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少年的声音像猫咪柔软的肚子毛，轻缓地抚平了陆姝为之失眠的创伤。那只悬崖边的小鹿，最初的愿望也是想救其他的小鹿吧。陆姝救不了她，但她教会了陆姝怎么拯救他人。
“小蛋糕。”
“……嗯？”陆姝擦干眼泪，心里舒畅了很多。
“如果艾克不走进磁场吗，那么他的技能从施放到敌方看见效果，最多要多少时间？”
“……啊？”
“抽查，这是抽查啊，小蛋糕。”
“唔……嗯，2秒？”陆姝瞎蒙了一个答案。
“3秒。”
“……好吧。”陆姝揉揉眼睛。
“困了是吗？”少年的声音仿佛在安抚撒娇的小猫，“去睡吧。”
“嗯。”失眠3天的陆姝此刻只觉困意排山倒海的袭来，关机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陆姝才醒来，她请了两天假，学校安排了其他班的语文老师暂代她的课，本来希望她和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谈谈，陆姝拒绝了。
张晓晓的死让陆姝无法平等的对待曾经对她口出恶言的学生，但无法平等对待学生这件事，就已经违背了老师的职业操守，于是她选择暂时回避。回想起昨天祁宇安慰她的话，祁宇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至少比陆姝年轻，想到30岁了还要靠弟弟来开导，陆姝有些难为情。
打开微信，纠结了半天措辞，发了句“昨天，很谢谢你。”
“没事，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了。”陆姝发了个可爱猫猫的表情。
“那就好。”陆姝还想发现感谢的话，又觉得太刻意。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祁宇总让她不自觉放下戒备之心。
“我叫陆姝，之前没有正式的自我介绍，不好意思。”
“嗯，陆老师，终于确定我不是坏人了？”
“没觉得你是坏人呀，”陆姝装傻，“我是贵州人，你呢？”
“你贵州哪里的？我在铜仁。”
“我在贵阳，”陆姝有些惊讶，“你说话完全听不出口音。”
“你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是老师啊，要考普通话证书的。”
“……我只是说我在铜仁，没说我是铜仁人。”
陆姝总觉得和祁宇聊天的时候，自己的智商似乎都不太在线。她打电话取消了明天的休假，帮她代课的王老师还关心她是否真的好些了，不要勉强自己。没有勉强，陆姝只是觉得自己身为老师，应该坚强。
第二天她走进17班教室，学生们史无前例的安静，不但上课没人开小差，甚至还非常捧场的积极回答她提的问题。过于顺利，上课内容提前5分钟讲完了。
“谢谢大家体谅我的感受，我很感动。”陆姝向乖巧的学生鞠了一躬。
一向羞赧的语文课代表蓝微薇举起手，陆姝示意她说话。
“陆老师，我们都没有说过张晓晓的坏话，我们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蓝微薇顿了顿，忍下眼底的泪，“只是我们不认识她，没告诉她，我们相信她。早知道她会……我们肯定会告诉她的。”
蓝微薇哽咽着坐下，班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她啜泣的声音。
“你们都看过报道了，晓晓的家庭很不幸，她那时跟我说，她本来不敢告发郑老师的，她也很害怕，但是她更怕现在她不说，以后还有女生会受害。”
“所以，她决定勇敢一次。”
蓝微薇趴在桌上哭起来，班里好些女生都落下泪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希望你们永远记得这句话，谨言慎行。”陆姝把泪忍了回去，下课铃适时响了，“好了，下课。”
学校为了教学效果，交换了王老师和陆姝的排课，以后19班的课都由王老师上，陆姝上18班的课。陆姝没有逞强，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她不是圣人，无法原谅那几个在楼下叫嚣着“张晓晓你怎么还不跳”的学生。刚下课从17班走出来，19班的两个男生就拦住了陆姝的去路，陆姝一看是那天在楼下说风凉话的其中两个，就没什么好脸色。
“语文课上的问题，请你们去问王老师。”
“不是这个问题。”大概从未见过陆姝的冷脸，两个男生竟有点还害怕。
“其他问题，请找你们班主任解决。”陆姝绕开他们要走，又被拦住，男生急切分辩道。
“陆老师，错最大的不是我们，是郑南星，他爸犯这种错，他还包庇，该死的是他！”
陆姝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两个男生，目光是教课以来从未有过的严厉。两人被吓了一跳，没把更恶毒的话说出来。
“你们两个，来我办公室。”陆姝绕过他们，“把郑南星也叫来。”
三个人站在陆姝面前，低着头，没人说话。
“你把刚才走廊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陆姝面色严肃，男生期期艾艾的，不敢说话。
“当时我在上面劝晓晓活下来，我看见是你俩在下面起哄。”男生想分辩，被陆姝制止，“我也在你们的手游群，记得你们的网名，群里羞辱晓晓的时候，你们也没少说脏话。”
“现在，后果严重了，你们这是要将心里的内疚和害怕通过言语霸凌，转嫁给别人吗？如果真的觉得自己有错，就要学会面对，不敢面对的，都是懦夫。”
两个男生的头更低了，没再狡辩，陆姝让他们出去，留下了郑南星。
“犯错的是你爸爸，不是你，你不要太在意别人说什么……”
“我知道，陆老师，”郑南星打断陆姝的话，“我不会跟张晓晓一样。”
“……嗯，那就好。”陆姝也没有其他值得说的，“没事了，你回去吧。”
郑南星点点头，走到门口，停住了，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他想了想，又走回来。
“陆老师，对不起。”郑南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看见了……”见陆姝还没理解，他狠了狠心道，“我看见我爸对张晓晓……但是，他是我爸，我不能说出来。”
“陆老师，对不起！”郑南星飞快的鞠了躬，逃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陆姝愣了会，心里五味杂陈，突然很想给祁宇打个电话，把这些她无法处理的情绪，通通倒给他。她拿出手机，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这股冲动，决定晚上打游戏的时候再提这件事。她老老实实的备完课，改完作业。本来以为可以顺利下班，突然想起她和王老师换了排班，今晚上要守18班的晚自习。陆姝有点郁闷，给祁宇发了条信息，他很久都没回。
大概，是在打游戏没看到吧。过了一局游戏的时间，陆姝再看手机，还是没回。他在干嘛？陆姝想问，又觉得咄咄逼人不太礼貌，又把对话框关了。来回好几次，终于熬到了下班。
陆姝归心似箭，刚坐上驾驶位就微信语音就响了，她瞥了一眼，居然是祁宇。
“喂？”陆姝一边接起语音，一边绑安全带。
“小蛋糕，你有空吗？陪我聊会儿天。”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有空的，怎么啦？”陆姝明天早上没课，正犹豫要不要玩晚一些。
“小蛋糕，你会游泳吗？”
“会啊。”陆姝心不在焉，要不要在路上带个板筋盖饭回家呢？
“你在河里游过没，河水冷不冷？”
“……”陆姝的心猛然收紧，“挺冷的，小时候我爸带我去河里游，夏天都冷。”
“哦，”少年有些心不在焉，“我记得老师以前说，春天水就是暖的。”
“瞎说。”
“真的，是首诗，我记不起来具体的了。”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对对，就是这首，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教语文的，”陆姝尽量让语气轻松，“你也可以叫我陆老师。”
“哈哈，”少年轻笑出声，“你要是教到我这样的学生，会很头痛吧？我早没上学了。”
“为什么辍学？”
“上不起了呗。”
“小宇，你一会打游戏吗？”陆姝把手机架好，打开导航。
“今天啊，不打了吧，有点累，你要开始玩了？”
“没有，我……”陆姝不大会撒谎，“我们主任派我出差，明天得很早报到，我起不来，准备这会儿开车过去。”
“很远吗？”
“嗯……是的，地州市的一个学校，你吃晚饭了没？”
“没，没啥想吃的。”
“怎么会，铜仁这么多好吃的。”
“吃不惯。”祁宇吸了吸鼻子，“小蛋糕，我跟你说个事吧。”
“好，你说。”
“我有一个朋友，就叫他，小A吧。这个事可能很长，你……有空吗？”
“我要开好久的车呢，多久都有空。”陆姝柔声道。
“好，我这个朋友小A，该从哪儿说起呢，从他出生前说起吧。他爹是个农村里的光棍，游手好闲的，讨不到老婆，父母就给他买了一个。他妈妈那时正年轻漂亮，跟着同乡来城里打工，没几句就被骗来了另一个穷乡僻壤，开始肯定是想跑的，但是他那个老公是个混不吝的，跟她说这十里八乡都是买媳妇的，没人会帮她报警，警察也不敢来，要么就给他生孩子，要么就被打一顿还是要给他生孩子，反正他家里也拿不出钱买第二个媳妇，所有的家底都在她身上了，想跑，打死了往林子里一丢，她连姓名都不配有。小蛋糕，你会跑吗？”
“肯定要跑，不过得迂回点跑，要不然被打断了腿就不好跑了。她呢，她跑了吗？”
“她要是有你的脑子，恐怕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她出生的村子很穷，父母重男轻女，家里的好东西都要留给弟弟。这里虽然穷，但好歹买她的人家肯把好的给她吃，盼着她生个儿子。在这样的情境下，她竟然能爱上那个男人，我记得有个词是说这个的，叫什么来着？”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陆姝适时补上。
“对。后来，公安查到了拐卖她的人贩子，给了她人身自由，她和男人领了证，男人带着她离乡去打工，她刚生下小A，男人耐不住寂寞，很快跟其他女人好上了，还说，要是知道女人这么好勾搭，绝不会花钱买她，要跟她离婚。她不愿意，也管不住男人，男人不拿钱回家，她只能自己去找钱……”少年说到这里，有些哽咽，硬生生忍了回去，“你说，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吃奶的孩子，能做什么来赚钱呢？只能卖。”
陆姝张了张嘴，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继续装作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
“小A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白天他妈睡眼惺忪的给他准备好吃的，晚上去夜总会上班。有时客人要来家里，他妈就会给他点钱，让他自己去找点事做，一两个小时再回来。他只能背着书包，找个路灯写作业，或是找个黑网吧打会游戏，成绩竟还算过得去，又去念了初中。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妈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那天，小A骗他妈说有课外活动，一放学就跑回了家，正撞到他妈在吸白粉。他妈吓得把白粉碰到了地上，也不管会不会把灰尘都吸到鼻子里，蹲在地上一通猛吸。小A把她拽起来，问她是不是疯了。她语无伦次的说，最后一次，下次就戒。”
少年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才接着说道：
“小A那时天真，居然信了她的鬼话，之后他又听见了很多‘下次就戒’，家里没钱，送不起她去戒毒。小A就不去上学了，专门在家守着她戒毒，看她在床上翻滚，求饶，骂脏话，为了一口白粉失去所有做人的尊严。有时候，小A也想，不如放开让她去吸好了，吸死了他也解脱了。可谁能真的狠下这个心呢？毕竟是小A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也许去戒毒机构就好了，戒毒需要一个过程的，对吧？”陆姝斟酌着语句。
“对，小A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他想赚钱，赚到钱就把他妈送去戒毒了，戒了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他能做什么呢？他想起自己打游戏的天赋，以前他妈给他钱让他出去玩他几乎都贡献给黑网吧了，于是他开始给黑网吧的老板打工，老板给他接单，完成之后他一半老板一半。小A为了赚钱拼命打单子，一天能打四五单。就这样五十一百的攒到了三千块，眼看着离目标越来越近，他买了菜回去给他妈加餐，却发现他一个没看住，他妈跑了。”
“……”被拐卖的时候怕被打没想着跑，这会亲儿子帮她戒毒跑得倒挺快。
陆姝自然不会把心里这句吐槽说出来。
“小A就去找他妈以前上班的那条街找，却发现那条街上被拉了警戒线，说是有栋楼烧起来了，好多人都没跑出来。小A着急坏了，团团转没找到人，去到医院才发现他妈坐在长椅上，脸被烟熏得黢黑，两个警察正在给她录口供。小A这才知道，那栋楼就是他妈工作的地方，早就是个毒窝子了，这次一锅端还牺牲了两名缉毒民警。小A把他妈接回家，跟她说钱攒够了，明天就把她送去戒毒。”
“戒掉了吗？”陆姝斯问。
“一定会戒掉吧，至少当时拿着钱拽着他妈去戒毒机构的小A是这样希望的。”祁宇苦笑一声，接着道，“很天真，对吧？如果戒毒那么容易，世界上哪儿还有这么多人会被毒品害得倾家荡产呢？”
陆姝张了张嘴，不忍心再问。快到收费站出口了，还好自己是ETC，要不然又手忙脚乱一阵折腾。祁宇深吸一口气，似乎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故作轻松的接着说道：
“小A把妈妈送进了戒毒机构，更得想办法挣钱了。如果这三千块戒不了，还得要第二个三千，第三个三千……还好老天眷顾了他一次，小A妈从前的同事找来家里，说有好心人聘她干正经工作，本来想叫小A妈一起去，小A出于礼貌才没把女人轰出去，说她妈已经被送去戒毒了，再找来就搬家。女人一下哭了，用力擦了下眼泪，种的假睫毛都掉了两根……”
大概是那个场景过于滑稽，祁宇笑出声来，“她说她不吸毒，当时她怕，死活不肯，还被妈妈桑打，又说这个好心人是那个在事故里去世的缉毒警官的老公，不会害人。”
“世上还有好人的，对不对？”陆姝柔声道。
“是吧，有这么一两个。”祁宇那边窸窸窣窣了一会，陆姝听到几声石片擦过水面的声音，她打开手机悄悄研究了一下地图，重新设置了目的地。
打了几个水漂，祁宇才接着说道，“于是小A就来牺牲女警的老公开的网吧里工作，男人很好，从没克扣过小A工资，曾经想劝小A去上学，小A不愿意，他想了想，又问小A有没有打职业的理想……”
“可以尝试，”陆姝鼓励道，“也没人说成功只有学习一条路。”
“……尝试过了。”祁宇的声音十分低落，风呼啸着吹进手机话筒，水声似乎更大了。“去当职业选手也是要有路费的，我打了好久的单子，存了好久的钱，本来，本来今天我应该从我妈的卡里取了钱，买一张车票，去青训营的……呵，谁知道她能用良好的表现和夸张的演技骗过了戒毒机构的人放她回家‘和儿子团聚’呢？”
风声更大了。
“一出来她就从卡里取走了所有的钱，去找以前的粉贩子买白粉，浑身抽搐被送去医院，她是我妈，我得救她，那我自己去……”
后面的话，陆姝没有听到，她猛踩了一脚刹车，冲出车门，一边往桥中央跑，一边用此生最大的声音对悬空坐在桥栏杆上的少年喊道：
“喂——祁宇！”
“小蛋糕。”
“……嗯？”陆姝擦干眼泪，心里舒畅了很多。
“如果艾克不走进磁场吗，那么他的技能从施放到敌方看见效果，最多要多少时间？”
“……啊？”
“抽查，这是抽查啊，小蛋糕。”
“唔……嗯，2秒？”陆姝瞎蒙了一个答案。
“3秒。”
“……好吧。”陆姝揉揉眼睛。
“困了是吗？”少年的声音仿佛在安抚撒娇的小猫，“去睡吧。”
“嗯。”失眠3天的陆姝此刻只觉困意排山倒海的袭来，关机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陆姝才醒来，她请了两天假，学校安排了其他班的语文老师暂代她的课，本来希望她和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谈谈，陆姝拒绝了。
张晓晓的死让陆姝无法平等的对待曾经对她口出恶言的学生，但无法平等对待学生这件事，就已经违背了老师的职业操守，于是她选择暂时回避。回想起昨天祁宇安慰她的话，祁宇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至少比陆姝年轻，想到30岁了还要靠弟弟来开导，陆姝有些难为情。
打开微信，纠结了半天措辞，发了句“昨天，很谢谢你。”
“没事，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了。”陆姝发了个可爱猫猫的表情。
“那就好。”陆姝还想发现感谢的话，又觉得太刻意。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祁宇总让她不自觉放下戒备之心。
“我叫陆姝，之前没有正式的自我介绍，不好意思。”
“嗯，陆老师，终于确定我不是坏人了？”
“没觉得你是坏人呀，”陆姝装傻，“我是贵州人，你呢？”
“你贵州哪里的？我在铜仁。”
“我在贵阳，”陆姝有些惊讶，“你说话完全听不出口音。”
“你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是老师啊，要考普通话证书的。”
“……我只是说我在铜仁，没说我是铜仁人。”
陆姝总觉得和祁宇聊天的时候，自己的智商似乎都不太在线。她打电话取消了明天的休假，帮她代课的王老师还关心她是否真的好些了，不要勉强自己。没有勉强，陆姝只是觉得自己身为老师，应该坚强。
第二天她走进17班教室，学生们史无前例的安静，不但上课没人开小差，甚至还非常捧场的积极回答她提的问题。过于顺利，上课内容提前5分钟讲完了。
“谢谢大家体谅我的感受，我很感动。”陆姝向乖巧的学生鞠了一躬。
一向羞赧的语文课代表蓝微薇举起手，陆姝示意她说话。
“陆老师，我们都没有说过张晓晓的坏话，我们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蓝微薇顿了顿，忍下眼底的泪，“只是我们不认识她，没告诉她，我们相信她。早知道她会……我们肯定会告诉她的。”
蓝微薇哽咽着坐下，班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她啜泣的声音。
“你们都看过报道了，晓晓的家庭很不幸，她那时跟我说，她本来不敢告发郑老师的，她也很害怕，但是她更怕现在她不说，以后还有女生会受害。”
“所以，她决定勇敢一次。”
蓝微薇趴在桌上哭起来，班里好些女生都落下泪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希望你们永远记得这句话，谨言慎行。”陆姝把泪忍了回去，下课铃适时响了，“好了，下课。”
学校为了教学效果，交换了王老师和陆姝的排课，以后19班的课都由王老师上，陆姝上18班的课。陆姝没有逞强，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她不是圣人，无法原谅那几个在楼下叫嚣着“张晓晓你怎么还不跳”的学生。刚下课从17班走出来，19班的两个男生就拦住了陆姝的去路，陆姝一看是那天在楼下说风凉话的其中两个，就没什么好脸色。
“语文课上的问题，请你们去问王老师。”
“不是这个问题。”大概从未见过陆姝的冷脸，两个男生竟有点还害怕。
“其他问题，请找你们班主任解决。”陆姝绕开他们要走，又被拦住，男生急切分辩道。
“陆老师，错最大的不是我们，是郑南星，他爸犯这种错，他还包庇，该死的是他！”
陆姝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两个男生，目光是教课以来从未有过的严厉。两人被吓了一跳，没把更恶毒的话说出来。
“你们两个，来我办公室。”陆姝绕过他们，“把郑南星也叫来。”
三个人站在陆姝面前，低着头，没人说话。
“你把刚才走廊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陆姝面色严肃，男生期期艾艾的，不敢说话。
“当时我在上面劝晓晓活下来，我看见是你俩在下面起哄。”男生想分辩，被陆姝制止，“我也在你们的手游群，记得你们的网名，群里羞辱晓晓的时候，你们也没少说脏话。”
“现在，后果严重了，你们这是要将心里的内疚和害怕通过言语霸凌，转嫁给别人吗？如果真的觉得自己有错，就要学会面对，不敢面对的，都是懦夫。”
两个男生的头更低了，没再狡辩，陆姝让他们出去，留下了郑南星。
“犯错的是你爸爸，不是你，你不要太在意别人说什么……”
“我知道，陆老师，”郑南星打断陆姝的话，“我不会跟张晓晓一样。”
“……嗯，那就好。”陆姝也没有其他值得说的，“没事了，你回去吧。”
郑南星点点头，走到门口，停住了，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他想了想，又走回来。
“陆老师，对不起。”郑南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看见了……”见陆姝还没理解，他狠了狠心道，“我看见我爸对张晓晓……但是，他是我爸，我不能说出来。”
“陆老师，对不起！”郑南星飞快的鞠了躬，逃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陆姝愣了会，心里五味杂陈，突然很想给祁宇打个电话，把这些她无法处理的情绪，通通倒给他。她拿出手机，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这股冲动，决定晚上打游戏的时候再提这件事。她老老实实的备完课，改完作业。本来以为可以顺利下班，突然想起她和王老师换了排班，今晚上要守18班的晚自习。陆姝有点郁闷，给祁宇发了条信息，他很久都没回。
大概，是在打游戏没看到吧。过了一局游戏的时间，陆姝再看手机，还是没回。他在干嘛？陆姝想问，又觉得咄咄逼人不太礼貌，又把对话框关了。来回好几次，终于熬到了下班。
陆姝归心似箭，刚坐上驾驶位就微信语音就响了，她瞥了一眼，居然是祁宇。
“喂？”陆姝一边接起语音，一边绑安全带。
“小蛋糕，你有空吗？陪我聊会儿天。”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有空的，怎么啦？”陆姝明天早上没课，正犹豫要不要玩晚一些。
“小蛋糕，你会游泳吗？”
“会啊。”陆姝心不在焉，要不要在路上带个板筋盖饭回家呢？
“你在河里游过没，河水冷不冷？”
“……”陆姝的心猛然收紧，“挺冷的，小时候我爸带我去河里游，夏天都冷。”
“哦，”少年有些心不在焉，“我记得老师以前说，春天水就是暖的。”
“瞎说。”
“真的，是首诗，我记不起来具体的了。”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对对，就是这首，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教语文的，”陆姝尽量让语气轻松，“你也可以叫我陆老师。”
“哈哈，”少年轻笑出声，“你要是教到我这样的学生，会很头痛吧？我早没上学了。”
“为什么辍学？”
“上不起了呗。”
“小宇，你一会打游戏吗？”陆姝把手机架好，打开导航。
“今天啊，不打了吧，有点累，你要开始玩了？”
“没有，我……”陆姝不大会撒谎，“我们主任派我出差，明天得很早报到，我起不来，准备这会儿开车过去。”
“很远吗？”
“嗯……是的，地州市的一个学校，你吃晚饭了没？”
“没，没啥想吃的。”
“怎么会，铜仁这么多好吃的。”
“吃不惯。”祁宇吸了吸鼻子，“小蛋糕，我跟你说个事吧。”
“好，你说。”
“我有一个朋友，就叫他，小A吧。这个事可能很长，你……有空吗？”
“我要开好久的车呢，多久都有空。”陆姝柔声道。
“好，我这个朋友小A，该从哪儿说起呢，从他出生前说起吧。他爹是个农村里的光棍，游手好闲的，讨不到老婆，父母就给他买了一个。他妈妈那时正年轻漂亮，跟着同乡来城里打工，没几句就被骗来了另一个穷乡僻壤，开始肯定是想跑的，但是他那个老公是个混不吝的，跟她说这十里八乡都是买媳妇的，没人会帮她报警，警察也不敢来，要么就给他生孩子，要么就被打一顿还是要给他生孩子，反正他家里也拿不出钱买第二个媳妇，所有的家底都在她身上了，想跑，打死了往林子里一丢，她连姓名都不配有。小蛋糕，你会跑吗？”
“肯定要跑，不过得迂回点跑，要不然被打断了腿就不好跑了。她呢，她跑了吗？”
“她要是有你的脑子，恐怕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她出生的村子很穷，父母重男轻女，家里的好东西都要留给弟弟。这里虽然穷，但好歹买她的人家肯把好的给她吃，盼着她生个儿子。在这样的情境下，她竟然能爱上那个男人，我记得有个词是说这个的，叫什么来着？”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陆姝适时补上。
“对。后来，公安查到了拐卖她的人贩子，给了她人身自由，她和男人领了证，男人带着她离乡去打工，她刚生下小A，男人耐不住寂寞，很快跟其他女人好上了，还说，要是知道女人这么好勾搭，绝不会花钱买她，要跟她离婚。她不愿意，也管不住男人，男人不拿钱回家，她只能自己去找钱……”少年说到这里，有些哽咽，硬生生忍了回去，“你说，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吃奶的孩子，能做什么来赚钱呢？只能卖。”
陆姝张了张嘴，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继续装作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
“小A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白天他妈睡眼惺忪的给他准备好吃的，晚上去夜总会上班。有时客人要来家里，他妈就会给他点钱，让他自己去找点事做，一两个小时再回来。他只能背着书包，找个路灯写作业，或是找个黑网吧打会游戏，成绩竟还算过得去，又去念了初中。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妈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那天，小A骗他妈说有课外活动，一放学就跑回了家，正撞到他妈在吸白粉。他妈吓得把白粉碰到了地上，也不管会不会把灰尘都吸到鼻子里，蹲在地上一通猛吸。小A把她拽起来，问她是不是疯了。她语无伦次的说，最后一次，下次就戒。”
少年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才接着说道：
“小A那时天真，居然信了她的鬼话，之后他又听见了很多‘下次就戒’，家里没钱，送不起她去戒毒。小A就不去上学了，专门在家守着她戒毒，看她在床上翻滚，求饶，骂脏话，为了一口白粉失去所有做人的尊严。有时候，小A也想，不如放开让她去吸好了，吸死了他也解脱了。可谁能真的狠下这个心呢？毕竟是小A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也许去戒毒机构就好了，戒毒需要一个过程的，对吧？”陆姝斟酌着语句。
“对，小A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他想赚钱，赚到钱就把他妈送去戒毒了，戒了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他能做什么呢？他想起自己打游戏的天赋，以前他妈给他钱让他出去玩他几乎都贡献给黑网吧了，于是他开始给黑网吧的老板打工，老板给他接单，完成之后他一半老板一半。小A为了赚钱拼命打单子，一天能打四五单。就这样五十一百的攒到了三千块，眼看着离目标越来越近，他买了菜回去给他妈加餐，却发现他一个没看住，他妈跑了。”
“……”被拐卖的时候怕被打没想着跑，这会亲儿子帮她戒毒跑得倒挺快。
陆姝自然不会把心里这句吐槽说出来。
“小A就去找他妈以前上班的那条街找，却发现那条街上被拉了警戒线，说是有栋楼烧起来了，好多人都没跑出来。小A着急坏了，团团转没找到人，去到医院才发现他妈坐在长椅上，脸被烟熏得黢黑，两个警察正在给她录口供。小A这才知道，那栋楼就是他妈工作的地方，早就是个毒窝子了，这次一锅端还牺牲了两名缉毒民警。小A把他妈接回家，跟她说钱攒够了，明天就把她送去戒毒。”
“戒掉了吗？”陆姝斯问。
“一定会戒掉吧，至少当时拿着钱拽着他妈去戒毒机构的小A是这样希望的。”祁宇苦笑一声，接着道，“很天真，对吧？如果戒毒那么容易，世界上哪儿还有这么多人会被毒品害得倾家荡产呢？”
陆姝张了张嘴，不忍心再问。快到收费站出口了，还好自己是ETC，要不然又手忙脚乱一阵折腾。祁宇深吸一口气，似乎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故作轻松的接着说道：
“小A把妈妈送进了戒毒机构，更得想办法挣钱了。如果这三千块戒不了，还得要第二个三千，第三个三千……还好老天眷顾了他一次，小A妈从前的同事找来家里，说有好心人聘她干正经工作，本来想叫小A妈一起去，小A出于礼貌才没把女人轰出去，说她妈已经被送去戒毒了，再找来就搬家。女人一下哭了，用力擦了下眼泪，种的假睫毛都掉了两根……”
大概是那个场景过于滑稽，祁宇笑出声来，“她说她不吸毒，当时她怕，死活不肯，还被妈妈桑打，又说这个好心人是那个在事故里去世的缉毒警官的老公，不会害人。”
“世上还有好人的，对不对？”陆姝柔声道。
“是吧，有这么一两个。”祁宇那边窸窸窣窣了一会，陆姝听到几声石片擦过水面的声音，她打开手机悄悄研究了一下地图，重新设置了目的地。
打了几个水漂，祁宇才接着说道，“于是小A就来牺牲女警的老公开的网吧里工作，男人很好，从没克扣过小A工资，曾经想劝小A去上学，小A不愿意，他想了想，又问小A有没有打职业的理想……”
“可以尝试，”陆姝鼓励道，“也没人说成功只有学习一条路。”
“……尝试过了。”祁宇的声音十分低落，风呼啸着吹进手机话筒，水声似乎更大了。“去当职业选手也是要有路费的，我打了好久的单子，存了好久的钱，本来，本来今天我应该从我妈的卡里取了钱，买一张车票，去青训营的……呵，谁知道她能用良好的表现和夸张的演技骗过了戒毒机构的人放她回家‘和儿子团聚’呢？”
风声更大了。
“一出来她就从卡里取走了所有的钱，去找以前的粉贩子买白粉，浑身抽搐被送去医院，她是我妈，我得救她，那我自己去……”
后面的话，陆姝没有听到，她猛踩了一脚刹车，冲出车门，一边往桥中央跑，一边用此生最大的声音对悬空坐在桥栏杆上的少年喊道：
“喂——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