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朗生辰那晚,梁雪雍在北宫留宿。此后凡有去后宫的时日,十有八九去的北宫,而那张刻有“林”字的绿头牌,也被她翻浅了颜色。

    众郎君见林初朗圣眷亲隆,不敢再像之前那般非议构谣,对他的诸多流言也自然地散去。

    萧祺缘因为迫害后宫郎君被治了罪,原本是借着萧夫人打仗得胜的态势要出冷宫,如今却因金徽酒的毒计被压下来,没了重回东苑的可能。

    此时的萧家虽然得了些势,但因滔天煊赫从来不加遮掩,故而早前便引起了女帝的顾虑和忌惮,即使在朝中盘踞甚久,也因陛下这些时年刻意的图谋而被挖伤了根底,处在外强中干的境地还尚不自知。

    而此时的林家,依托林夫人的谋划耕耘,已渐入家门隆盛的态势,有了挤掉萧门取而代之的资本。

    仲夏的时候,林初朗被查出有了身孕。梁雪雍此时刚离开皇宫不久,正同贺丞相一道在东州发大水的郡县治理洪涝。

    她听闻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地传了手谕,抬了他的分位,封他做了令君。林家的荣耀与尊贵便更胜从前。

    此前一直在贺府修养的元夕听到这消息,也为他高兴,又见风波已过,便回宫照顾起他来。

    两月之后,东州的水患得解,梁雪雍回宫以后,凡有空闲,皆往北宫走动,对林初朗极尽疼惜与爱护,对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也期待有加。

    金秋之时,胜仗过后在漠北驻扎屯兵,休整军队的林将军寄给女帝一封密信,信中竟是对萧将军在北地勾结外邦,通敌叛国的禀报和指控,兼以披露萧将军与北疆首领密谋勾兑,攻打大玄的详尽计划,并呈递了双方做此约定时所交换的一半信物。

    此事一出,朝野皆惊,萧家一时之间沦为众矢之的。

    众人皆知这事是直插进萧氏心门的一把利剑,注定不给其活路,于是从前攀附于其的权贵们纷纷惊惧,或撇清干系冷眼观之,或迅速倒戈施行背刺,而本就与萧氏为敌的党流趁此时机更是大行声讨,朝中对萧氏的参本累叠如山,口诛笔伐屡屡无绝。

    萧家便在众人这摧枯拉朽般的阵仗中流干了血液。

    前堂如此,后宫亦然。

    萧家落败以后,萧祺缘彻底没了依靠。他本是戴罪之身,从前因家门的原因未遭重罚,但如今家门倾颓,覆巢之下没有完卵,他也随即作了众郎君皆可随意羞辱蹂/躏的对象。

    郎君们从前受他冷眼侮辱的,对他恨得牙痒痒,如今加倍的奉还。负责到冷宫送饭的侍女,垂涎他那副姣好的容貌,常借送饭之机对他动手动脚,肆无忌惮地揩他的油。

    萧祺缘痛苦难堪,心中思慕着女帝,终日不见朝阳,逐渐染上痴臆,半疯半癫的没个醒头。众郎君都想着:

    他快死了。

    他该死了。

    可梁雪雍却始终没传下处死他的命令。

    金徽酒知道这个情况后,原以为她是政事繁忙,对此事不甚关心,委婉地向她提醒着众郎君对萧氏的态度,但梁雪雍几番回避问题,他便明白她是念着旧情难以裁决了。

    金徽酒很早便察觉到这一回无论是萧家还是萧祺缘都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所以并不害怕除掉对方会于己不利,于是打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念头,一面在萧家败亡的伊始便寄信给自己的母亲金丞相,让她暗中配合林将军,重参萧将军此前虚报手下功勋的受贿之事,让其做射进对方咽喉使其断气的那支利箭,又一面委婉地提点林初朗尽早解决萧祺缘永除祸患。

    其实林初朗不必经他提醒,心中自然地有这个打算。只是那一日与梁雪雍在御花园散步,听她谈起了与萧祺缘的往事,不免落入了与迟疑的思量。

    “朕记得萧君刚入宫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正是娇蛮无忌的年纪。”

    那日,梁雪雍牵着林初朗的手,一边赏着花园中刚开的白山茶,一边回忆着:

    “那时朕还未登基,居在东宫。有一天萧将军牵着萧君的手过来,说让他做我的伴读。父后当时也在,小声告诉我,说他以后是我的良娣。”

    “可萧君听了,不太高兴,竟直接冲到父后面前,笃定地说:‘我不做妾,我要做太子妃,和太后您一样。’”

    “那时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就连一向威严倨傲的萧将军也变了脸色,高声斥他无礼。”

    “但父后却并不生气,只笑他光讲大话,没有这个本事,又问他怎么才进宫来,就急着要说这种话。”

    梁雪雍讲到这里,笑意深了些,又道:

    “我最记得他那时瞄我一眼,傲慢的气势忽然淡了,脸红了起来。我瞧着他扭扭捏捏地走到父后跟前,悄悄说:‘我看上您女儿啦’,还说他第一眼就喜欢。他实在叫我害臊。那时在场的人都笑了,只有我俩红着脸,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她便这样静静地述说着,从两人的初见讲到成亲,讲到之后的陪伴,再讲到后来,在朝堂涌动的暗流之下,他们之间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陪了我六年……不对,”她数算着萧祺缘即将到来的生辰,“马上就第七年了……”

    “你说,一个人的人生能容得下几个六年陪伴在另一个人身边呢?”

    她好似问着话,却把目光放空在那片山茶花上,实则并不在意别人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又紧了愁容,幽幽道:

    “可他也真糊涂……真是糊涂……”

    林初朗默默地听着,原以为自己会嫉妒得发狂,但不料心中竟由哀愁占据了主导,怜悯的情绪多过仇恨。

    他从流玉口中听说了萧祺缘悲惨的近况,知道无论如何他已经回不到从前的光景,而女帝无非是想留着他的性命,不愿主动地伤害,只叫他自生自灭罢了。

    于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回避着解决这个问题,如同拿扫帚把落地的枯叶扫进死角,等它静静地腐化、消失。

    可金徽酒却没有这样的愁思,也从不做这样的等待。他不喜欢自己的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出现拖泥带水的差池——即使那差池几乎不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因此在听闻林初朗迟迟没有动静之后,他又一再地暗示对方尽快地动手,由此难免引起了对方一些敏感的抵触。

    在察觉到对方对他些微疑心的情绪后,金徽酒暂停了和他的来往,将目标转向女帝,再次暗催着对方对萧祺缘的制裁。

    梁雪雍本不欲给他什么答复,可金徽酒却以关心林初朗的身体为由,谈及萧祺缘替换朱砂险些害死林初朗的恶事,又故作忧心地担惊起林初朗腹中胎儿的安危,由此动摇了对方的心念。

    梁雪雍端着茶杯与他对榻而坐,轻蹙眉头,最终别有深意地松了口,道:

    “这事便交给林君决断吧,朕不再过问。”

    金徽酒知道她和林初朗在这事上持有着一种懈怠的默契,其根本的缘由还是在于林初朗很敏锐且很敏感地察觉到陛下的心思。

    但他认为这样的默契并不牢固,毕竟陛下与萧氏的关系同林家与萧家、林初朗和萧祺缘的关系并不一致。

    “如果一切由林氏决定,那么事情便好办许多。”

    他如是想着,又把目标转到了对林初朗和萧祺缘的利用上。

    此时的萧祺缘在冷宫苟延残喘,金徽酒去看他,期间刻意谈起林初朗圣眷深厚和已有身孕的情况,又别有居心地撒下女帝厌嫌于他、欲同他断情绝意的谎言。

    萧祺缘听信了他的话,状态更不清醒。他在冷宫里喝骂林初朗妖媚惑主,又总是哭闹,时常对着墙壁把自己的影子当成对方的,斥责他抢走了属于自己的恩宠与荣华。

    冷宫的人便总见他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对着影子一遍又一遍地刺划。他们起初不明白他的举止,后头听清了他口中的谩骂才反应过来,知他心里恨透了那姓林的郎君。

    而金徽酒则利用舆论再添一把火。

    宫里很快传出萧祺缘要害死林令君腹中胎儿——像当初害死孟愚鸢的孩子那般的谣言。

    所谓“三人成虎”,谣言传着传着便成了让人笃定的真话。林初朗听到这话,终是无法自静,想着若对方真有此心或是已设毒计,那是万万再留不得了,而女帝那边应该也会体恤谅解。

    于是择了一日去冷宫和萧祺缘对质。

    两人已偌久不曾碰面,林初朗见到对方的时候,险些认不出来。

    原本绮罗遍身、嚣张跋扈却也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如今形容枯槁、衣衫褴褛鬓乱钗横,看起来可恨可怜,令人唏嘘。

    萧祺缘见有人来,原本并不留意,仍旧蹲在屋落的一角用指甲抠刮着墙壁。可过了片刻,忽而僵住了,扭头再看,认清来人后,一下子蹿起来,张口便骂了句“贱人”。

    他朝林初朗快步走去,挽了袖子似要打人,却被对方的侍从拦住了。他被推到地上,跌坐着起不来,抬头直视着对方,恨火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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