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惊得瞪大了双眼,半晌憋出一句:“你爹娘知道吗?”

    崔竹生一愣,笑着回:“自然是知道的。”

    时间倒到一月前。

    崔远与崔竹生这两父子已是大半月不曾说话,崔夫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劝哪个都不行。

    崔竹生不论写了多少封申请调至中书省的折子,统统被崔远拦了下来。他是个淡性子,三五年难得和别人红一次脸,如今脾气也上了头。

    “爹!”崔竹生来者不善,索性一进去就跪下,父子俩心知肚明,也不用多说什么。

    “崔竹生,你莫要太执拗,你真以为中书省是人待的地方?事情办到这一步,沈松如愿进了守卫营,那位也稳坐东宫,徐寿大势已去,后面还有你什么事?你就好好在国子监当你的博士,有何不可!”崔远站起身子训他,“为父乃一朝宰相,亦是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崔家带头认了新主,再将嫡子送进中书省,下一步你可知道是什么样的万丈深渊?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儿子已身在局中,无法脱身。”崔竹生趴在地上,一字一句诉衷肠,“唯有先人一步,方能抢到片刻生机!”

    “你当你老子我是死的不成!”崔远被这冥顽不化的态度气得不轻,恨不得上前给他一脚,“那位在宫中无依无靠,还能在宫外养一支上百人的队伍,借你们的手,把徐寿踩在脚下,你真以为他是个吃白饭的?此等死局,唯有忠字可解,你懂不懂?”

    “父亲!虞慎正在私下收集徐寿叛国的证据,他之所以在东宫之位上停留,就是想清清白白的称帝,若此时朝中只有父亲一人在其中斡旋,又如何保证崔家不会成为他震慑朝纲的第一把斧?”

    “不用你提醒我!”崔远背过身去,“天塌下来还有你叔伯兄长同我一道,不差你一个!”

    “若我想娶沈松呢。”崔竹生直起身子,望着父亲的背影,哽咽道。

    “不可能。”崔远直截了当的拒绝,“干亲这一层身份已经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崔沈两家已是天家姻亲,崔莺莺更是太子妃!你们如果成亲,那岂不是将这两家送到太子手上,当他的待宰羔羊?外戚专政,功高盖主,哪一条都够你死上千百万回!”

    崔竹生气急攻心,猛地咳嗽起来,不说话,只是固执地跪着。

    “你不必像个稚子一样在我这里闹脾气,既然你爱跪,那就在这儿跪着吧。”崔远没管他,广袖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崔竹生晕倒在书房,等他再醒来时,虞慎亲自下的调令亦送到了崔家。

    崔远以为这是崔竹生的手笔,更是气愤,甚至不准崔竹生在家里与他一同吃饭。

    虞慎召了一回崔竹生,吩咐他将徐寿之前的情报网全部接手,崔竹生索性搬去青云观住了一段日子,沿着各个死士摸清了徐寿的据点。崔夫人以为他离家出走,哭哭啼啼地找来,说就算崔远不肯,她把嫁妆全拿出来给沈松当彩礼,让崔竹生大胆去下聘,只是别搁这儿凄凉地住着,先回家去。

    崔竹生有点哭笑不得,再到后来,就是崔夫人在崔家大张旗鼓地准备彩礼,木已成舟,崔远又被崔夫人好一顿挫磨,除了冲着崔竹生吹胡子瞪眼,并未加阻拦。

    崔夫人心细,让崔竹生先去问了沈松的意愿,若是人家小女孩儿愿意,他们再正式去沈家提亲,还不忘挤兑儿子:“也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说要给松儿当表哥,送人家出嫁的。”

    崔竹生羞得不行,绕着道溜走。

    崔竹生给沈松掐头去尾地解释了一通,便不再说话了,只是直直地望着她。

    “你,你看我做什么?”沈松避开他的眼神,“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

    “若是你愿意,我们家明日便去提亲。”

    “可是这段时间我得加紧训练,我听说那些新妇,都有很多规矩要学,再者,此刻传出你我的婚讯,合适么?”沈松慌张地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好了,我明白了。”崔竹生笑笑,将聘书收回,“我不逼你,等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嗯,崔竹生……”沈松看他的眼神不免带了些愧意。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崔竹生替她打开面前的食盒,“先吃东西,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

    元浩满载而归,虞慎好好赞赏了他一番。

    三人终是找到由头聚在了一起,沈松急忙忙从城外赶来,还没落座就开口:“巴哈尔她怎么样了?”

    元浩叹了口气,摇头:“她不让我多问,但她在胡国的处境十分尴尬,巴图尔拿她当作政治筹码,不看重她,虽说胡国民风与我们不同,可巴哈尔没什么势力,很难掌握主动。”

    “你可有探到什么别的消息?”崔竹生手上动作不停,替沈松将碗筷烫了,又替她倒好茶。

    “胡国很是仇视虞国,连驿站都将两国人区别对待,哪怕我穿了官服,也有如过街老鼠。”元浩苦笑,“这会是一场鏖战。”

    “兵力呢?可有注意到?”崔竹生继续问。

    “全民皆兵。”元浩叹气,“巴图尔鼓励各家各户投入战事,若是制造武器卖给部落,比做普通买卖赚得多。”

    厢间的门被人敲响,小二报有人指名道姓求见各位,崔竹生想了想,天底下也就一个人有这个本事了。

    宁琅看见三人并不意外的表情,更是坦荡,甚至向小二加了几道菜。

    “吃啊,怎么不说话了。”宁琅自顾自地吃着菜,“我这个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息可以说是一半一半吧,想来不会打扰你们吃饭的心情。”

    “但说无妨。”崔竹生冷冷道,“如今,我们也许不是可以一起吃饭的关系。”

    “怎么不是呢?”宁琅望向崔竹生,“元宵节那夜,我很是怀念。”

    “如果你是自己来的,我们欢迎,如果你是替那位来的,我们不敢。”元浩直接道,“想来我们都是白日里听恶心话听够了,我便说话直接了些,还望海涵。”

    “你们怎么还是这般不客气,饭都不愿好好吃。”宁琅放下筷子,“西边刚好有个戍边小将贪污被捅到了太子这儿,我这特地来给沈松送这肥差,你俩何必看我和看豺狼虎豹一般?”

    宁琅慢悠悠地喝茶,继续道:“若胡国举兵来犯,太子殿下已经决定,钦点沈将军出征,连几十年未用过的虎符都请出来了。”

    “什么地方?”一直没说话的沈松问道,“你说那个贪污的将领,是哪里的?”

    “贺兰山下,雍凉。”宁琅笑着冲沈松举杯,“我先庆贺沈小将军了。”

    “你好大的口气,管西北首府的守将叫小将?如果我没记错,守将应该是卢家人吧。”崔竹生道。

    “雍凉地处虞国和胡国交界,是商贸重镇,亦是虞国中胡国人最聚集的地方,许多胡国人生活在雍凉,太子殿下叫我去,肯定不是因为刚好有个空缺。”沈松盯着宁琅脸上的笑意,冷冰冰地道,“他是想要我先上贺兰山。”

    “沈小将军聪慧。”宁琅笑意更盛,“母渡河养活了虞国西北的航路,贺兰山上矿产丰富,从此之后,何须再向胡国购买矿石?这个差事,小将军觉得如何?”

    “虞国士兵并不擅长登山作战,你这是在让他们去送死!”

    “皇命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说,将军训练士兵,不是天经地义么?”宁琅站起身,拍了拍手,示意小二将菜送进来,“太子殿下祝各位吃好喝好。”

    待他走后,沈松猛地将宁琅用过的茶杯往地上一掷:“他们把胡国当什么了?抢了母渡河还不够,还要抢贺兰山?”

    “可这是战争。”元浩说,“不可能你和巴哈尔在前线将桌子一摆,便握手言和。”

    “传说胡国的祖先,山穷水尽之时,晕倒在不知名的河边,被一神驹所救,再次醒来,便在河的对岸,那里有一片无人绿洲,宛如人间天堂,胡国的祖先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把那条河流命名为母渡河,而神驹则化成大山,世代守护胡国人,神驹在胡国语中,即为贺兰。”崔竹生皱眉道,“若被胡国发现虞国欲将贺兰山占为己有,两国之间的仇恨,再无解法。”

    三人一时无话。

    只剩那鸟雀,叽叽喳喳。

    ……

    自元浩走后,巴哈尔几乎和巴图尔断了往来,除去军队的事务,一概不过问。

    而巴图尔却从没忘记过她这步棋,公主即将选婿的消息传遍整个胡国,王宫的门槛都被踩矮几分,就等着谁能开出和他心意的条件。

    巴哈尔从训练场回来,侍女把房间重新收拾过,用托盘端着一只木头鸟,见她回来,赶忙迎上前:“公主,今日我等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不知道如何处置。”

    巴哈尔看着那只静静躺着的木鸟,思绪却飘向了还在白路书院的日子,这是沈松的爹爹几番辗转才替她寻来的。

    等等……

    巴哈尔猛地想起了什么,抓起木鸟就冲向巴图尔的宫殿,她也不顾里头的乐声,气势冲冲地闯进巴图尔的寝殿。

    陪侍的女人捡起衣服匆匆忙忙地跑走,巴图尔对妹妹的行为很是不满,衣服也不愿系好,语气不善地指责她:“巴哈尔,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这么不懂事。”

    巴哈尔将木鸟举到他眼前,笃定道:“你明明认识沈至青,在虞国的时候还是沈将军接待的你。”

    巴图尔愣了一瞬,道:“是又怎样?”

    “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巴哈尔直视他。

    面对巴哈尔的逼问,巴图尔这才显露了一丝尴尬:“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清楚!”巴哈尔怒吼道。

    “几年前,在战场上,沈大哥救了我一命。他知道我是个胡国人,但还是替我疗伤,之后便放我走了,他说我和他儿子差不了几岁,死在这里……可惜。”巴图尔说。

    “沈至青之前驻扎在虞国北部,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那时胡国不安定,我不想管了,想跑去虞国接你回来。阿爸不肯,说如果我们不当这个胡国王,你就会死在虞国。”巴图尔很不愿意透露这段往事,说得支支吾吾的,“那时我混进商队,想借机过境,偏偏起了战事,北边的几个部族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临开打了跑到城里抓壮丁。”

    “你就没想过把你的身份亮出来?”

    “我偷偷去的,说出来我怕闹大了影响你。”巴图尔不耐烦地道,“在那之后我们只是通过几封书信,后来我忙于政事,渐渐断了联系。”

    “那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打这一仗?沈将军不是你的朋友吗?他救了你一命,你反倒要和他刀剑相向吗!”巴哈尔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有的选吗?”巴图尔反问道,“你不在胡国,你不知道这些年其余部落的人是如何欺压我们的,你不知道阿爸这个王位坐得多么难!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把这一切名正言顺地拿回来,难道要我为了我自己的恩情,就让我们整个部落陷入水火之中吗?只要这场仗赢了,我们还是尊贵的胡国王族,日后有的是机会与虞国修好,我让你嫁给布契,也不过是为了壮大我们的势力,若是战胜,你不想再与他一起,你和离就是了,你想要什么样的郎君就找什么样的郎君,你这点委屈都受不得吗?”

    “那百姓呢?胡国的百姓,虞国的百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巴哈尔问。

    “我很喜欢虞国的一句话。”巴图尔无所谓地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巴哈尔彻底失望,她认命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如果你有点良心,再别联系沈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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