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在里面的小间伸手不见五指,被人从中拽出时,扶盈立即便要挣扎。

    “公主莫怕,太子有命,暂且委屈片刻。”秦文良毫不手软,拉着她的小臂便将人往外带。

    隐匿在此处的各臣子已是慌了神,虽跟从太子一同撤离,秩序却已全然乱了。不顾道路拥挤,纷乱地奔走逃命。

    不知何处飘来的黑云掩住了月色,风卷云翳,四野暗淡,天上、地下霎时俱是一片混乱。

    无月之夜错乱了知觉,被秦文良死死拉住,扶盈这才逐渐辨明了方向。

    她应是离皇兄越来越近了。

    荒僻的郊野风声呼啸而过,无端还夹杂了阵阵砍杀声。

    两军对阵,为振士气,往往擂鼓呐喊,其声震天。今夜却不同,交战双方皆是默然,不闻人声,只有兵戈交错之声携风而来。

    春寒未绝,又添肃杀。

    扶盈满腔欲言,便淹没在了这嘈杂之中。

    皇兄处境危险,此事她早已料到。而今璘王做了新帝,势必要将自己做成唯一正统,刺杀偷袭也是必然。却不成想,她才寻到皇兄便遇上此事。

    耳中声响似乎远了一些,茫然间,扶盈已快到了萧淳身边。

    人群不断推搡着,扶盈只隐约听见两三字。“......西......突围......”

    她终于被带到了萧淳身边,才要喊一句“皇兄”,就见萧淳面色古怪地冲她笑了一下,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扶盈,你会背弃皇兄吗?”

    父皇母妃已仙逝,皇兄便是她最后的亲人。她自是绝不背叛,也不明白皇兄何出此言。但在她回答之后,萧淳却冷笑一声,右手更用力地抓着她肩膀。

    扶盈其实觉得有些疼了,可是皇兄遇刺,想必心中有怨。她便没有作声,只是咬紧了嘴唇。

    荒野漫无路,被裹挟着走过一段段路,扶盈头发散下,衣裙也脏了,整个人活脱脱当初逃命的模样。

    她并未抱怨,但在发觉众人停下时也不由心下一喜:远看似乎也没有拦路之人了,难道他们已经逃脱追兵了吗?

    然而返身再看萧淳,却并非如此。

    故意留下缺口的包围并非是生路。悬崖、枯树,再前一步便是断头路。

    萧淳却仿若早知如此一般,轻松地笑了出来。

    乌云已彻底遮住了中天之月,天色愈暗,风声如刀催人急。

    萧淳这一笑,莫过于在群臣心头又剜了一刀。

    扶盈正要开口安慰,方才报信的东宫左卫抢先一步跪在了近前。“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殿下保重身体,莫要......”

    “你们以为孤是蠢货?!”左卫话还未完,已被萧淳一脚踹倒在地。“明知会被跟踪,还敢回来,你什么谋算,孤难道不明白吗?”

    他已经懒得细想左卫是何时生了背弃的心思,视线越过脸色煞白的左卫,笑得越发张狂。

    他面对着另一侧严阵以待的追兵,笑道:“谢明蕴,孤已经站出来了,你不现身说句话吗?躲躲藏藏可并非君子之风。”

    能在宵禁后调动大批兵士围困,又在郊外发现了他的马车,今夜动乱是何人所为早已心照不宣。

    一干人之中,唯有扶盈惊诧不已。

    岂知这般神情落到萧淳眼中,却更加刺眼。他突然用力勒住扶盈衣襟,强硬地把人拖到了身前。

    “事到如今,孤的好妹妹还要装下去吗?”

    太多纷乱霎时涌入脑海,扶盈理不清前因后果,张口想要辩驳,抬首却无人信她。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雪亮雷光短暂照亮了四周,萧淳狰狞可怖的神情清晰可见。

    “扶盈,你实在太让孤失望了。你知道外人是如何说的吗?老皇帝的女儿,如今在谢首辅那里,无名无份,自甘下贱!”他越说越激动,手也越勒越紧,“孤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可是连你也背叛我!”

    “你和这些吃里爬外的东西有何分别?!”

    一言既出,萧淳身边一众臣子俱是一惊,立即涌上前来焦急辩解。渐落的雨声与争先恐后的辩白声混在一处,模糊了扶盈越发微弱的挣扎。

    直到一道清冷的声音终止了乱局:“既知如此,太子何必再强求?”

    谢明蕴的身影自带甲军士中现出,一袭长袍被雨打湿,仿若晕出繁复的纹饰。

    纵然雨急风大,仍是不显落魄。

    萧淳忽而冷笑一瞬,无视身边哭求的臣子,拔出佩剑,架着扶盈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似是对扶盈耳语,又似是对谢明蕴说话,语气缱绻而刻意:“谢首辅名不虚传,果然是才貌出众,与我的好妹妹也算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如此良配,照理孤这个做哥哥的不该棒打鸳鸯。”

    “可谢首辅借扶盈将孤引出来,其心未免不纯。若将扶盈交于你,我又实在放心不下。”雨势越来越大,让萧淳的声音都显出几分体贴来,“不若让孤来试试谢大人的真心。”

    他已无路可退,唯一的生路便是赌——赌扶盈在谢明蕴心头有一丝分量。

    “孤给你两个选择,让你的军队撤走,或者——让她给我陪葬!”

    大雨倾盆而下,如同在两方之间留了一扇帘幕,谢明蕴的表情便在另一侧看不真切。

    萧淳赌输了。

    谢明蕴取过身侧弓手的长弓,缓慢沉着地拉开弓弦。瓢泼冷雨随雷声轰鸣而下,一如他冰凉话语:“太子凭什么认为臣会在意她?”

    雨水落下,浸湿箭羽微微下坠,而锐利的箭簇却依然稳稳指向前方。

    嗫嚅分辩之语不再,只剩下低低的哭泣声。扶盈眼中含泪,缓缓转过头注视着雨幕后的身影。

    从前略过的一件件事浮上心头,她也终于明白,什么不忘旧主、来日相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骗局。

    怪她太过愚蠢,不仅上了谢明蕴的当,还害得皇兄落到如此地步。

    扶盈闭上眼,不再言语。

    利箭破空声在雨中格外清晰,似乎马上就要穿透她的身体,然而淋湿的箭羽却迫使射出的箭矢提前坠落了。

    看似凶悍的一箭没有伤到一人,只是为了给潜伏的暗箭做掩护罢了。

    桎梏住扶盈的手蓦地一松,长剑铿然落地,萧淳的血些许地溅落到了她身上,晕出一股奇异的温热。

    扶盈慌忙转身,她想扶住萧淳,却只能任由他的身体无力地倒下。

    为求一击毙命,暗箭上甚至淬了毒。

    扶盈试图用手捂住伤口,却仍是无法阻止泊泊鲜血流出。她的眼睛已经完全被眼泪模糊了,只能看见萧淳越来越苍白的脸庞。

    将死之际,萧淳却笑了,雨点落到他脸上,愈发将人冲洗得毫无血色,“咳咳......谢明蕴不过利用你......我死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哈哈......哈哈......”

    随着最后一声笑,苟延残喘半年多的太子残党便在今夜彻底成了死局,成王败寇,一瞬分出。

    反应过来的太子党羽眼见君主已故,顿时怒不可遏,除去少数茫然无措的人,其余人俱是冲着扶盈来了。

    “你这祸害!给殿下偿命来!”或是剑或是拳,文臣武将,皆是失了理智,怒吼着便要冲过来。

    扶盈却仍是跪在萧淳身边,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

    千钧一发之际,一侧始终沉默的秦文良忽而出手,将她强行拉了过去。

    谢明蕴调来的军队自然不是吃干饭的,只是刀剑无眼,难免伤及无辜。冒险将扶盈救出来,是他秦文良给谢明蕴交的投名状。

    一夜惊惧,扶盈已经无力再挣扎,只能任由旁人将她带走。

    京城的军队已经越过她冲上前去与余下的太子党羽交战,混乱之中,皇兄的尸身就躺在泥泞土地上,任由大雨冲刷。

    扶盈眼中萧淳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远到看不见了。

    她被人先行送回了京城中。

    一场夜雨,寒风入骨。众叛亲离仿佛仅是高烧不醒时的梦魇,睁眼时却成了现实。扶盈受了寒,几日几夜高烧不退,几乎将所有喂进去的汤药都吐了出来,直到身体虚弱到连侧身的力气都没有。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好像随着体温升高被一并蒸发,眼睛干涩得几乎睁不开。头很疼,嗓子也痛,睡不着又醒不过来。

    半梦半醒间,她时常感觉谢明蕴就坐在她身侧。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待着,用濡湿的巾帕擦过她的脸颊。

    偶尔,扶盈也能听到旁人与他说的话。

    “......大人执意如此......昌乐愿向陛下求情......留下她......不要名分......”

    是昌乐的声音,言谈间说到了她的名字,至于其中说的是何事,扶盈已无心去思虑。

    最后一场春雨也过了,窗外雨声不再。而雨夜中皇兄绝望惨笑的模样却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情愿死了一了百了,可偏偏这副病弱的身子骨又不肯,硬是撑过了这个关头。

    再度清醒时,扶盈勉强有了一分力气,第一个动作便是躲开了谢明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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