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朗不与他废话,直接了当地问:

    “你想害我肚子里的孩子?”

    萧祺缘听到“孩子”两个字,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他意识放着空,神情惘然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仿佛肖想着自己也有身孕,又瞥了眼林初朗微隆的肚腹,嗤讽道:

    “贱人,贱种。”

    林初朗皱了眉,吩咐流玉了几句,流玉垂头应了声,瞄了眼萧祺缘,唇边牵过低沉沉一丝笑来。

    他离了殿,不一会儿,便端进一托盘来,盘上放着一杯酒。

    萧祺缘已然死到临头。林初朗看他如看一只可以随意踩死的蚂蚁。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沉声问地上的人,示出自己一直存在的疑虑,“之前利用朱砂给我下毒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或者——是不是你一个人做的?”

    “如果你还想活命,就老实告诉我答案。”

    萧祺缘一听,怔了半晌,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可随即笑了,笑得狰狞,笑得阴森。

    “你中了毒……你中了毒……”他意识错乱地呢喃着,咬牙道:

    “林初朗,你不舒服,我就开心;你痛苦,我就高兴……我恨……我真是恨……”他死死地盯着对方,目光鹰一般锐利,诅咒道:

    “我只恨你命大,为什么还没被毒死。”

    林初朗眸色一沉,垂了双目,对流玉道:

    “叫他上路。”

    流玉垂头称是,端着木盘缓步走到萧祺缘身前,示意同来的两位侍从将他抓住。

    萧祺缘见他托盘上的酒杯,反应过来那是鸩酒,心知林初朗要赐死自己,又笑了。

    他起先并不反抗,可当那酒快要递到他唇边时,忽而脸色一变,口中呢喃道:“不行。”

    他说林初朗没被毒死,他便不能被毒死。

    林初朗见他疯了一般地挣扎起来,吩咐两个侍从把他摁紧。

    但对方的情绪却愈发地激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挣开了侍从的手,从殿内跑了出去。流玉和侍从见状,赶紧去追。

    萧祺缘踉踉跄跄地跑出冷宫,脑袋昏沉而混乱,抬头朝天上看,天上的太阳刺了他的眼睛,叫他恨了,觉得这太阳欠收拾。于是便挽了袖子,追着太阳的方向跑,身后怎样的喧闹与斥喊都听不见。

    他跑得卖力,不一会儿甩出身后的人一大截,自己却不知道,心里只想着要追着太阳,把它拿布罩了,叫它再嚣张不了,使不了坏。

    可太阳总在他前头一点,把辛辣的眼光投向他的周身,让他一面生气,一面冷得流汗。

    萧祺缘跑着跑着,跑到了冷宫旁的御花园外头,被满园的鲜花绊住脚步,不自觉驻了足。

    他朝里头好奇地打量。

    此时满园的鲜花盛开着,争奇斗艳,尽态极妍。

    小郎君不再跑了,赤着脚慢慢走入□□。那些绽放的花,美丽的、动人的,鲜活着、崭新着,越发显出小郎君的狼狈与破旧。

    萧祺缘走着走着,惨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羞赧的笑意,口中愣愣地夸那些花儿好看,又叹息自己被比了下去,脚步怯生生地快了。

    他忘记了追太阳的事情,从□□的南头走向北尾,还没走完,在中途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纯白的海。白色的山茶大片开着,在阳光下静息。

    萧祺缘目光一哀,摇着头,痴痴说:“不好、不好……”又说:“淡了、淡了……”他后退几步,被花圃的石沿绊倒,朝后跌进了花丛,后背磕到一个硬物。他转身去看,发现那是一把修枝用的花剪。

    萧祺缘心头一悸,喜上眉梢地拿起那剪子,没有犹豫地刺向喉咙。

    鲜血喷溅出来,洒到白山茶上,比远处满壁的红蔷更艳几分。

    小郎君咳嗽几声,蜷着身子倒进花丛,终究再起不来了。

    流玉和侍从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

    过了片刻,林初朗过来,看见花间的这般情形,冷淡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只嘱咐流玉去派人搬一木架,把人抬出去,同时派人禀报皇后这个消息,请他处理事后的安葬。

    流玉点点头,转身刚要走,却瞧见御花园里来了两个宫人,为首的便是之前在政殿见过的女帝的心腹。

    那侍从走了过来,见到林初朗,向他请了安,把目光往花丛里一偏,微喜的脸色骤然飞逝。

    “造孽……造孽……”他走到死去的萧祺缘面前,惊骇地呢喃,“怎么偏亡在这时候……完了……完了……”

    林初朗不明白他的话,但见他身后的奴倌手上端着东西,用喜庆的红绸盖着,便走过去揭了,面色兀地一怔。

    只见那木盘上、红绸下放着一叠鸳鸯酥,上头印着“及冠”的“冠”字;旁边,是一碗粉釉瓷盛着的长寿面。

    林初朗抿了嘴唇,脑中有些恍惚。他绕过那奴倌往前走,忽觉额心隐隐作痛,抬手去按,又往前走。

    众人惊见他没走几步,身子往下一栽,晕了过去。

    ……

    萧祺缘的事情虽然梁雪雍面上并没有再过问,但林初朗知道她终究对自己的处决是不满的,心中也隐隐觉得当初的决断有欠思量的地方,故而对梁雪雍怀有一点愧疚。

    在萧氏死后不久的时间里,梁雪雍去北宫的次数不多。林初朗怕惹她伤心,强忍着想见她的冲动与寂寞,不打扰她内外的事务。

    后来时间久了,两人之间的一些愁闷与顾忌淡了,相思便浓烈起来。林初朗开始主动地去政事殿寻梁雪雍,对方见到他,也小心地呵护着,生怕他这个孕夫有什么闪失。

    但随着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他也不太方便走动了,偶尔会叫流玉去政事殿,或别的郎君宫里传些话,问问陛下的衣食家常,嘘问寒暖,听她无碍才肯放心。

    他怀孕期间,梁雪雍时常派人赏赐一些珍用,其中含着婴孩的物品,每样都准备了男童和女童两式,林初朗看着欢喜,知她不偏心,心头暖融融的。

    在这期间,元夕因为贺丞相升迁兼任东州州长的职务被女帝暗抬了分位,做了幼君。众人笑他是宫中唯一一个不用侍寝还照例受陛下赐荣的郎君,那笑里含着纳罕与讽刺。

    可元夕并不在意,常常对林初朗说:

    “我没本事,我母亲有本事就行了嘛。”

    林初朗哭笑不得地说他“啃老”,对方不害臊地冲他做鬼脸:

    “我娘愿意着养我呢。”

    “再说了,侍奉陛下的事又不是女儿家考科举,一定要分个功成名就,一定要‘既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说罢,又别有深意地看着林初朗,打趣道,“‘绝学’这种东西我是没有的,但初朗你可不少;至于这‘太平’嘛……”他看了眼好友隆着的肚皮,嘿嘿地笑了声:“你怕是也‘太平’不了。”

    林初朗红了脸,想打他,但身子不利索,便索性不理他了,心头却兀自为他叹着气——他知道元夕一番话虽然轻描淡写,但实则遮掩了自己早就心有所属的真相。

    他揣测出对方思慕的对象,只是不打算揭破那层窗户纸,他知道,元夕也并不想他多加过问。

    贺丞相兼任东州州使以后,女帝在东州给他赐了宅基地,元夕陪着丞相去东州监察基地的规划和布置,一两个月都不在宫中。

    此间林初朗一个人养胎,愁苦孤独难以排遣,想着去找梁雪雍,又听闻对方最近正忙于处理东境的流民之乱和边地藩王的异动,当然知道那是不可耽搁的大事,自觉地不去打扰。

    金徽酒听闻他近来孤单,常常过来陪伴,为他消解忧思,同时尽心地照顾他,呵护他腹中的子嗣。

    林初朗见他金尊玉贵的一位皇后也肯在人后像对待亲生兄弟一般待他,内心便深深地感念着,对他的戒心也淡了,两个人的关系一时之间亲近颇多。

    正当所有的事情如天上流动的晴云慵懒而规律地淌去时,一件大事却让天气转了阴。

    东境的藩王借了林将军屯在北境的兵来镇压流民的动乱,却暗暗打着女帝的旗号私自向外扩张边界,由此引起邻邦的不满与反抗,流民之祸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更加严重。

    这时却又同时传出另一件怪事,说是有一队从北境行来的出家僧人寄居到东境的寺庙讲学,暗地里打着九王姬的名号为流民沿途布施,传播福惠。

    女帝在朝堂上得知这两桩事后,勃然大怒,当即传令要派兵出征东疆以制裁藩王的擅动,同时要问林将军的罪。可朝中的几位肱股闻言,纷纷谏她三思,在堂上呈出几番激烈的辩驳,总算拦着她收回了命令。

    梁雪雍初时因为动气,故而考虑不周,此刻冷静下来,也认为刚才的决定过于武断,于是散了朝,只留下那几位大臣仔细讨究。

    几番斟酌下来,她向九王姬传下敕令,任命她为使者暗中带兵出使疆东,责问东疆擅造□□的藩王,同时告诉了她有关僧人布施之事,质问她是否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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