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帕杰罗一直跟到了别墅。

    林琅把车停在别墅对面,这儿有一条榉树林铺就的林荫小道。

    他一直等到徐楚进去才推门下车,长腿点地,一挥手关起车门,就有了潇洒赴死的态度。

    但他没想到攻击会来得这么快,还是从身后袭来。

    一个面色通红的八尺大汉从背后扑上来,狠狠勒住林琅的脖子。

    大汉肥胖的双手戴着白手套,缠劲很大,如巨形章鱼的须,牢牢卷住林琅。他挣扎的越用力,那触手就缠得越紧。

    他在惊愕间忽然明白了身后人戴手套的原因——杀掉他,抹去指纹。

    林琅被掐得仰面干呕。

    山毛榉密密匝匝的树梢空隙中,映着一孔蓝天,那一孔蓝天随着他挣扎的动率忽大忽小。

    林琅胡乱摸索着脖间的那双手,左手的白手套有一截瘪了下去,这只手的手劲明显小于右手。

    他调动所有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

    在生命的涟漪即将平复时,热血从喉咙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

    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了。他还活着。

    林琅压低重心,后脑猛撞向身后人的脸,趁他头晕眼花时抱住他粗如树根的大腿,朝着左后方狠狠一坐。

    大汉倒下了,犹如一颗巨树被轰然截断。

    林琅正要跑,那只不死心的大手又拽住他脚踝,把他拖回地面。

    不多时,三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就站到他眼前,魁梧的黑影如天幕罩住他。

    再后来,他感到自己成了只供人练拳的沙袋,在半空中吊来晃去,直到失去意识。

    餐桌上,白蜡烛的烛身流淌成无数根细小的钟乳石,垂挂在蜡台四周。

    白永征垂眼看向儿子,“心言,爸爸和徐老师有话要谈,你先上楼写作业。”

    孩童的直觉向来最准。

    白心言不安地看了眼徐楚,屁股长在椅子上,不动。

    徐楚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心言先去背单词,明天我要检查哦。”

    心言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被女领班牵出了大厅。

    白永征把玩起积木手表,用洁白的餐巾布擦拭表盘上的暗红血迹。

    “徐老师,我希望你能陪心言去美国,在此之前的这一年,我们最好先培养一些感情。我想你是明白的。”

    “明白什么?白先生不妨说清楚一点。”

    徐楚放慢语速问。

    越到这时候,她越要漫不经心。

    白永征笑起来,“很好,我也希望跟徐小姐合作愉快。如果徐小姐同意此事,马上会有一笔七位数的汇款打到你户头,作为定金。”

    “定金?只有买很昂贵的东西才需要预付定金,白先生要从我这里买走什么?”

    她转起高脚红酒杯,紫红的液体摇晃着挂上杯壁。

    “你的青春。”

    白永征答完,又戏谑地改口,“噢不,是未来——未来,也许我们能真的发展出一些感情,到那时,你有的可不就只是这笔钱了。”

    徐楚缄口笑笑,抬起酒杯,“成交。”

    两只高脚杯在虚空中碰出一声清脆。

    白永征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餐巾布,徐楚才看清他左手无名指仍带着婚戒。

    “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就把徐小姐的感情遗留问题解决一下吧。”

    他微抬下巴,冷声道,“带进来。”

    门打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被两个西装男拖了进来。

    两条长长的腿拖在大红绸缎铺就的地毯上,临到桌前,双腿的主人废纸一样被扔到地上。

    林琅弓腰跪着,满脸的血迹滴到军绿色飞行夹克上,把胸前与肩膀的一大片洇成墨色。

    他无力地垂着头,整面后脑勺展现在徐楚眼前。

    她看着那团蓬松的黑发,小小的发旋冲她露出微笑。

    她差点就呜呜地哭了。

    兴许是听到她的恐惧,林琅双手撑着地,勉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一绺染着血与汗的刘海搭在他眼前,刘海下是一双红肿如鲜桃的眼睛。

    她还是看到了他本不愿展露的那张脸:鼻孔边有干结成块的血,嘴角淌着淡粉色稀液,半边脸胀成青紫色,一直肿到颧骨。

    他要用自己的惨状给她打气。

    从她答应做线人的那一刻起,他和她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这场苦肉计,她必须陪他演完。

    “白先生,我不知道他今天会跟过来。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跟他说清楚……”

    徐楚的呼喊蜂拥出脏腑,在喉头塞车。

    她转过头,又对着地上的人嘶吼,“你还来纠缠我做什么,我们早就分手了!”

    她并不习惯歇斯底里,即便有些破音,也是斯文的歇斯底里。

    白永征不接话,只抱起胳膊往后一靠,紧贴椅背而坐,舒服又散漫,把这里变成他的私人戏院。

    他等着看他们的表演。

    林琅指着白永征,把一张惨脸冲向徐楚。

    “就因为他有钱,他是老总,你就要抛弃我?这老男人都快赶上做你爸了,徐楚,我他妈才知道你原来是个恋父的变态!想找人包养就早说啊,立牌坊给谁看……”

    西装男一脚踹上他的背,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林琅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嘴里还在骂,“骚婊.子,贱婊.子,见着个有钱男人就往上扑,把你烂的。”

    又是一脚蹬上来。

    他朝前一趔趄,骂出口的脏话冒了个调,只能用两手握拳撑住地面,手背鼓起树杈形的青筋,忍住胸腔里更凶猛的咳意。

    再吐出什么来,可就不只是唾沫了。

    徐楚心脏都要跳疯了。

    “如果骂我能让你痛快,你就继续骂吧!”

    桌底下,她潮热的手心把裙子攥得汗湿一片。

    林琅却静了下来,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血从他鼻腔奔流而出。

    他用一只手捂住鼻子,血却从指缝狂溢。

    再说话,灌进嘴里的血就要淹死他了。

    徐楚移开视线,死盯着白永征。

    “白先生,你帮帮我打发他走吧,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说完,她偏过头去看窗外。

    一棵苍老的美国山核桃树长在别墅后花园,核桃树顶着巨大树冠,光秃秃的枝桠抓向灰蓝的天空。

    白永征喝了口热茶,在嘴里咕噜涮口,低下头。

    啪——

    吐在林琅头上。

    他头顶立刻沾上几根上好的君山银针,发梢的水珠落下来,被静音地毯吸收,只留下几圈小小的湿晕。

    徐楚拼命用双眼聚焦到窗外的山核桃树上,只要不去看他,她就能给即将泄洪的眼眶关闸。

    “你们对警察同志温柔一点。”

    她听见白永征说。

    很快,安静的雅厅里陆续有了悄无声息的踢打声。

    男人们的脚提起,落下,提起,落下。

    只凭听觉,她也知道他整个人蜷在地上,躬成了一只虾,把痛苦咬进牙关,闷声不响,拿坚硬的背脊抵抗住六条腿的蹬踹。

    那些腿的脚上穿着尖头黑皮鞋,每踏他一次,就发出一声骨头撞击过的闷响。

    林琅年轻的,肌肉发达的背脊,正受着一记又一记的重创。

    这面背脊曾在拥挤的地铁车厢给她挡住冲撞的人潮,曾在阴暗潮冷的暗巷给她挡住手电筒的煞白强光。

    这个天生柔情的男孩总在更衣时羞于给她看见自己的胴体,因此她记忆最深的永远是他开阔紧实的背脊。

    光是想到这些,徐楚的心就要碎了。

    “真是晦气,好好的一顿饭都被毁了!”

    她从窗外扭回头,手提包重重掼上桌面,要离席的意思。

    白永征扬起手,拳打脚踢的男人们立即恢复了西装革履。

    地上的人停止了大幅度的颤抖,但仍在细细地发着抖,手和脚时不时蹬一下。

    “扰了徐小姐的兴致,真是对不住,改天我再好好请你吃一顿。就我们两人,如何?”

    白永征离开椅子,对徐楚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她颔首一笑,默认了他的邀约。

    徐楚站起身,抚平被她捏皱又攥湿了的裙裾。

    她微微歪头,略有不解地看了眼杵在桌边的三个西装男人。

    这一看完全是女主人似的,用鄙夷的眼神告诉他们:好狗不挡道。

    三个彪形大汉懂了她意思,赶快欠身后退。

    这样一来,她脚前便只剩下缩成虾米的那个人。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琅。

    他嘴角正泛着蓬勃的泡沫,像螃蟹吐气那样,血根本止不住,不声不响地往外汨。

    徐楚收回目光,抬腿,从他身上跨过去。

    她回过头,啐道。

    “还不快滚!”

    恍惚中,她看到他气息奄奄地对她一笑。

    林琅佝偻着腰爬起来,额头上一层虚汗。

    他经过三四秒的天旋地转,两眼昏黑才站稳,很快又跌跌撞撞地穿过白永征与西装男人们。

    长久的抱头弓腰使他颇高的身体出现了一种矮小。

    她一路看着他,像条落荒而逃的狗,一跛一跛地窜出大门。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徐楚才长长地、无声地深吐了一口气。

    白永征在别墅门口的云石喷泉边送徐楚。

    再握手,他已经可以狎昵地揉她手掌。

    “等我忙完北岗新村的开工仪式,再约徐小姐吃饭。”

    他说的温柔。

    看完刚才那场苦情戏码,一个美丽女老师为了他抛弃昔日恋人,他当然得温柔。

    徐楚笑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

    “我等白先生电话。”

    他为她开车门,送她上那辆加长林肯。

    驾驶位上的人仍是朴司机。

    车窗摇下来,白永征屈身问她,“家住哪儿?”

    她不假思索答,“棕榈园。”

    她的良心在那一刻又叛了变。

    即使让白永征发现母亲的住处,也不能让他知道林琅和她一街之隔的家。

    白永征会意一笑。

    这也是建征集团的房产。

    他冲车头扬了扬声,“老朴,送徐小姐去棕榈园。”

    老朴默默点了点头。

    回程的一路无比平静,朴司机不放歌,也不说话。

    徐楚试着从他的白手套上辨认一些特征,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车开到狮头喷泉处,徐楚道谢下车,快步走进小区,一直看到林肯开远,才打车回江欣苑。

    重新回到小摊小贩叫嚷的脏街街头,徐楚第一次生出鱼儿入水的自得感。不知不觉,她真把这里当家了。

    手机银行在这时收到转账信息,一笔700万汇款打到她卡上。

    汇款备注有两个字:定金。

    买断她青春与未来的,定金。

    \\

    徐楚匆匆走过卖臭豆腐、手抓饼与烤冷面的摊铺。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有一阵混乱的搏动。

    走至两幢握手楼间的小巷巷口,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把她拉进去。

    她就这么跟着他往深处走,往没有灯光的黑暗里走。

    一直走到死胡同的巷尾,握手楼两边的窗都黢黑一片,夜阑人静,他们的头顶交错着缠绕的电线谜团。

    林琅转过身,站定。

    徐楚扬了扬手机,给他看转账记录。

    “这么大额的汇款应该算犯罪记录了吧?”

    她难掩兴奋。

    有好几秒,林琅盯着荧亮的手机屏,两腮肌肉微微痉挛。

    无穷无尽的一串零微微刺痛着他。

    他苦笑着,替徐楚灭掉屏幕。

    “白永征又不是政府官员贪污行贿,这些交易记录对一个集团董事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徐楚的语气降了个调,“好吧,我还以为这算重大突破呢。”

    所以她才会在收到短信的那一刻,迫不及待来接头地点找他。

    林琅伸出手,轻轻一挥她的面颊。

    “查案急不得的,你今天已经做的很棒了,至少过了白永征那一关。”

    徐楚看着林琅藏在黑暗里的脸。

    今夜没有月亮,但她也看出他给自己的额头,鼻梁,颧骨都贴了透明创口贴。

    她心疼地去摸他伤口,他微微侧脸,让她扑了个空。

    她哑笑。

    “吃醋了?碰都不让我碰。”

    林琅声音病恹恹的。

    “你收了钱,就是白永征的人。未来的白太太,怎么能屈尊降贵来碰我呢?”

    这话半开玩笑,半句实言,像从很痛的地方涌出来。

    她心头一软。

    “真吃醋啦?”

    林琅哼笑着,不说话。

    这一笑把他嘴角扯的生疼,他用手指去抚那破皮的创口。

    徐楚的手也跟着蹭上去。

    她摸多了粉笔的指腹干燥,犹如长了毛刺,一寸一寸刮在他伤口上,但他捉住她的手,焦干的嘴唇启开,把她手指含进去。

    林琅直直看着徐楚的眼睛。

    一寸一寸,慢慢吸进去,用舌尖转着圈地舔舐,他喉结一直在滚动,一声一声的,暧昧极了。待到全部含湿,他放出来一小指节,又包进去。

    如此反复,直至嘴唇彻底不再是嘴唇,是纯粹的生.理器官。

    “下流。”

    徐楚笑着嗔骂,将食指从林琅口中抽出来。

    这根滑腻腻的手指在他嘴中进出几个来回,连同她的身体一样火烧般灼热。

    他一把抱住她,环进自己胸怀里。

    干枯的唇抵上她的侧脸。

    他哑声呢喃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濡湿了她鬓边的绒毛。

    “不要离开我,楚楚。”

    他说的极慢,极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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