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转眼就过去。

    南方的初冬只能用死寂来形容,天灰着,云淤着,天地间唯存这样单一的灰蒙色调。

    云城本地媒体连续半月都在追踪报道建征集团的后续,新闻滚动播放,街头巷尾的小娃娃都学着大人们叫嚷。

    “白老板倒台啦——”

    经判决,法院认定建征集团的全部资产属于黑恶势力,将由国家没收。

    一个庞大的怪物轰然倒下了,自然得有人把这怪物化整为零。

    林琅再次走进办公室时,穿着徐楚买的军绿色薄绒冲锋衣,众人看着他的一身行头发愣,片刻后才谑笑出声。

    “琅哥这是……”

    小蔡代表大伙调侃,“被姐姐包养了吧?”

    林琅拉椅坐下,问一旁的李师庭。

    “很明显吗?”

    后者慢慢地移开视线,懒得搭理他,仍是小蔡在呱噪。

    “讲究了,矜贵了。嗳,那谁,咱前几天扫.黄捉的鸭王是不是跟琅哥有点像?……我就说嘛,但论气质还是琅哥更好哎哟喂……”

    林琅长腿一扫,小蔡的滚轮椅绕着圈撞向墙。

    闹腾过后,林琅正要开始看堆成山的卷宗,吴书达从门外探进脑袋,没有和大伙逗趣的意思,只冲着林琅招手。

    “林琅!过来一下。”

    他翻卷宗的手默然一刹,隐约觉得不妙。

    一直走到三楼,局长办公室。

    刘洲正喝茶,见人走进来,花白的脑袋从热气中抬起头,嘴里嘬出几根茶叶,他掏出白手帕,在嘴上抹了一把。

    干巴巴道,“来了。”

    林琅打了声招呼,看到刘洲的红木桌前已摆好两张凳子。他用目光征询了一下吴书达,两人一同入座。

    要长谈的意思。

    刘洲不紧不慢从桌上捺起一个很薄的牛皮档案袋,那就是今天谈话的全部资料了。

    他手指顿在密封环上,没有直接把白绳一圈一圈抽开。

    越是慢动作,林琅的心就越是剧烈跳动。

    “小林在‘9·12’行动中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

    刘洲开口,“那天结束小江的送别会后,省里来的领导和我们市局几位书记详谈了这次专案调查,肯定了林琅在几次关键行动中的行为,但是嘛,所谓反躬自省……”

    林琅微微垂眼,干瞪着自己的脚尖。

    从“但是”两字之后,他的听觉就换了波段。

    只想俯身夺过档案袋,给他悬而未决的命运找一个结局。

    近在眼前的刘洲好似跟他隔着一扇玻璃窗,他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只听到嗡嗡作响。

    试图翻译唇语。

    擅离职守……

    莽撞行事……

    贸然行动……

    刘洲一口气数完罪状,终于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纸。

    “啪”地推到林琅眼前。

    一份调岗处理决定。

    组织决定将林琅调离刑警队,调任到江城路派出所做民警。

    文件右下方,这次不仅是纪律委员会,还有党委会盖上的大红印章。

    他悬而未决的命运。

    靴子落了地。

    林琅很重地吞咽一口。

    试图吞咽难以吞咽的现实。

    “我不接受。”

    只有吴书达瞟他一眼,听出这四个字是带着颤抖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我不接受。”林琅摇头,再重复时,他的目光就有了凝聚力,高压水枪一般对准刘洲。

    “刘局,我不接受处理结果。”

    刘洲抱着胳膊,冷眼看向吴书达。

    “你就是这么管徒弟的?”又用老刑警的眼神盯回林琅,“公安联考第一名,没学过公安基础知识?”

    吴书达一拍林琅肩膀,很为难的表情。

    “林琅,常识不需要我重复吧?若不服从,只能开除。这是省厅经过商议的联合决定,事已成定局。”

    见林琅面色冷若冰霜,他又说,“你别为难刘局,他也是为你前途考虑,去派出所历练一下也好,只当是下基层了。”

    林琅像被杵着一处伤口似的。

    他冷笑出声:“我一个小刑警的去留竟然劳烦省厅联合做决议?”

    说着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我以为自己和小江差不多,在领导们眼里只是长了腿的炮灰呢,为了破案死九十九次,你们还会问我们,为什么不死够一百次?”

    “听听你说的这些话!”

    刘洲一拍桌,震得玻璃垫片一声闷响。

    “脑袋和屁股全歪到天边去了!当初给你颁发三等功奖章,我以为你会大有作为,结果呢?白永征的案子是你一个人办下来的吗,那是警队上下几十号人的齐心协力攻破的!你办案期间罔顾规章制度,还把家属牵扯进案子,没有直接扫你出警察队伍都是给你面子!”

    “确实是……天大的面子。”

    靴子真落了地,林琅反而松了口气。

    人心一死,便有了鼓唇弄舌的性子。

    他往后一靠,人顺着椅子下滑,两脚抵住刘洲的木桌桌腿,舒服又散漫,把局长办公室变成他的海滩浴场。

    眼眸微抬,扯出一个痞笑。

    “大恩不言谢呐,刘局!”

    刘局指着林琅鼻子站起来。

    “你现在跟余唯那样的老警油子有什么分别?”他对着两人烦躁地挥了挥手,“出去——老吴,让他出去!”

    林琅边走边揪着处理决定书,两手一攥,攥成一团废纸。

    “林琅,林琅!”

    吴书达紧跟他身后快步下楼,“你他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林琅停下脚步,把腰板挺成一颗坚劲苍松。

    他就那么原地站着,不回头,声音如冰棱相撞。

    “师父,您也是这么想我的?”

    吴书达走到他身侧:“林琅,想干成点事就记住两句话,别把别人不当人,别把自己太当人了。”

    林琅轻笑一声:“我以前想当警察,觉得穿上一身警服特别威风。没想到,现在您只教我一个字,忍。”

    吴书达皱眉道:“不是忍,是叫你犯不上和秋蝉死拧。刘局还有一个多月就退了,等你在派出所表现好点儿,跟所长打个申请,我去通融一下,不就又把你调回来了。”

    他说罢一笑,“那肖戈肖所长,以前也是从一中队调走的,跟我是拜把子兄弟。有他在,不会让你吃亏。”

    林琅摊开皱成一团的纸,看着党委会鲜红的印章,只是沉吟:“秋蝉叫得很响,命也很短,我只担心……自己的命短过秋蝉。”

    白永征一死,死无对证,刘洲就从勾当败露的危险中跳了出来。

    他不会再去关注涉黑案给自己带来的牵连和危险,而是扫清余障。

    这就是人。

    停职、调岗,接下来又会是什么?

    林琅知道自己的周围一定有一双窥视他的眼睛。

    他身在明处,内鬼藏在暗处。

    “说什么胡话!”

    吴书达抬手一巴掌拍上林琅脑袋。

    往常,他都会灵巧一避,让吴书达微微扑个空。

    但这次,林琅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吴书达一记。

    两人都是一愣。

    吴书达大笑起来,“你呀,就是太年轻,经常犯浑。犯浑就得这么治!”

    林琅摸了把隐隐作痛的后脖颈。

    一扯嘴角,笑得脸色苍白。

    \\

    派出所位于江城步行街背街的巷子拐角处。

    江城步行街是云城知名打卡景点,工作日也是人来人往,一到晚上,四周的酒吧街、小吃街、夜市开张,更为繁华热闹。

    游人多了,案情自然也多。

    ——捞浮尸、捉小偷、追疯狗、打小三……

    什么奇葩警情都能让值班民警遇上。

    一个姓钟的男警给林琅介绍所里的情况。

    总共11个外勤男民警,一年要负责2万多起警情。

    小钟冲林琅灿烂一笑,卸重似的:“现在你来了,咱们就有第12号人物了。”

    正说着,有人捉了只肥鹅走进办公室。

    肖戈掐着鹅脖子,那鹅脖子上奓出一圈皮疙瘩,咕咕的号啕比他人先到。

    “新来的!”

    他朝林琅扬了扬下巴,就算打过招呼,紧接着就和人唠起这只鹅的来龙去脉了。

    “鬼知道谁家里跑出来的,跑到步行街上去了,差点啄到一小姑娘……我明儿还得整个失物招领,噢不,失鹅招领。多肥的鹅,真想捉回家拿铁锅炖了……”

    林琅见肖戈完全没有理他的意思,只得主动过去做介绍。

    末了,问一句:“您……贵庚?”

    他看着肖戈疏如杂草堆的头顶。

    “三十五。”

    肖戈把鹅关进角落一个狗笼子里,回头盯着他,“看不出来吧?派出所呆两年,你也得这样。”

    林琅干笑两声。

    “别听肖哥瞎说,”小钟跟过来,再自然不过地搭上林琅肩头,有点够不着,他得踮起脚。

    “我也刑警学院的,法医专业,不也来这儿了?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说聚是一团火,散是派出所,咱俩不就散到一块儿了。”

    林琅手撑桌面,微微弓下身。

    小钟让他想起了小蔡。

    挺好,又是个嘴碎的。

    肖戈安置好鹅,用再寻常不过的口吻说:“你以后就是所里的第12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砖头瓦块成不了精,能成精的就不是砖头瓦块,懂我意思吧?”

    林琅苦笑:“听说您之前也是刑警支队的?”

    “是又怎么样?”

    肖戈不以为然,“生活就像被人强.奸,如果真的无力反抗,那就好好享受呗。”

    这话说得办公室几个人畅然一笑。

    \\

    快要下班时,徐楚给林琅发去短信。

    【好冷啊。】

    他很快回复。

    【晚上吃点暖和的吧。】

    【火锅怎么样?】

    徐楚一边收拾包一边埋头打字。

    【好啊,吃潮汕牛肉锅吧,不辣。】

    林琅:【还是重庆火锅吧,我吃白锅就行。】

    徐楚意料之中的一笑。

    她抬头,看见孙菲这会不在,如释重负舒口气,赶紧拎包走人。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和孙菲相处特累。

    一个情绪饱满如饱弓之弦的人,总让她喘不过气。

    出校门时,林琅站在以前老停帕杰罗的地方等她。

    他一向要风度,夜里这么冷还敞着冲锋衣,任风戏弄,这会手抄进口袋,微低着头,眼睫垂下来,叫人看不清他漆黑瞳孔里的眼色。

    只是这么立在路边,就是引人侧目的忧郁美少年。

    徐楚走过去,给林琅紧了紧衣襟,左右一看,很诧异:“不是复职了,车呢?”

    林琅抿唇,绷出一个笑:“其他人拿去开了。”

    徐楚噢了一声,没多想,挽住林琅胳膊就往地铁站走。

    她两手紧抱林琅手臂,缩在他身边,很冷的样子。

    他偏过头,多看了几眼她的驼色大衣。

    \\

    鸳鸯锅端上来,碗大的清汤锅在一圈红汤的包围中冒着咕噜热气。

    徐楚往辣汤里涮着肉,一阵感慨。

    “你要是去重庆,可太憋屈了。”

    林琅不以为然,往漂着枸杞和虫草花的白锅里下菌菇。

    “呆在派出所那样操劳人的地方,养生一点也挺好。”

    “派出所?”

    徐楚见长筷夹菜时难免滴落红油进清汤锅,默不作声换了双公筷搛菜。

    “意思是你一下从刑警变成民警啦?”

    林琅轻嗯一声,用漏勺把煮熟的肉堆到徐楚盘子里。

    “怎么,听你语气还有点雀跃?”

    “我没有啊——”

    她已经笑得嘴角弯弯。

    “不过,去了派出所应该就不用出差了吧?”

    他忽然明白了她开心的原因。

    “嗯,处理的都是辖区里的事。”

    “我就说你今晚有些不对劲,整个人看上去都……”

    徐楚脸伸到玻璃瓶装的豆奶边,嘬圆嘴,衔着吸管盯着林琅。

    他眼色微动。

    “我怎么了?”

    看到对面人笑得眼睫都翘起来,他才发现徐楚是故意话说一半。

    就不该接她话茬。

    徐楚悠悠道:“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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