人说要见你。”

    堂主听后,见怪不怪,这每年死于船难的人许多,省不得家里有兄弟的人要来培元堂闹。堂主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喝着茶,仿佛并没有什么人打扰他。

    只是外面不断传来哎哟的呼痛声,声音渐渐凄厉,堂主不由得从位置上站起,抬眼看过去。

    一个身形高大威武的男子正大步朝堂内走来,他穿着深衣大袑,右中拿着佩剑,面容黑沉冷峻,气质狠厉,但剑未出鞘,想来他刚刚就是拿它教训了一顿小兵门们。

    堂主赶紧上前迎接,走近些才看清陆疆腰间挂着的铜鎏金令牌,竟然是二品武将!

    堂主冷汗直流,赶紧下跪行礼,“下官不知将军莅临,有失远迎,望将军海涵。”

    周围的小兵见状,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也纷纷跪下叩头。

    堂主是个中年微胖的男子,官场并没有什么建树,混了二十多年才得了个堂主当当。这堂主虽说是七品,实际就是个指挥水兵救人的活,并无多大权力。

    “不必多礼。”陆疆略过跪在地上的堂主,径直走到里间坐下。

    堂主知道自己待客不周,也不敢说什么,赶紧站起来吩咐小兵给贵客倒茶。

    陆疆不想在此处耽搁太久,直接道明来意:“我今日来是为调查七月初七当天在清水河发生的航船事故。”

    堂主听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将军,清水河每年发生航船事故众多,下官也记不太清了,不如我把卷宗找来如何?”

    此话正合陆疆心意,他点头答应。

    卷宗由文书拿上来,一年一卷,分别记录所辖地区每年的航船事故,详细记录了事故原因、死亡人数、捞尸几具和官府的抚恤拨款。

    陆疆接过卷宗,翻到七月初七,卷上空白,并没有航船事故发生。

    他垂眸思索,他编造自己于七月初七在清水河畔发现桑月,可若没有船沉他该如何继续编造她的身世。

    陆疆又往前翻一页,七月初六,清水河桑木林上游不远的渡口发生商船倾覆,死者十五人,失踪一人,救起六人。船难原因,河水湍急,船只陷入漩涡,失去平衡。

    陆疆仔细查看死者名单,男十一人、女四人,其中有一对是夫妻,失踪之人是他们的女儿。

    陆疆的视线停在失踪一人的字迹上,这个人正好为他所用。

    “失踪之人可有找到?”陆疆指着卷宗上失踪那一栏问道。

    “未曾。”堂主恭谨地站在陆疆身边,战战兢兢地答道。

    “可知失踪之人姓名、年龄?”陆疆又问。

    “这······”时间太久,堂主记忆模糊起来,“下官记不起了。”

    堂主努力回想着,可清水河沉船那么多,每年失踪死亡者不计其数,他如何能记得一个小小商船的失踪者呢。

    因为紧张,汗水浸透了堂主的内裳。

    陆疆朝旁边的小兵看去,并给堂主使了个眼色。

    堂主接收到陆疆的信息,把周围的人挥退下去。

    霎时间,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将军有何吩咐?”堂主弓着腰,敬等发话。

    “很好。”陆疆啪的一声把卷宗合上,“失踪之人姓桑,名月,年十八,堂主可记得了。”

    陆疆眼神锋利地看着堂主,如天上的雄鹰盯着猎物,身上的压迫感十足。

    堂主浑身一颤,直直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原来竟是为了这般,篡改卷宗信息之事,并非没有发生过。达官贵族的浪荡公子们,常常找江上无人认领的浮尸,来做自己的替死鬼掩罪。

    可能让将军亲自出马的却是从未有之,那个叫桑月的姑娘到底是何人,竟然这般重要。

    “把它记到卷宗上去。”陆疆沉声命令。

    “好咧。”堂主马上拿来笔墨,当着陆疆的面把失踪之人的信息补全,顺便把其父母的姓氏也改为桑姓。

    见信息填上,陆疆忽而问起:“船上打捞的死者,一般如何处理?”

    堂主解释:“死者被培元堂打捞队捞起,如果尸体长期无人认领的便埋到义山。”

    清水河船难多发,官府体恤百姓,划了座山头专门埋尸,那山头就叫义山。

    名为义山,实则乱葬岗罢了。

    陆疆点头,表示知晓,略微思考过后,指着卷宗上救起的六人问道:“可有生还者的人员记录?”

    “堂内从来只记死者,不记活人。”堂主回答。

    “这是商船,其中应该不乏商贾之流,堂主该仔细想想才是。” 陆疆语气压低,身上的气势叫人生寒。

    培元堂堂主虽为芝麻小官,但油水丰厚,是多少人眼中的肥差,若被救之人是富商,那么被救起后,定然会重重感谢堂主。

    堂主被陆疆吓得一激灵,后背的内裳又被汗水浸湿了些,他不敢轻慢,仔细回想起来。

    如今刚过立冬,七月初六,也就是三个多月前,京城天茗茶馆的老板送过自己上好的茶叶,说是感激救命之恩。他不是喜好饮茶之人,但茶叶底下的银子让他欢喜非常,这样想来时间正好对得上。

    于是堂主便把这个事情告诉陆疆,不过他掩去了银子的事情,只说送了上好的茶叶。

    听到想要的消息,陆疆便起身离开,临走前他嘱咐堂主,“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是被第三个人知道,堂主这乌纱帽怕是戴不稳咯。”

    堂主连连点头,语气恭敬,“将军放心,下官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透露半丝讯息。”

    陆疆持剑而去,张志则从门外走进堂内,把早已准备好的匣子递给堂主。

    堂主哪里敢收,立马拒绝。

    张志乃奉命行事,不想与他啰嗦拉扯,便直接把匣子往桌上一放就走了。

    等张志离开,堂主方才拿起匣子,好家伙,这一打开他便被里面金灿灿的金子闪到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陆疆和张志来到了天茗茶馆。

    两人下马,朝茶馆走去。

    店内小厮见有人来,赶忙上前招呼:“客官,今儿要喝什么茶?二楼雅间还空着,您订一间不?”

    陆疆走入店内,吩咐道:“来一壶毛尖,送到雅间,顺便把你们老板叫来。”

    小厮见领着陆疆往二楼走,“好嘞,您随我来。”

    热乎的茶水隔绝了外面的凉风,驱除身上的寒气。

    天茗茶馆的老板是个高瘦的中年男子,生意人,眼中难免精明。

    与小厮不同,茶馆老板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到陆疆的腰牌和浑身的气度,料定此人身份不凡,只是他不知道陆疆是什么官职。

    张志笔挺地站在雅间外,给陆疆护卫。

    陆疆端坐在茶几边饮茶,身形威武,气势迫人。

    茶馆老板见屋内只剩他们两人,便上前寒暄:“这毛尖是今年最好的碧茶,味道鲜爽、醇香、回甘,不知可合大人心意?”

    “不错。”陆疆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大人找小民过来,可有吩咐?”眼前的人一身肃杀气息,并不好惹。

    茶馆老板回想一边近来的生意,并未得罪过人,莫不是自己那傻儿子又在京城惹出祸来?

    想到此处,茶馆老板更加不安起来。

    陆疆撇了眼面前之人局促的模样, “老板不必惊慌,我来是要向你打听一件事儿。”

    茶馆老板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大人请问,小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七月六日清水河上有一只商船侧翻倾覆,老板可在上面?”陆疆问道。

    “在的,在的。”茶馆老板不暇思索的回答,侥幸生还,叫他记忆犹新。

    “船上当时可有一对夫妇带着个女儿?”陆疆又问。

    茶馆老板略略思索,点头道:“对的,当时船上的都是男子,大多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和扛货的小厮,唯有一对母女。只是可惜,那夫妇掉到河里淹死了,女儿也掉下水去不知所踪。”

    茶馆老板不慎惋惜,说来他和那夫妇还住在同一层的甲板上,时不时会聊上几句。

    “你可曾见过那家女儿的模样?”陆疆眼眸一凝,继续追问。

    “见过,女孩儿不过十岁的年纪,长得与父母很是相像。”船上生活甚是无趣,可爱的女孩儿便成了他们眼中的风景。

    陆疆锐利的目光如一剑利刃向茶馆老板射来,老板浑身一颤,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大人动了怒。

    茶馆老板商人本性,省时度势自有一套,他赶紧跪下。

    陆疆忽而从匣中拿出一副画,展开,上面正是带着面纱的桑月。

    他把画拿到茶馆老板面前,问道:“可是这画上的姑娘?”

    茶馆老板抬头看去,“这······”

    他刚刚说了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可大人给他看的却是个妙龄少女,这两人怎么也不像啊。

    陆疆把画又凑近先,再次逼问道:“可是这画上的姑娘?”

    茶馆老板顿时意识到陆疆的目的,点头道:“是了,是了,确实是她没错。”

    陆疆见目的达成,收起画卷,“此女年芳十八,其父姓桑,来自江南,你可记得了。”

    “小民记得了。”

    “若有人问起······”陆疆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茶馆老板接了去,“若有人问起,小民定照大人所说告之。”

    “很好,那就多谢老板了。”陆疆从位置站起,递给他一份册子。

    茶馆老板接过,竟然是官府盖章通关文书。身为茶商,茶叶的保鲜运输尤为重要,有了通关文书全国各地便畅通无阻,他的生意也将兴隆昌盛。

    他扑通一声朝陆疆跪了下来,“多谢大人。”

    陆疆径直走出茶馆,坐在马上,望着封雪苑的方向。

    一切尘埃落定,她会留着自己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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