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月色正浓,没有止息的咳嗽声回荡在各个楼台的连接处。

    尽头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房间里并未点起烛火,硕大的浴桶内放满了喊得出名字和喊不出名字的各种药材。

    一桶接着一桶的热水从高处灌下,八岁的叶游川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泡在水里。

    今年是他被接进叶府的第二年,也是他过上这种生活的第二年。

    从一开始进叶府就获得了新名字,周围的下人也很亲切地称呼他为“小少爷”。

    叶老爷嫉恶如仇,为人更是刚正不阿,他膝下只育有一个十岁的独子,后院也仅有一位相伴多年的正妻。

    很幸福的一家人,叶游川趴在浴桶边缘呆呆地想,可这也正是乳娘阿满愿意把他交给叶老爷的原因。

    阿满实在过得太辛苦了,作为一个突厥女奴能在大祈生活已经足够困难,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她还得想办法养活他。

    白日里跑去织衣局帮人做工,晚上回到家还得受到她汉人丈夫的殴打。

    至少不下十次,那个喜欢酗酒,一喝醉就打老婆的汉人男子说过,他迟早要找机会把他这个异族累赘扔出去。

    就像丢垃圾一样地,扔出去。

    那时的叶游川只能蜷缩在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眼神看向襁褓中熟睡在一侧的婴儿,然后静静地倚在柱子旁听着门外震天响的吵闹声。

    他知道,等这阵吵闹声过去以后,那个男人就会对着房门不要命地敲打,然后再用各种完全上不了台面的污言秽语不断叫骂。

    只要他应声,男人就会骂得更厉害,如果他不应声,无数的拳头就挥向门外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人。

    到了第二天,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那个女人满脸是伤,鼻青脸肿地给他和睡在一旁鼾声打得比炮竹还响的男人准备早饭。

    一碗几乎没有米的白粥和半个已经发硬的馒头,一个上午的全部食物。

    叶游川坐在瘸了一条腿的矮凳子上啃着碗里那个沾了灰的冷馒头,桌上的白粥他不会动,因为那个男人会生气。他不想再因为一碗粥或是一件只能蔽体的破衣服,再让自己或是阿满平白再受一顿打。

    他咽下最后一口硬到泛苦的灰馒头,眼神望向同样灰蒙蒙的窗外。

    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仅阿满快活不下去,阿满的孩子也快活不下去了。

    于是就在那一天,他等到了那个准备去茶楼听曲的叶老爷。

    蹲守了一个月,什么都已经打探清楚了,为了阿满,为了她的孩子,也为了他自己,他必须得这么做。

    偷偷站在路边,抓准时机绕开了所有随行的守卫,他脏兮兮又带着灰尘的小手坚定地拉住了叶老爷的衣摆。

    这位老爷是个心善的,虽然面上惊讶,不过也只以为他是个饿狠了的小乞丐,于是便叫守卫放下刀剑去拿食物。

    叶游川见状却只是摇摇头,然后伸手示意叶老爷蹲下来。

    叶老爷面上惊讶更甚,但左想右想也不觉得一个小孩子能对他产生什么威胁,于是便蹲下身缓缓靠近他。

    叶游川几乎是贴在叶老爷的耳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我知道你的儿子身患咳疾怎么都治不好,有个大夫给你提了偏方可以彻底根治,只是需要将健康的孩童变成药人,再以药人的血入药。”

    “你除了不想用如此残忍的办法以外,其实,更愁的是找不到合适的孩童吧。”

    “你……你是怎么……”

    叶老爷猛地转过头,面色惊恐地盯着眼前或许不满六岁的稚子。

    叶游川却没理会他的惊恐,反而无比愉悦道:“别担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而且我会帮你。比如,我来当这个药人。”

    “什么?”

    “我是突厥人的孩子,体格比一般大祈的孩子健壮,身体素质更会好上不少。成为药人需要抵抗强烈的药性,别的孩子受不住的,但我可以。再加上我无父无母无人牵挂,自然也无人报官,更谈不上让此事暴露。”

    “怎么样,全天下最合适的人此刻就站在你面前,你难道想白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可是……”叶老爷还在犹豫。

    “别可是了,我等得了可你的儿子等不了。成为药人意味着要淬炼筋骨,这其中要花费数次失败的时间才能让人血勉强带上药效。若你还继续犹豫下去,说不定我的血完全起效那天就是你儿子的忌日。”

    叶游川说的没错,叶老爷唯一的儿子近日已经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大夫说如果再不找到办法缓解的话,也许他最多也只能再撑半年了。

    “……好,我答应你。”

    叶老爷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很聪明,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么多消息,但你确实成功打动了我。只是,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求?”

    “有,当然有。”

    叶游川转头看向人群中盯着他一脸紧张的阿满,叶老爷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阿满穿着一身打着破洞补丁的衣裳站在原地干着急,方才她还在给客人织绢布,结果不知为何突然听到邻居大娘跑过来跟她说她儿子被官兵抓住了,这才急得赶紧跑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看到那个女人了么?”

    “嗯。”

    “给她一笔钱,要足够她和她的孩子平稳地度过下半辈子。”

    “就这样?”叶老爷有些惊诧地看着叶游川。

    “就这样。”

    一语说罢,叶游川便被离叶老爷最近的守卫抱在身上,叶老爷突然指示打道回府,于是叶游川便随着那一行人离开了这里。

    他们身后的阿满气喘吁吁地追了很久,半晌过后才出现几个守卫拦着她不准她继续上前,阿满跪在地上,十指紧紧地扣住地面嚎啕大哭。

    叶游川听见了,可他没有回头。

    现在的他已经回不了头了,那个家没有他,她才能稍微过得好些。或者说那个家本就不该有他,他的到来破坏了她的幸福,现在他走了,也该给她一些补偿。

    叶老爷是个好人,不仅没有把他当作卑贱的突厥奴隶,甚至对外宣布他是他失散多年的幼子,不仅给他名字还让他能够体面地活着。

    除了每日不得不像现在这样泡在药桶里忍受药性的折磨,叶游川觉得,叶老爷似乎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些天叶平威又咳得狠了,所以药桶里放的药也比往日烈得多,药劲儿上来四肢百骸都在疼,像打断了骨头生往里嚼。天冷,身体表面如蒙阴雨,体内又药效翻涌,似一把烈火在烧。

    无所谓了,睡一觉应该就会好很多。

    叶游川还是趴在药桶的边缘,此刻的他一动也不动,好像真的睡得很熟。

    只是月光洒下映出了他稚嫩又不安的睡颜,额头的大汗和身体的疼痛让他在这一夜醒了又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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