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齐幽细细道来,就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了。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便是所有事的开端。

    无论是最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或是后来无疾而终的婚约。长辈的考量,从来不曾影响李天恩与于念自幼相伴的深厚感情。

    两人听街边的说书人如泣如诉地说着一段段或圆满或遗憾的故事,牵手到了槐树下,学习话本里的「歃血为盟」,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坚贞。

    于念双亲已逝,故去之后,无人操办她的后事。李家自是不肯让一个空有婚约,未及成婚的女子入祖宅,李天恩便做主让其葬在两人许下诺言的槐树下,日日相望,也算不负这场情缘。

    钱莹却不许于念葬在家中,趁着李问出行,家中无人做主之际,直言晦气,派了人过来硬要将于念的尸骨再挖出来,另寻一处地方下葬。

    李天恩极力阻扰,忧思之下又急怒攻心,一时间便病倒了。

    钱莹吓了一跳,不敢再强行做些什么,又担心李问归家时有心人会前去告状,趁李天恩初病之时,暗中买通了一个道士。散播庭院中葬死人,坏风水,最终会害了李公子性命之言。

    那道士神神叨叨,日日在院中做法,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竟致使病中的李天恩陷入昏迷。道士查探之下,大惊失色,直道「魂魄离体,命不久矣」,匆忙留下一张固魂的方子便逃之夭夭。

    在大夫们皆束手无策之际,雪梅无奈取了那份固魂的方子,混着道士留的定魂香符煎煮,喂李天恩喝下,稍稍牵绊住了李天恩离体的魂魄,使之支撑至今。

    而魂魄离体的李天恩,想必欣喜地见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谁又能料到,当初情深爱笃时的谈笑之举,多年后,阴差阳错地,竟使誓言成了真。

    李天恩以血为凭,借了槐树的灵力,硬是以生魂之力留住于念的魂魄。

    同生已是泡影,若能共死,亦是全了心愿。

    “纵有槐树庇护,仍不宜日间现身……你入梦指引我们看见过往已是不易,更不惜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引我们注意,从而救他一命?”齐幽问。

    “……同生共死,不过戏言。”

    齐先惊异地「诶——」了一声,感觉脑海里恍然传来女子温柔缥缈的声音。

    “他即将魂散,我已探不到他的灵识……他本该有幸福喜乐的一生,不该如此陪我逝去。”

    “哇啊——”齐先惊叫着后跳一步,“我听见了!”

    唯恐过大的动静引来他人,秦微澜弹指塑起一道结界:“纵借灵树之力,以生血为介,强行沟通阴阳仍消耗极大……你何必心急至此。”齐先既能听见,她自然亦可听见。

    秦微澜自袖中取出一张黄符点燃,齐幽看见于念魂魄的灼伤处缓缓复原。

    那是一张初阶转换符。

    普通鬼魂不擅吸□□气,反而易被阳气灼伤。这张转换符将透过李天恩生魂渡来的生血化为滋养魂魄之力,也算物尽其用。

    “既然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师姐,我们解了于姑娘的束缚,送其去轮回?”齐幽向秦微澜询问着,却瞥见半空中飘着的魂魄摇了摇头。“……为何?于姑娘不愿去轮回吗?”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秦微澜自树影中走出,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新月,“如今誓言已成,李公子的生魂与于姑娘的魂魄相融,只能同入轮回。”

    “同入轮回?”齐先细想了一遍,“那即是于姑娘一入轮回,李公子的魂魄会跟着一起,立即身死?”

    于念希望他们能救李天恩,自是不舍他陪着自己一起死……事情至此,已是两难。齐先思及此,亦沉默了。

    秦微澜细细解释道:“非但如此,李公子生魂离体是意外,他若命不该绝,生死簿上就无此记载,入不了轮回。”

    齐幽引了一点月华,稳住于念衰弱的魂魄:“没有办法破除这个誓言吗?”

    秦微澜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砍掉这棵槐树试试?也许砍掉还不行……需得完全拔出根须,毁了树灵。”

    这话全然只是猜测,纯属随口说说。然而话刚出口,秦微澜蓦然感到尖锐的头痛,仿若有人拿着锤子一阵猛敲,脑海里回荡着兔死狐悲的哀恸。

    秦微澜用力按了按额角,而后听见齐先迟疑的声音,“我曾听村中的老人们说……有种高深的术法叫分魂……”

    “小先!”齐幽打断他,“那是禁术!况且……这世上会此术的人寥寥无几……”

    “分魂术?”剧烈的疼痛稍缓,秦微澜放下按揉额际的手,犹疑道,“似乎……我会。”

    “……”齐先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敬佩的神色,“哇,不愧是师姐!好厉害!”

    “……不,我也不懂我为什么会……”秦微澜感觉又头痛了起来。仿若是脑海里突然多出的记忆,没有前因后果,凭空出现般地令人疑惑。“分魂术可将三魂七魄进行分离……李公子的生魂衰弱至极,若因分离相融的魂魄而致使其魂魄不全,恐难苏醒……可若要保证其魂魄完整,那势必打散的将会是于姑娘的魂魄。”

    “好,打散我的魂魄。”轻柔的声音飘散在夜风中,没有丝毫迟疑。

    秦微澜颔首。她是来帮李家救回李天恩的,取得于姑娘的谅解已是再好不过。当下便不再多言,立掌结印。

    顷刻,细碎的莹光自指间倾泻而出,星星点点地飞旋,缓缓地将笼罩在树影中的于念魂魄包裹。而后似有疾风扑面而来,仿若有什么自虚空中斩下,破开纷飞的莹光,袭向空中的魂魄。

    在流转的光华中,齐幽看见一星光芒自莹光中射出,直没入黑暗的房中。

    月上中天。

    久到施下的隔音结界都有些不稳,秦微澜微晃着后退一步,松开结印的手,落入守在一旁的齐幽怀中。

    稳住身形,她顺着齐幽的目光望去:“于姑娘的吞贼一魄最过羸弱,现被分魂术抽离,与李公子的生魂一起回归他的躯体。少了吞贼,于姑娘来世会更加体弱多病……先前是生魂掩盖了死气,没有鬼差来拘,如今我们可以施术……”

    “我不走。”有声音打断她。散在风中的低喃带着欣慰的笑意,“他活着便好,我不会走。”

    有些事,他人无权置喙。

    这道理秦微澜并非不懂。

    “……留在此地,待李公子寿终正寝之时,若他待你之心不变,身死之日,你们同入轮回,完成誓言后,你所缺魂魄自动归位。然而人生纵使苦短,却还有数十年,若岁月冲淡一切,他有违誓言,你的魂魄,亦将回不来。”

    只是秦微澜不懂,既能毫不迟疑地让她打散魂魄,又何必用漫长的等待,去换一个魂魄回归的机会?

    齐先正想说师姐你这劝诫的方向不对,就听齐幽道:“于姑娘你拘于此处,见他娶妻生子,漫漫岁月,可想好该如何去过?”

    那是一声再轻不过的叹息,却有着对过往一切迟来的释然。“我不知该如何过,却知晓……我想这么做。”

    ——会心痛或嫉妒吗?

    会的吧。

    红桃笑她痴心妄想之时,她也曾被诸多冷嘲热讽激得失手将药打翻……于李天恩一事上,她从来不是大度之人。

    可是李天恩守了与她同生共死之诺,这么多年,他待她,的确是真心的。

    已然够了……这个誓言,该换她来守了。

    日升月沉。

    确认李天恩魂魄归位,缓缓转醒之后,秦微澜便打算带着齐家姐弟离去。

    临行前,她只去见了李管家,领取报酬,未料寒暄后方想离开,却遇见匆匆赶来的李天灵。对方递来一个匣子,里头装着一些品相不错的首饰,想来是她自己的东西。

    秦微澜婉拒了,李天灵便又留他们一行人小住,直言还会再有重谢。

    秦微澜只好再次谢绝。余下的皆是大夫的事,李天恩苏醒后当如何调养……他们全都帮不上什么忙。

    她垂眸看着自己从李管家手中接过的小盒,觉得李天灵倒真是个养在深闺的纯善之人,谢礼领过一次就够了,哪有多收几次的道理。

    回程仍然纵马而行,只是无事牵绊,总算从容许多。

    齐先一路捧着那个小盒子,兴奋得不得了:“好多钱啊……师叔会不会很开心?”

    乡间小道虽无甚人经过,仍是张扬了些。

    自昨日戏言要砍掉槐树毁了树灵之后,头便隐隐作痛至今。秦微澜懒得多言,却也觉得李家真当实诚,谢礼给了一整盒金子。

    倒是齐幽似乎有些失落,一路上都不曾开口。

    原已经一马当先的齐先见她们都未跟上来,当下掉转马头:“幽幽和师姐好慢啊……咦,幽幽你怎么了?”

    齐幽摇摇头,露出有些疲惫的神色:“……于姑娘当真是病死的……可红桃送到她床边的,也的确只是补药……”

    齐幽一念至此,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红桃或许对于念并不如何恭敬,却也未曾想要害她。而因她将药打翻一事而产生误会的雪梅,将所有红桃送来的药全都倒了,没有补药调养,才导致她病弱的身子很快就撑不住了……在与于念的交谈中她厘清了事情的真相,却不明白,这其中,怎会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

    人世间的善意与恶意,所有值得或不值的选择,又是以何为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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