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公主,自然是沈家人去到公主府迎驾,沈家虽然也大红灯笼高高挂,但终归是少了几分喜气。册封礼提前在宫里办了,纳采和纳礼也早早送到了公主府,其余的,他们只需要办好催婚和障车两件事。

    很难说委屈了什么,也很难称得上喜事。

    至少沈松是这么想的。

    她再没什么能为哥哥做的,只好在拦花轿的时候扔出几个大红包,算是向宫里的人买一个新郎倌大方的名声。

    风悄悄掀起轿帘,沈松窥见里头面无表情坐着的柳云初。

    她在想什么?沈松猜测着,如果不是怎样操持好她和哥哥的小家,那么就应该是如何将沈家和徐寿捆在同一条船上了。

    宁琅突然没了音讯,如人间蒸发一般。

    元伯父被贬,元浩一时也不好有什么动作。

    崔竹生申请调至中书舍人,崔伯父迟迟不肯批复。

    待公主回门礼之后,沈松便得去守卫营报道。

    崔莺莺也许是高兴的,毕竟过了今日,她就是王妃了。

    两对新人,也可以说没有人关心这两场婚礼。

    嘈杂的鞭炮声拉回了沈松的思绪,她陪着父亲在公主府门口迎宾,熟悉的马车踢踏着来了,带着松柏的清香,崔竹生从马车上下来,沈松的心情才终于明朗些。

    “恭喜伯父。”崔竹生递上贺礼,“父亲母亲在王爷那儿,就遣晚辈来了。”

    “请进请进。”沈至青将礼单递给下人,瞥了沈松一眼,说,“行了,带人家参观参观。”

    沈松得逞似的,扯着崔竹生的袖子就往里走。

    “给你。”崔竹生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般打开,两块油光发亮的椒盐牛肉锅盔躺在里头,“我出门前做的,你尝尝看。”

    沈松这才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心不在焉地扯了下嘴角,两只手指钳起锅盔,咬上一大口,椒盐香气扑鼻,牛肉馅里掺了芹菜末解腻,火候刚好,汁水十足,“嗯,好吃!你这手艺以后可以去开饭馆了。”

    “未尝不可,若有那么一天,我们选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酒楼开在能看见小桥流水的地方,我掌勺,你管账。”崔竹生温柔地看着沈松,一边畅想,嘴角擒着笑,“叫松竹酒家,怎么样?”

    沈松看着院内满目的红妆,笑了笑,没说话。

    “好了,别不开心了,办喜事呢。”崔竹生不再勉强她,将她拉到亭子间坐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能做点什么的,而不是就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沈松缓缓道,“比如去皇上面前据理力争,比如去劝劝柳云初,比如……告诉我哥,就算他不当驸马,我也可以保沈家平安……”

    说到这里,沈松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是红了眼眶,紧紧咬着下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来,“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是的。”崔竹生轻声劝慰,“如果没有你,我们做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倘若把时光比作我来时乘的那辆马车,我们只不过是车轮下的沙砾,有的人注定要被重重地碾过,而有的人,聚沙成塔,拦他去路。”

    沈松红着眼睛看着崔竹生。

    如果她不咬着牙继续前进的话,哥哥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

    她赌气般用力咬了一大口手里的吃食,眼泪终是夺眶而出,沈松默不作声地咀嚼着,直至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下去,才用手背擦干了眼泪,深吸一口气,说:“礼成,御史台便会按例宣读东宫圣旨,虞慎不会让别人当太子的,他今夜一定会动手。”

    “元伯父是个忠臣,我也不知道圣旨上到底写了什么。”崔竹生感慨道,“但是,最后一道圣旨的开启时间,是圣上驾崩之后。”

    见沈松转头望向他,崔竹生继续道:“这个消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公主府的喜气洋洋,沈松再看只觉得触目惊心。

    “宁琅也不见了……”沈松喃喃道。

    崔竹生握住沈松的手。

    ……

    今日大喜,嫁女儿,迎新妇。

    皇帝沉沉睡在钦天监。徐寿遣散了下人,亲自伺候着,他躺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本已经被翻烂了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看得津津有味。

    他比谁都清楚皇帝的状态,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俨然时日无多,也不枉他十年来借着摄魂粉“悉心调理”了。

    床上的人哼唧两声,皇上已经瘦成了骨架子,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因为体虚,就连翻身下床这样的动作都做得极为缓慢,孱弱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了他,哪怕扶着博古架,还是只能瘫坐在地上。

    徐寿听见声响后,放下书,冷眼看着,甚至带着些怜悯,就像看一只可怜的狗。

    皇帝的眼神是少见的锐利和凶狠,在一天中难得的梦醒时分,他总是这样,带着恨意死死盯着徐寿。

    “醒了?”徐寿倒是被这个眼神逗笑了,他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蹲着平视他,“今天是你儿女成亲的日子,这么凶做什么?一个娶了崔家的旁系,一个嫁给了大将军的长子,都是良配,有什么好生气的?”

    “朕……的大虞,绝不会……丧于尔等竖子之手!只可惜……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你岂止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徐寿冷笑一声,一脚将皇帝踹倒,“梅妃将裕妃折磨至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朕的……妃子,与你有什么干系!”皇帝气急攻心,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又脱力垂下。

    “与我?你当年不由分说将她们两姐妹招进宫,又可曾问过她们意愿?”徐寿亦是年迈,此刻却好像积攒多年的怨气找到了出口,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若没有你从中横插一脚,我早就与沁娘白首到老,子孙满堂!沁娘又何至于,连个全尸都捞不着!”

    “朕待裕妃,亦是真心……实意,朕从未,听她提起过……你!”

    徐寿僵了一瞬,随即又癫狂大笑:“我对沁娘一片痴心,日月可鉴!你不配知道。”

    皇帝猛咳几下,趴在地上,咳出的浓痰里沁着血丝,他倒在一边,似是晕过去,又突然抽搐起来,苍白的手挣扎着欲拉住徐寿的衣摆,声音嘶哑:“爱卿……爱卿……”

    徐寿嫌恶地踢开皇帝的手,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又恢复了往常那般,吩咐道:“来人,伺候皇上。”

    声音刚一落地,几个太监垂着头,小碎步踏进来,眼神木讷,仿佛看不见地上失态又狼狈的皇帝,谨慎小心地将他扶到床上。

    宁琅端着琉璃碗,出现在徐寿面前。

    “你母亲的丧事安排好了?”徐寿问道。

    “嗯。”宁琅答,“都安排好了。”

    “八十,也算高寿。”徐寿又看了眼被太监围住擦洗的皇帝,径直离开。

    到今天这一步,早就没有什么仪式了,只要将摄魂粉呈到皇帝眼前就够了。

    门关上,太监们擦洗的动作纷纷停下,转头看着宁琅,等待下一步的吩咐。

    皇帝躺在床上,手在空中无序地胡乱抓着,嘴里发出喑哑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

    宁琅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看了眼天色。

    “再等等。”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唢呐声划破天际,鞭炮、烟花炸了满堂,王府和公主府门口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几个太监搬来一担糖果,其中一个借着梯子爬到墙头上,一把又一把地撒。

    小孩子最是高兴,无论是墙里墙外的,宫里的喜糖要是能捡到,那是莫大的福气;平日里严苛的爹娘这时候也不管了,都攒蹙自家孩子往贵人堆里挤,公主和王爷的婚礼,长安的高门大户哪个敢不派人来?十年也难等到一次这么好的机遇。

    沈柏在金吾卫摸爬滚打也算混到了几个好兄弟,勾肩搭背地拉着驸马爷喝酒,喊着不醉不归,还玩上了飞花令;沈至青也被敬了好几轮酒,来者不拒,明明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见谁与他如此热络;沈松坐的是主席,仗着年纪小也不用敬酒,拉着崔竹生躲到自己的小院子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几坛桂花酿都见了底,晕乎乎地靠着崔竹生的肩膀睡去,嘴里还在念叨:“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了……最后一个…… ”

    虞慎几乎举目无亲,父皇不来,母亲已死,大皇子从江宁赶过来给他镇场子,他不在乎,大哥如此做,不过是为了虞行之,又不是为了他这个弟弟,偏偏崔莺莺也是个没爹没娘的,虞慎觉得好笑,两个孤家寡人还能被崔竹生乱点鸳鸯谱点到一起;崔远作为崔家家主,又碍于崔莺莺的特殊情况,当上了半个亲家公,其中也不乏一些看不上六皇子之流,阿谀奉承的场面话便全倒到他这里;酒席办的不算热闹,毕竟当初连宾客单都拟无可拟,最后写了几家在白路书院与崔莺莺交好的,这才凑齐几桌人。

    酒足饭饱,筵席散去。

    沈柏踩着虚浮的脚步,用凉水洗了把脸,轻叹一口气,推开房门。

    虞慎随意喝了几杯,远不至醉,送客的事也扔给崔远,自己大踏步走回房间。

    新娘坐在床上,喜婆端着托盘,喜秤是通体汉白玉,一杆雕了蝙蝠和梅花鹿,一杆雕了桃子和喜鹊,福禄寿禧凑成一对,王爷公主各自一支。

    柳云初心里没什么波澜,只觉得劳累奔波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身下铺的花生红枣莲子坐着硌人,早早把合卺酒喝了,她好拆了这一身累赘。

    崔莺莺的心好像要跳出来,她离后半生的富贵荣华就差临门一脚了,今夜一过,再也没有人能看不起她,她再也不用过以前的穷苦日子了,也许,再过段时间,她甚至可以成为……!想到这里,崔莺莺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如果可以生个聪明的儿子,那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虞国千秋万代,都会记住她的。

    ……

    宁琅看着月亮越爬越高,喊人倒了酒,冲着月亮举杯,小声道:“祝王爷百年好合,万事顺意。”

    一杯饮尽,宁琅重新端起那个琉璃碗,两个太监按住床上挣扎的皇帝,宁琅跪在地上,打开盖子,里面没有皇帝熟悉的白色粉末,反倒是几粒白色的丸子。

    宁琅塞进皇帝的嘴里,一个太监马上给皇帝灌水,直到他完全吞咽进去。

    喜烛燃了个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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