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点从小到大,慢慢露出真容。

    驾车的是个面白无须的老人家,旁边坐着个抱着长刀的少女,小腿自然垂落在外摇晃,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平安顾不上章六,撩起衣摆就小跑着迎上去,中途还因为太着急跑丢了一只鞋子。

    “主子!!!”

    平安包含情绪的呼唤惊起鸟雀无数,也吓得钟袖一个激灵,险些从马车上摔下来。

    “前头是谁 ?”她有些不确定地眯眼细看。

    来人瘦骨嶙峋,面容憔悴 ,活似个顶着颗球的长腿细竹竿。

    长忠轻甩马鞭,笑着看向前方:“可是平安来接我们?”

    钟袖:“……”

    平安长这样?确认不是被谁掉包替换了?

    躲开眼泪鼻涕横流的平安,钟袖下来步行远离马车。

    章六迎上来和她嘀嘀咕咕:“头回来村里的时候俩眼睛肿的像桃儿,如果不是对他熟悉,我也不敢认啊!有回我去给他送吃的,孩子梦里都在喊老祖宗……”

    两人边说边走,章六跟她讲钟家和木家村的发生的事儿,钟袖也挑拣着说了些他们南下的凶险,听得章六一会儿惊呼吸气,一会儿拍肚子庆幸。

    马车进村引得不少闲来无事的妇人和孩子跟在后头好奇,甚至还有孩子跳起来想看到马车中的情形。

    倒是钟袖敏锐的发现跟来看热闹的妇人比之以往少了许多,不由好奇。

    “嗐!啥东西看多了就不奇怪了呗!前阵子平安他们建院子,添置一应起居,马车骡车没少往村里跑。”

    钟袖心里顿时有些不妙的预感。

    等自家院墙映入眼帘的时候,饶是她已经做了心里准备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木家村最好的院子也不过村长家的青砖大瓦房,钟袖家的院子起的晚,钟李氏手里又有余钱,自然也是如此安排。

    但现在好好的宅院后面加了一片硕大的白色院墙,哪怕不进去,也能看到里头草木葳蕤,还有花枝攀过灰瓦墙顶在外头盎然盛放。

    章六在旁偷笑:“像不像大家闺秀和她前面的洒扫丫头?”

    钟袖一脚踹到他膝窝,好像没让章六对着刚出院门的钟李氏直接跪下去。

    “阿奶,裙姐儿!”

    钟李氏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将钟袖上下打量一遍,才笑着越过钟袖招呼正准备下马车的主仆:“萧家侄孙一路过来受苦了!身子可还受得住?”

    钟袖双眼圆睁。

    不是,怎么就侄孙了?

    她看向长忠。

    不是说给楼镜安排的身份是远方表亲?怎么也是阿奶的子侄辈,怎么还往孙辈走?

    长忠和钟李氏年纪相仿,也不是第一次见,笑呵呵跟在楼镜身后不说话。

    楼镜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僵住的脚步恢复如初,走到钟李氏面前郑重行礼:“小子此番游历途中抱恙,无奈才打扰您,还请姑祖母见谅。”

    钟李氏自来对读书人高看一头,虽然见到楼镜还是有些发憷,但谁让她对楼镜的印象太好。

    “哎呦,这说的什么话!前些年兵荒马乱的,我都多少年没回过娘家了,原还惦记着这辈子能不能收到家里的信儿,谁承想还能见到你呢!快,咱先回屋,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

    钟袖也不知她阿奶是真难过了,还是单纯演给周围看热闹的人,总之是喜极而泣地将人迎进了院儿。

    外头人群里,妇人连瓜子都忘了嗑。

    “乖乖,这后生真俊啊!”

    “排场气度也好!你没瞧见他行礼那动作,哎呦呦,跟画儿里的仙人似的!”

    “也不知成亲了没,这样的样貌家底儿,谁家闺女嫁进去还不是掉进了福窝窝!”

    “村长媳妇儿和陈家那口子跟他们走的近,打听打听?”

    钟袖一行人进了院子,并不知道外头凑一堆的妇人们叽叽喳喳了什么。

    但阍馆暗中的护卫在啊!

    听到这些言论,隋十二努力控制着脸颊的肌肉,免得一不小心任务失败,那他的下场怕是比隋十一还不如。

    他从阍馆接到的任务是看管好整个木家村,确保主子的消息不会泄露,同时还要保证主子在钟家的安全。

    原想着村里普通百姓对主子构不成威胁,他们要警惕的只是外来人,谁承想这些个妇人的嘴堪比文人手中笔,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啊!

    主子的热闹不好瞧,隋十二挠了挠脸继续蛰伏。

    老丐今日在私塾有课,待听到钟裙过来传信说家里贵客到了,便放下书简提前下学,带上钟裙和钟褞姐弟俩一起回家。

    上次楼镜来的时候用了萧姓,这次依旧。

    老丐对这个博闻强记的年轻人观感不错,所以接风宴上两人推杯换盏,再加上张幼贤和青禾作陪,一时间气氛融洽。

    因着钟家没那么多规矩,虽然男女分桌而食,但同在一屋,且没有设隔档。

    钟袖边啃排骨边盯着另一桌,引来钟李氏一记指节敲脑壳:“好好吃饭,瞎捉摸什么呢!”

    她还能不了解自己孙女?那眼神一看就是没憋好。

    钟袖委屈。

    委屈还不能说!

    她能跟自家阿奶说,她就是想看老丐的笑话么?

    也不知道哪天先生的身份被揭穿,老丐回想起今日,会不会直接被气厥过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等到众人都吃的差不过,钟袖拖着自己条凳凑到张幼贤身边:“幼贤哥,朝廷要开恩科了,你知道不?”

    “前两天去镇子上时略有耳闻。”

    钟袖骑在椅子上探头看他表情,皱眉:“你不准备参加?”

    否则不会是这个表情。

    张幼贤闪躲她的视线,仿佛要把面前的汤碗看出朵花儿,急的钟袖差点上手。

    青禾在旁幽幽道:“你要是不提,我们都不知晓这消息。”

    合着张幼贤知道,但回家跟谁都没提?

    那边正跟楼镜聊天的老丐也忽然安静下来,这边的异常也引来了钟李氏的关注。

    楼镜手指微勾撞倒酒盏,接过长忠递来的帕子擦拭,冲屋里众人歉意道:“野不胜酒力,还请姑祖母和张老先生见谅,容我先回去更衣。”

    钟李氏忙过来查看:“你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快去收拾,照我说你今儿就不该喝酒…”

    宋枝和章六早在楼镜起身的时候就站了起来,见这情形,章六笑着过来解围:“伯娘别担心,那边院子我熟,我替您送萧家少爷过去!”

    宋枝:“我去看看还短缺什么,好搭把手!”

    其他人陆续散了,老丐看着自己的孙子,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垂目:“贤哥儿,从实道来!”

    张幼贤沉默几息后直接跪下:“阿爷,孙儿自知愚钝,又从未学过如何参与科考,此次恩科又来的突然,便想着再磨炼几年。”

    钟李氏上前两步想把张幼贤从地上拉起来:“贤哥儿他爷,孩子也是——”

    钟袖起身拉住自家阿奶胳膊,轻轻摇头。

    只听老丐语气淡淡问:“你说的可是心里话?幼贤,你自小苦读诗书,阿爷虽不是一定要你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但也盼你能正视己身,从心而活。”

    灾祸突至,张家人丁凋落,时至今日仅他们祖孙二人尚在人世。

    当初从家族中带出的书卷字画早在逃难过程中尽数遗失,否则也不会被钟袖当成乞丐捡回去并给予庇护。

    倘若孙子无心科举,不喜读书倒也罢了,活到他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可他也曾是被人恭称一声大儒,门生故旧无数,如何看不明白自己孙子读书上资质和心性!

    这孩子在撒谎!

    老丐不知想到什么,面色肉眼可见地颓然下去:“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张幼贤面色发白。

    钟袖想了想,蹲下来看看着张幼贤:“是因为此次恩科是七成举荐?”

    张幼贤紧抿嘴唇,额角冷汗涔涔。

    “是老夫的错。”

    老丐走到张幼贤面前,褶皱干瘪的手在他肩头拍了拍,脚步踉跄着走出房门。

    钟袖干脆盘坐下来,目光紧紧盯着张幼贤:“老丐说的啥意思?长了张嘴不是用来说话的?打什么哑谜!有事情咱们就解决,你们这么憋着有甚好处?”

    青禾用脚尖踢了踢钟袖的膝盖:“少说两句。”

    钟袖怒目:“我少说两句问题就能解决了?你当这是过家家呢!恩科啊,十年苦读不就是为了个这?”

    张幼贤惨笑一声,靠着桌腿坐下来,脸颊埋进双膝,哑声道:“此次恩科的主考官是蒋从岭,我阿爷当年辞官也是因此人之故。”

    张家祖籍青州,往前追三代也曾显赫一时,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众,虽后来逐渐没落,但底蕴非寻常人家可比。

    到了老丐这一辈,在朝为官的族中长辈先后或告老还乡或罹难在外,是老丐一肩挑起了青州张氏。

    出入朝堂,踌躇满志,再加上性格豁达,又有惊才伟略,在朝中算得上如鱼得水。

    盖因牵扯进一桩略卖人口案,与蒋从岭视同水火,后因老丐弹劾,蒋从岭长子被鞭笞受罚后不治而亡,自此两家结仇。

    但蒋家略卖的皆是容貌出众的女子,他们的去处和蒋家的步步高升密不可分。

    自那之后,老丐仕途处处受阻,甚至连青州族人也遭牵连,独木难支之下,老丐被迫辞官回乡。

    “蒋家略卖人口,从襁褓婴孩到摽梅女子,更甚者还有已婚妇人!男婴卖到求子人家还有一□□路,可女子…颜色好的送给了达官显贵,更多的则是卖到烟花柳巷和偏远村庄,其中一女子被卖给父子三人做共妻,不堪其辱逃出来恰巧被阿爷所救,这才接了状书为其讨公道……”

    钟袖拇指按在刀鞘上:“这样的案子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

    “如果蒋家把人还送进了宫里呢?”

    钟袖:“…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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