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沉浮如大浪淘沙,有多少人能坚守初衷不改,始终如一?老夫当年说好听点儿是弃官归隐,说难点,呵!不过是被逼无奈的丧家之犬。”

    咚!

    钟袖一脚踹翻条凳:“那些人用家眷亲属要挟,实属无耻!”

    老丐苦笑:“只是可惜了贤哥儿,是老夫连累了他。蒋从岭此人睚眦必报又极擅钻营,贤哥儿是恐被他注意到,进而想起当年旧怨,这才不敢参加恩科啊…”

    “老东西如果每每参与科举考核,难不成贤哥儿这辈子都不出仕了?”

    老丐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岁,暮气满身:“时也命也,老夫对他的唯一期盼便是,活着。”

    钟袖粗喘呼吸将条凳踹正,气哼哼出了房门。

    棋盘院。

    长忠安顿好外面进屋,笑得满脸褶子:“临山而居,朝起暮息,这地方确实更适合您调养身体。院子虽然简陋了些,但也颇有野趣不是!”

    刚换好亵衣的楼镜长发披散,脚上踩着一双与绸衣格格不入的厚底棉鞋,一扫舟车劳顿,脸上带着厌厌的神色。

    “棋盘院名字谁取的?”

    平安抱着刚晒好的新被褥进来,撇撇嘴:“那位张老先生呗!他说咱们这院子建在棋盘山下,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字也是他亲自题的。”

    楼镜目光从外面的院门掠过:“倒是一手好字。可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是为了张幼贤恩科的事。”

    楼镜挑眉:“恩科是为陛下急择良才,一切有例可循,可是为举荐之事为难?”

    平安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嘴叭叭。

    “蒋从岭在京城和文人中的风评挺好的啊,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如果他儿子真做了那样的恶事,张老先生属实冤枉!”

    长忠叹了口气:“你还是年纪小!他若真是像外面传的那样,哪还能活到新朝,手掌实权?”

    楼镜冷嗤:“老狐狸滑不留手,咱家在宫里的时候他藏得像个鹌鹑,咱家倒是把他忘了!”

    平安愤愤捶手心:“让这样的老东西主持科考,那不是助纣为虐?”

    “那就让人去查!”

    隋十一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拱手领命:“是!”

    棋盘院里简单,除了隐在暗处的护卫,明面上就主仆三人,平安顾虑到楼镜和长忠舟车劳顿,点上熏香准备让他们好生休息。

    摆鞋的时候,他皱起好看的小眉头:“主子,这鞋用的布料粗糙,针脚也如咱们带来的细,要不要换上我们宫里带来的?”

    楼镜闭眼假寐,摆手:“老人家一片心意,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厚重压身的棉花被压在身上,鼻息间都是阳光的味道,再加上枕头里麦麸的沙沙声,楼镜说完话没几息便沉沉睡去。

    长忠给惊奇的平安使了个颜色,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主子向来对贴身用度挑剔,再加上这地儿第一次来,主子怎么这么快睡着了?”

    长忠双手抄袖,露出一脸神秘莫测:“人心啊,最难诊!”

    或是因人,或是因环境。

    心里觉得舒服了便什么都好。

    木家村有不少人家养了狗,天还未亮,鸡鸣犬吠声此起彼伏。

    楼镜缓缓睁开眼睛,撇了眼外面的天色,还有些置身梦中。

    旁人都以为江陵公子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殊不知在外游历的那些年,草棚破庙,村里人家他都住过,银钱短缺时莫说粗粮馒头,残羹冷炙他也能食之面不改色。

    他已经很少回忆过往,此刻追忆,竟觉得恍如隔世。

    刚入宫的那几年,他处处谨小慎微,隆冬腊月身上仅一身夏衫避寒,受排挤时几日以水度日也常有。

    后来手中渐掌权势,吃穿用度越来越精细,却再无一日安寝……

    长忠上了年纪,舟车劳顿的疲乏比楼镜更严重。

    平安应该也是终于放下心,这会儿小呼噜打的兴起。

    楼镜自己收拾好出门,正巧碰上嘴里叼着饼子的钟袖。

    “先生早啊!饿了不?我妹妹刚做的饼,要不要尝尝?”

    钟家的人都已经起床,钟李氏在灶间听见动静扬声在招呼:“萧野起来啦!外面露重,快进来!”

    钟袖:“……”

    他像是会进庖厨的人?

    她正想着怎么打圆场,楼镜已经嘴角挂上浅笑走进去:“有劳姑祖母!”

    “你这孩子尽瞎客气!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听长忠说你要调理身体,有没有啥要忌口的,哎呦,昨儿太匆忙忘记问了!”钟李氏絮絮叨叨,说罢又问灶上忙碌的章六:“章家小子,咱家没啥病人不能吃的吧?”

    章六正在熬粥的手一哆嗦,视线对上楼镜淡淡的目光,吸进肚子点头:“没…没有!咱们早晨吃的都清淡,表公子都能吃。”

    钟袖咬着饼子站门口,看得稀奇。

    钟裙将包好的饼子装好,递给她:“阿姐,饼里加了肉末,章六哥还另外给你们做了几张加糖的,路上饿了用火烤烤就能吃。”

    楼镜:“要出门?”

    “嗯,有点事儿要办。您和长忠叔上回都去过棋盘山,只要小心些山里的猛兽,采药问题不大。”

    再说先生在这住着,暗中肯定还有人手,上山的时候肯定能护卫长忠公公的安全。

    她原想着陪同,但张幼贤的事儿更着急,她实在分身乏术。

    “你要去找蒋从岭的晦气?”

    钟袖瞪圆了眼睛:“您让人偷听?”

    当时屋里可没外人。

    这就过分了!

    要借住养伤没问题,但这人也不能随便探听别人家私事哇!

    楼镜嫌弃瞥她:“脑子呢?这么点儿地方用得着偷听!蒋从岭位居一品,门生遍布,你要打探他的消息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钟袖垂下眼睑不语,但头顶翘起的呆毛跟主人一样倔强。

    “距离恩科还有多久?就凭你们几个人要查到什么时候?”

    钟袖抓着刀柄:“恩科参加不了就等下次科举,反正性蒋的必须死!”

    楼镜注意到她的动作,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倒是没预料到这小崽子心里还有将人一刀结果的想法。

    “蠢!你当如今朝廷各衙门都是摆设?且不说你能不能近他身,就算你能将他结果了,那剩下的烂摊子呢?你家这老老小小呢?”

    楼镜叉腰转了两圈,食指点着钟袖的脑门:“顾头不顾腚,你这脑子被驴踢了?”

    钟袖后仰避开他的指指点点。

    “也没人说要动刀啊!您自己乱想,怎么还赖我?好歹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您说话注意点儿啊,让老丐听到了一准将你列入拒绝往来名单!”

    钟袖将干粮交给过来的张幼贤,马尾轻甩:“而且,先生可莫要门缝里看人。”

    真以为她傻呢!

    如果她真敢动手杀了那蒋从岭,贤哥儿能脱得了干系?那他这辈子就甭想科举了!

    平安打着哈欠醒来,屋里没看见主子差点儿吓哭。

    踉跄跑出棋盘院,他刚准备找人询问,就看见站在钟家院门口,走进了才听到他叉着腰在低声骂什么。

    “个糟心的小崽子,就不能省点心?咱家给她那么多田产宅子傍身,怎么就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样安分在家呆着?还收拾蒋从岭,当那是地里的韭菜随便她割?混账东西!”

    平安:“……”

    老祖宗,要不要听听您在骂什么?怎么听都像在担心那两枚铜钱吧?

    平安的嘴里像是被人塞了两颗走没熟的青杏,酸的嗓子眼。

    楼镜转身看到他,立刻收起扭曲的五官,一本正经招手让平安上前:“去,找人盯着那仨,别让他们把小命浪没了!哼,不知天高地厚!”

    钟袖等人清晨上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等到了京郊的宅子时,三人都已经狼狈地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分开洗漱,简单收拾完,钟袖把两人招过来:“老丐在联系那些苦主,贤哥儿化名去联系还在京城的或是他们的后代,剩余时间就在宅子里安心读书!我和青禾去打探蒋家的消息,咱们要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接摁死!”

    她不是老丐,还能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起量,还把公道交给时间。

    她报仇不隔夜,而且,从早到晚。

    张幼贤看着他俩,既感激又羞愧:“袖姐儿,青禾,这次的事儿又让你们操心了!”

    青禾直接抽了本他怀里的书摁在他脸上:“别磨磨唧唧的,忙着呢!”

    钟袖则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贤哥儿啊,左右咱么你这辈子是撇不开关系了,你可要争气点儿,将来考了功名给我和青禾做依仗,不然你可就得给我做一辈子账房先生了!”

    张幼贤低头嘀咕一句。

    “你说啥?!大声点儿,根本听不清!”

    张幼贤脸都红了:“我说就算将来我考上了功名也能给你做一辈子账房先生!”

    钟袖愣了下,脑壳卡住。

    然后深深震惊。

    这表情,这话里的内容,啥意思?

    “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上我家族谱?”

    张幼贤:“…阿爷不会让我入赘的。”

    钟袖拳头硬了。

    “这是入赘的问题么?我跟你,有可能?”

    张幼贤吭吭哧哧:“再造之恩…当得以身相许。”

    “那你跟青禾商量商量,我到时候给你俩送厚厚的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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