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时间会走得更快还是更慢?

    徐楚最近常会想这个问题。

    课堂上,她盯着孩子们发旋的海洋。开会时,她盯着纸上虚焦的文字。吃饭时,她盯着白汪汪的米饭。

    想林琅。

    回过神来,时间只过去几分钟。

    月亮从圆变缺,已经半个月了。

    尚丽小学的校庆如期召开,冯元发了话,一定要确保校庆活动的万无一失,挽回学校口碑。

    因此,今年的校庆晚会格外隆重。

    周五的夜晚,容纳数千人的体育馆改造成宴会厅,篮球场成了偌大的舞池,管弦乐团奏起乐曲,灯球一闪烁,便有了复古华丽的气氛。

    徐楚和众教师立在校门口,迎接前来赴宴的家长。

    由于今晚的dress code是正式晚礼服,她便穿了件黑色露背长裙,头发挽成花苞,再留两缕卷发从耳边倾泻而下。

    这造型衬出她细而长的脖颈,后颈隐隐立出一两截凸起的颈骨阴影,再往下,是两片薄薄的蝴蝶骨,翩跹欲飞。

    徐楚每次侧身,都能感到无数目光停留在她雪背的风景里。

    目光多是男人们投来的。

    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却觉整个人都被看热了。

    临近七点,晚会就要开始,教师们返身进场。

    马路的尽头,忽然闪出两道很亮的车灯。

    徐楚停住脚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轰隆的马达声。

    一辆白车急刹停在校门口,车灯射出的光柱里,她先看到了蚊蚋飞舞,紧接着——

    一双长腿蹬地。

    视线上移,是万年不变的藏蓝西裤,还有一件没见过的廓形西装,白衬衫,郑重打着黑领带。

    她笑起来,睫毛扑簌扇动,眼眶莫名就酸了。

    “我没迟到吧?”

    林琅双手插兜,朝她走来。

    他又瘦了,这一身因此看上去更挺括,也更单薄。

    徐楚吸了吸鼻子,笑道,“再晚来一分钟就迟了。”

    “那走吧。”

    林琅的视线落在徐楚颈间,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在不能相见的日子里,他脑海中无数次演练这动作。

    “可是只有家属才能进去呢。”

    徐楚冲林琅眨眼睛。

    “哦?”他捏住她手心,“我不算家属?”

    徐楚抿起嘴,想了想,“严格意义上来说,你是我的小狗,姑且就算是家属吧。”

    此话一出,她就被拽进一个宽阔的怀里。

    “小狗?”林琅搂住她后腰,大手一按,指尖触到那滑腻的肌肤,两人都是一阵轻微战栗。

    他很近地笑看着她,“你见过这么高的小狗?”

    “林琅你!”

    徐楚手伸到背后,将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开,“下流。”

    她涨红脸,捉起他的手,拉他进了宴会厅。

    乐团已经奏起曲子,舒缓的音乐在白蜡烛圈起的舞池里流淌,大人们两两成对跳起舞。

    会场另一边,摆有供应自助餐点的长桌,孩子们聚在一起吃喝玩乐。

    林琅站在舞池中央,在一群穿制服的学生中间寻找白心言的身影。

    严格来说,参加校庆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你看谁呢?”

    徐楚扳过林琅的下巴直面自己,手搭上他的肩。

    “我不会跳舞。”

    他对上她的眼。

    话虽如此,手还是覆在她的腰间,再把他的另五只手指全都嵌在徐楚的指缝里,和她十指相扣,慢慢地摩挲。

    “广场舞会吗?我往前走三步,你就后退三步。”

    徐楚率先迈步。

    她蹬着细带高跟鞋,嘚嘚敲着小板鼓,走一步掀一步浪花。

    林琅连忙交替左右脚后退,黑皮鞋在篮球场木地板上踩出清脆声响。

    他一只手把徐楚一侧的腰已经焐烫了。

    “我们好像把华尔兹跳成了踢踏舞。”

    他笑着,放在腰间的手很不老实地爬上她的肩胛骨,轻轻一按。

    “喂……”徐楚快活打了个小挺,不忘瞪他一眼,“下流。”

    林琅撇撇嘴,表示对这样的嗔怒不买账。

    四条腿来来回回地缠绕,交错,直到一曲完毕,才各归其位地站直。

    在曲子与下一支曲子的静默间,西裤腿的主人进犯一步,将那飞扬的裙摆包进自己的双腿之间,似要将她禁锢。

    林琅双臂环住徐楚,很近地欣赏,才感到他毕生掌握的溢美之词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

    两人目光似乎长了钩子,死死纠缠在一起。

    “你真好看。”

    他不满足于这空洞的赞美,又补了句,“美不胜收。”

    徐楚噗哧笑了。

    一个天真而蛮勇地表达爱意的男孩子,连成语都错的这样诗意。

    “说错了?”

    林琅脸一红。

    刚伪装出的成熟老练又现了原形。

    徐楚摇摇头,抬手顺遂着他的脸颊。终究是个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的男孩。

    她柔声说,“林琅,我好想你。”

    她终于知道自己见到他之后的微微酸涩源自于哪里。

    明明是朝思暮想的人,却要别扭地同他玩一通欲拒还迎的烂游戏。

    明明真正想说的只有这几个字。

    我好想你。

    想你,对我怎样下流都可以。

    林琅额前垂了几丝碎发,头向她俯过来。

    他的身影像乌云蔽天,又像那夜笼罩山间的月色。未竟的吻,未实现的愿望,终于要在这刻落下。

    “我也很想你,徐楚。”

    他哑着嗓子说完,去吻她嘴唇。

    有孩子尖叫起来。

    紧接着是一阵尖厉的哐当声响。什么东西被敲碎了。

    林琅的脖子僵住,发现危险的本能驱使他停下动作,把徐楚揽进怀里护着。他转过身,看见会场另一边的长桌被掀翻了,食物和饮料洒得满地都是。

    女孩们尖啸着四散逃开,不成语句的呼救□□同喊着一个名字。

    白心言。

    林琅与徐楚对视一眼,手握着手朝声音的方向奔去。

    阴暗难辨的角落里,两个小孩正在扭打。骑坐在另一人身上的就是白心言。

    “你再说一遍,我妈是什么——”

    他嘶吼着,手中的玻璃片就抵在身下人的喉咙边。

    那是稚拙的童嗓被愤怒撑到了极限,才发出指甲盖划黑板的高频尖锐音色。

    林琅弯下腰,从背后悄声接近白心言。

    徐楚认出被压制的小孩是班里的陈宇。

    陈宇的后脑勺破了,浓密的头发里不断渗出血滴,流向地板,但他还梗着一口气。

    “我说你妈妈是遭报应死的,因为你爸爸做了太多坏事!”

    “我杀了你!”

    白心言的精神与肉.体同时爆发了。

    他抵在陈宇喉间的玻璃片刚一用力,忽觉得手腕一麻,手中的玻璃片被踢飞了很远。

    下一秒,一双大如蒲扇的大手顶住他脖颈,身子一软,他便被那人腾空抱起了。

    林琅架着在空中胡乱踢腾的白心言走出很远,冲人群大喊。

    “快打120!”

    人们这才敢聚到陈宇旁边查看伤情,有护理经验的老师先给他做了简单包扎。

    而这个不知自己刚刚逃出生天的浑孩子还在哭闹,“他凭什么打我,我爸是科长!”

    他天真以为这只是场男孩间的胡闹。

    会场乱作一团,来赴会的家长们见状,都牵着自家孩子逃了出去。

    不一会儿,会场就静如死寂。管弦乐团撤退的神不知鬼不觉,白蜡烛熄了一片,只有灯球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

    徐楚来到林琅身边。

    在力量的巨大悬殊面前,白心言很快不做挣扎了。他两只小手仍被林琅反扣着,只能垂下头抽泣,肩膀抖如糠筛。

    徐楚跪坐下来,伸手轻抚白心言的背。

    即使读过再多书,心智比同龄人再成熟,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一个丧母悲切的孩子。

    林琅慢慢松开了白心言的手。

    尽管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刚才杀机毕现,但他能理解这种委屈的愤怒。

    倘若有人指鼻子咒骂他去世的母亲,他或许会比白心言更疯狂。

    冯元匆匆跑来,拉走了徐楚。

    “徐老师,快打电话联系双方家长,救护车马上到。”

    林琅替徐楚继续了这个轻柔的安抚。

    他单腿跪地,顺着白心言的背,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一张小小的,俊秀的脸。

    “小朋友,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事。”

    他启开稍显干哑的嗓,努力把语气放缓,“但是你要相信,妈妈并没有离开你,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你。”

    林琅也不敢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话会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世界上也许真的有轮回转世呢?如果你的妈妈转世成人,她一定不会忘记你。等你遇到对你特别,特别好的那个人,也许她就是妈妈的转世,在延续对你的爱。”

    林琅替这张犊羊般的小脸拭去眼泪。

    白心言的抽噎逐渐没有那么剧烈了。

    他只是红眼看着林琅,一言不发。

    救护车来了,陈宇被抬上急救担架。

    白心言脸上也有刮伤,他正要被护士拉上车,林琅掏出黑皮夹给人看了一眼,“我送这个孩子去医院。”

    他必须确保他的安全。

    \\

    云城市中心医院。

    徐楚跟着医护人员跳下车,要冲去儿科急诊。

    她的雪背在黑夜里豁然开朗。

    林琅牵住徐楚,脱下西服披在她肩上,随口问了句,“陈宇的家长是谁?”

    徐楚双手拢住西装,“没记错的话是叫陈强,好像是城建局的什么官员。怎么了?”

    “没事,我看那孩子很嚣张,挺好奇他背景的。”

    “尚丽的孩子,谁家没点背景。”

    徐楚苦笑,捏了把林琅的手心,“等我。”

    她转身进了急诊部。

    那辆加长林肯大摇大摆停到急诊部门口的时候,林琅闪身钻进了一片阴影里。

    鳄鱼纹皮靴踩下地面,走出一个身着白西装的中年男人。

    这时,有一副担架从他身边抬走,上面躺着个面色苍白的孩子。男人面无表情看了孩子一眼,掸了掸被担架碰到的西服袖口。

    紧跟着,又有三个穿全黑西服的彪形大汉下了车。

    一行人声势浩大地走进医院。

    这是林琅初次见到白永征。

    这幅做派的黑老大,他见过不少。

    但随身带保镖出行的政协委员,他是第一次见。

    急诊科科室里,陈宇正在做手术缝针。

    陈家父母早已赶到,陈强看到从走廊尽头走来的那一伙人时,隔老远就喊骂起来。

    “白永征,我日——你——妈——!”

    他咬牙切齿,边骂边勒起袖子。

    徐楚和陈母赶忙去拦。

    一名保镖就要上前,白永征一抬手,那人立即停住脚步。

    他推了推无框眼镜,看到坐在椅子上满含泪水的白心言,登时有了笑意。

    白永征屈身扶住膝盖,对儿子用手指比了个手.枪。

    “哔——”

    白心言转哭为笑,奔到父亲怀里一把抱住。他用下巴蹭儿子的脑袋,柔声问,“有没有受伤?”

    白心言看了眼徐楚,满腔鼻音,“没有,是老师和老师的男朋友保护了我。”

    确实是保护。

    若不是林琅及时抱走他,这个男孩就真的酿成了无法弥补的罪恶。

    一想到这,徐楚就感到后怕。

    白永征对徐楚有印象,他直起身,冲她鞠了一躬,笑道,“多亏徐老师爱护犬子,我一定要好好谢谢您。”

    徐楚受不起年长之人的一拜,连连干笑着摆手。

    “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强虽被妻子拦着,话语间仍是一腔怒火。

    “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和你的建征集团一起陪葬!”

    白永征睨了这对夫妻一眼,手插进西裤口袋。

    “我怎么听说,是你的孩子出口不逊在先?况且,孩子之间小打小闹,扯上大人那些破事做什么?”

    “我孩子被你儿子用酒瓶抡破了脑袋,你他妈管这叫小打小闹,我日——”

    未爆出的粗口被陈强妻子捂在了嘴里。

    这时,冯元攥着厚厚一沓医药缴费单赶过来,见到白永征,脊梁骨瞬间弯了一截。

    “白先生,真是抱歉呐!是我们没做好安保措施,才闯出这么大的祸,之后学校一定重新招一批保安进来,绝对保护好每个孩子的安全。您看,陈宇家的医药费我都代表校方缴完了,您要不就息事宁人……”

    “陈宇的医药费关我什么事?”

    白永征冷笑,“等那孩子缝完针出来,他还要给心言道歉的。那些咒骂我夫人的话,不能简单用一句童言无忌打发过去。”

    听到这话,徐楚微微蹙起了眉心。

    无论谁招惹在先,白心言都不应该把同学打伤成这样。

    她以为白永征会是个家风严厉的父亲。

    她看了眼奴颜婢膝的冯元,决定把这烂摊子交给他来收场。

    正欲走,白永征喊住她,“徐老师,过几天我给您亲自登门道谢。”

    徐楚没应话,只是含着笑离开了。

    倒是白心言闻声咧开一个笑,对父亲说,“老师的男朋友刚才也来帮我了,大哥哥是警察。”

    “警察?”

    白永征意味深长地看向徐楚的背影。

    无人听出他的嗓音在这时已经变了调。

    \\

    医院楼下,林琅仍站在阴影里,抽着烟。

    这期间他给杨小江打了个电话,让他查一查城建局市政工程科科长陈强的信息。

    徐楚左右张望,才看到角落里那抹高挑的黑影,影子里亮着一点星火。

    她把肩上的西装拢紧了些,走过去,摊开手掌心。

    “给我也来一根呗。”

    经历了一个多事的夜晚,她心里堵得慌。

    林琅挑唇一笑,摸出烟盒递给徐楚一支烟。

    他拱起手掌,要给她捺燃打火机。徐楚却摇摇头,含烟抱住他脑袋,轻轻踮脚,点燃了他嘴边衔着的烟。

    瑟瑟秋风里,他们双唇间开出一朵橙红色的花。花又立即谢了。

    徐楚轻吐一口烟雾,看着林琅的眼睛。

    “林琅,我今晚不想回家。”

    他揣进裤兜的手一紧,感到自己白衬衫里的内脏都在震颤。

    “那……”

    他问,“要来我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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