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入冬,屋里就燃起了地龙,因着玉扶光体弱畏寒,屋里常年都是暖如阳春。

    偏高的温度,让这一屋子人都跟着被热气熏湿了脊背,衣料沾湿黏在背上,乔芰荷难受的扯了扯,望了一眼依旧人事不知的玉扶光,她稍显焦灼,缓缓站了起来。跟着百里全来到了窗边,避开众人,尤其是尚在昏迷的玉扶光。

    百里全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烛光下显得尤为苍老,他拧起了眉,像是被风干了的倭瓜,皮肉都皱在了一块。

    他贴近乔芰荷低语道,“庄主晌午就曾因气血翻涌发作了一次,当时呕血不止,人却还算清醒。脉象潺潺尚且平稳,故而用了平心静气的方子,也算是缓解了症状。”

    “只是——此时看来,还是绝尘太过霸道,庄主不间断的日日用药,很多药性已经无法在他体内发挥作用了。老夫才疏学浅,只在古籍中见过这类症状的记载,若是再找不到清除残毒的法子,庄主大概连立冬都熬不到了。”

    最后一句说的极轻,乔芰荷却听得清楚。

    她不敢相信,仿佛只是一瞬间,窗外无孔不入的凉风就透过缝隙浸入了骨髓,要把身体里所有温暖都抽去,她默默地想——那岂不是还不到月余?!

    可这万千迷障还没有人来给她开蒙解惑,叫她如何是好。更何况,他们才刚刚定下终身,决心要好好在一起的。

    百里全捋了捋胡须,垂首等着下一步的安排。

    她想了一会,问道,“百里大夫可有什么法子?”

    百里全还未答话,乔芰荷又自顾说道,“寻医制药,我也不擅长,可自小因着仰春的病症,也花了一段时间学习药理,晓得这其中的道理。可若连药都无法缓解症状,难道天天就让仰春这么熬着么?你看他痛成一团,恹恹呜咽,换做寻常人早就哭爹喊娘了!”

    她不敢继续说下去,目光落在床畔探出来的那一节手腕上,五指因为昏睡虚软的搭在锦被之上,紫蒲端来清水跪在塌边一一替他擦洗。

    “姑娘可知疆域有一种蛊术,奇能异士以天下奇毒豢养蛊虫,待到蛊虫成熟时可用于解毒。只是需得蛊虫入体以人体为温床,此虫好食血液,一并能把残毒吞噬掉。只是有没有其他影响在下还不清楚,但现下别无他法,可为一试。”

    显然这样的方法让乔芰荷无法立即认可,可总比眼看着玉扶光在她面前人事不知的强,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那就即刻派人前去疆域寻找,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仰春被绝尘的残毒折磨至此。”

    百里全点点头,绕到桌边又开了一副方子,然后唤来紫菂跟着他一块取药煎药去了。

    紫蒲训练有素,早已在问诊的间隙将仆从一一妥善安排,栗留都被赶了出去,唯留下自己候在门外。

    此时屋中只剩下了乔芰荷,她脱了外衫,卸下朱钗,坐在床边的圈椅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玉扶光。双手无措地交叠放在膝上,眉头微蹙,她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帮到他。

    玉扶光的面色由刚刚晕倒时的惨白转成了坨红,并且发起了高热。大概是因为痛极了,双手在锦被之下紧紧地抓住胸口,单薄的身体在痛苦中簌簌颤抖。

    此前紫蒲贴心的将他衣衫换过,擦洗了脸上的冷汗。

    奢华精致的雕花大床,只隆起了薄薄的一个弧度,让乔芰荷忍不住又挪到了床畔,执起他的手来,牢牢抓在掌中。另一只手探进被里,缓缓送上一丝内力,为他缓解心脏的痛症。

    烛火昏黄却不显得幽暗,如同一层橘红色的薄纱轻轻笼罩,屋里完全静了下来,只有玉扶光稍显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等待的时间变得尤为漫长,心中满是忧虑与不安,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之中。

    她甚至在这一刻,隐隐嗅到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回想在廊下玉扶光晦暗不明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焦灼。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他独自面对的,可能是自己无法想象的变数。

    只等他醒来告知自己真相,乔芰荷不由自主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很快,紫菂去而复返,端了一碗浓黑的药汁进来,她垂着头,恭顺的低声道,“姑娘,主子的药。”

    说罢,将托盘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而后又开口问“姑娘守了这么久,要不要备点吃食来?”

    乔芰荷摇了摇头,愁绪不减,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来伺候吧。”

    替玉扶光掖了掖被角,她才站了起来,向院中走。

    出了门,紫蒲和栗留都候在廊下,见她出来就要跟上,被乔芰荷无声的制止了。

    她衣衫不整,长发披散,本也没打算做些什么,只是想出来透口气。

    站在庭院中心乱如麻,仰头看见隐在夜色下的碧城山庄奇石怪峰林立,苍梧绿竹被蒙蒙雾气缠绕,只剩张牙舞爪的扭曲枝杈,刺破暗黑的天幕,像是鬼魅张开了巨大的触手。

    延维行色匆匆的从连廊深处疾行而来,走到乔芰荷近前才拱手道“姑娘,都安排妥了。”

    是说一队人马去疆域的事情,乔芰荷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院中众人个个面露忧色,全都盯着她看,仿佛回到了几日前,玉扶光刚刚毒发的时候。

    乔芰荷转头一看,镇定安抚道“行了,一个个的。我没事,你们主子也不会有事的。”

    现下玉扶光昏迷不醒,她便是山庄的主事人,这时理应振作起来。

    凉风乍起,乔芰荷抱紧了双臂,忧心忡忡也无济于事,想了想,便决定找点别的事情来做。

    “紫蒲,你带着大家都下去歇息吧,延维你留下。”

    等到紫蒲诺诺称“是”,仆从都散去,她才转身往屋内走,延维跟在她后面,推开门便看到了半跪在榻边正在侍弄玉扶光心口的紫菂。

    乔芰荷一言不发,只是坐在了桌边,自顾倒了一杯茶水,小口呷了起来。

    她不讲话,延维也不敢开口。只一味的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又怕乔芰荷追究晌午那婴孩的事情,或者故意发难,于是他只能与紫菂快速交换了眼神。

    要说忠主,他自然只对玉扶光。

    可此时屋内的四人自小一同长大,往日情谊绝不是只言片语就可囊括,更旷论乔芰荷武功盖世,身后还有不可小觑的岐岭派。

    他是有一点怵她的。

    延维讪讪开口,“姑娘。”

    被乔芰荷凌厉的眼刀狠狠剜了一眼,他又迅速闭上了嘴。

    乔芰荷转着杯子,浅浅笑了下,而后仰起头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悠悠道,“如今看着你们主子人事不知,不知二位可还有什么想法?”

    话是对着紫菂和延维一起说的,这样的反问,已经让人觉察出了她明显的不悦。

    紫菂迅速站了起来,走到延维身旁垂首一同侯着。延维一贯藏不住心事,做起事来稍显莽撞,但他忠心可鉴,急急就要辩解。

    “今日问,明日问,我也问得烦了,懒得再跟你们俩计较。你俩将来离了碧城山庄自谋生路时,也都尚有一技之长,安身立命不在话下。自问,仰春从未亏待过你们,就连玉清川那个臭老头也从未苛待过。你们当是与他一条心的,不过只有我是外人罢了。场面话人人都会说,多年相伴,你们也该知道我的性子,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说着,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近来冗杂的事务实在太多,她也是头疼不已。

    “但若还把我当个主子,你俩在发现异样的时候,是不是该知会我一声?任他胡作非为,非要舍掉这条命才好吗?!”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暖如阳春的室内,一呼一吸间却像是有股莫名的冷风灌透了胸肺间。

    急火攻心,乔芰荷此刻几乎要骂出口来,不管是对面的两人还是对那人事不省的玉扶光!

    她霍然起身,要哭要笑,“也好,都死了也好,大家一块黄泉路上好作伴,也不孤单!挣得这些黄白之物又能作何用!费尽心机谋划蛰伏这么多年,那个破落身体精心调养了这么久,到底为了什么要自断生路!难道叫我留下做寡妇吗!叫你们都好出去自谋生路吗?!”

    延维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不由觉得胆颤,他哪里能懂江湖险恶,人心苟测。

    他空有一身本领,不过也只是主子用得最趁手的刀而已。从不会质疑玉扶光的决断,忠诚的仆从只会唯命是从。

    可若一把锋利的刀失去了主人,也终将沉寂于快速更迭的江湖之中,蒙尘会是他最后的结局。

    此时,乔芰荷的话,分明让他感觉像是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高大的身形遮住了一部分烛火,他站在乔芰荷面前哑口无言,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个不停,又惊又吓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延维急促的喘息两口,咕咚一下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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