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极简单的动作,如今做来,却是令人筋疲力尽。

    谢明蕴指尖顿在半空,停滞许久,终于沉默着收回。

    世事行至此,已无回头路。他与扶盈,又还有什么话可说?

    屋外风和日丽,约莫将近夏时。可惜满院朝气,丝毫未入门内。

    好不容易醒来的人又闭上眼,侧过头不愿看他。扶盈并不说话,抿着唇,神情满是痛苦。

    怕扶盈瞧见他动气伤身,谢明蕴默然退出了房。

    在房中待了许久,乍然见光,眼睛反倒有些难受。

    “阿宛还未醒吗?”徐伯正在院中,见他出来,侧头朝屋里望了望,满面忧色。

    谢明蕴并未告知徐伯他二人之事,听闻此言,眼睛越发干涩,勉强笑了笑,合上门扉:“她还累着,让她休息吧。”

    只是休息得再久,又何能弥合心中的隔阂呢?

    “阿宛身子不好,又受了惊吓,是该好好将养一番。”徐伯叹了口气,宽慰道,“大人也莫要太过劳累了,也该好好歇息,或许阿宛过两日便好了。”

    他不便入屋,并不知晓扶盈具体情况,却知道谢明蕴不分昼夜守了几日,再不劝劝,怕是扶盈还未好,谢明蕴就要先倒了。

    可惜谢明蕴显然未将话听进去。他应了一声,接过仆役送来的清粥,草草应付几口,仍是没有离开休息的意思。

    逃窜半年之久的废太子终于伏法,新帝首辅功不可没、前途无量,京城人都道他定然加官进爵,荣膺无限。可任他们如何猜想,也未料到他如今憔悴模样。

    前来祝贺攀附的朝中官员都被打发走了,却有一人谢明蕴不得不见。

    赵宣在堂中待人来时,也未想到谢明蕴面色这般不好。他略微顿了顿,正欲开口,被谢明蕴先截了话头。

    “那日多谢赵统领借兵。如此大恩,谢某理应登门道谢,劳统领亲来,实在问心有愧。”谢明蕴强打精神,又恢复了往常运筹帷幄之容。他唤人将茶水端来,丝毫不给赵宣开口的机会。

    “入宫朝见之时,谢某自当为统领请功,还望统领莫要推辞。”

    宵禁后在京城调兵,纵然谢明蕴位高权重,毕竟不是直领兵部,借赵宣之手,一则事急从权,二则也是彻底将赵宣绑在了新帝座下。

    然而赵宣所来却不是为了求功劳。他并不打算与谢明蕴故作周旋,直截了当道:“此事由谢大人定夺。赵宣今日来,却为另一事——接公主回府。”

    即便不说,谢明蕴也知道他来意。刻意不提,便是不想回应。

    滚烫茶汤冲入瓷杯,溅起水滴烫人生疼,谢明蕴却仿若不觉,端起茶杯到赵宣身前。“谢某当为统领请功。届时统领青云直上,自是要什么有什么。”

    要什么便有什么,唯独不能将扶盈从他身边带走。

    热茶透过青白瓷杯,烫红了举杯的手。赵宣却只直愣愣看着,并不接过。

    他目不斜视,一字一顿道:“谢大人从前许诺,一旦寻得太子踪迹,便放扶盈公主自由。”

    这确是谢明蕴原话,也是赵宣宵禁借兵的理由之一。

    赵宣不肯接茶,谢明蕴也不再勉强。他面上笑意略顿了一下,旋即自饮了那杯热茶。

    本是往日清茶,如今却令人觉满口苦涩。

    “请谢大人信守承诺。”

    听见这句话,谢明蕴忽然笑了,略显苍白的面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我只允诺放公主自由,并未让统领带她走。”

    “统领又怎知公主不愿留在此处?”

    他应当庆幸,当初说过的话尚还有回旋的余地。他承认自己无耻,可是无耻又如何?他本就不是正人君子,要他放手成全旁人,想都不要想。

    诡辩向来为文臣所长。赵宣吸了一口气,并不与谢明蕴在此纠结,只望着后堂方向,道:“公主愿不愿意,自然要问公主的意思。”

    新仇旧恨相叠,他不信扶盈还愿意待着谢明蕴身边。

    谢明蕴当然也不会给赵宣问的机会。他侧身挡住了赵宣的视线,语气似是惋惜,“现今公主身子还不好,不便见外人,赵统领先回吧。”

    顾及扶盈,赵宣不可能硬闯。谢明蕴一句话将他拦在外头,又借“外人”一词暗暗表明自己与他的不同。

    赵宣立在原地,默然对峙片刻,最后也只得无奈拱手离开。“赵宣改日再访,托谢大人之口,问公主安康。”

    日色昏黄,云霞如锦。终于将人送走,时候已至卯时。

    谢明蕴就着凉风独坐了一会儿,心头安定许多,突然想起初醒的扶盈,想要往后院去,起身时却是两眼一晕。

    挥退前来搀扶的仆役,他胡乱吃了些桌上的茶点,转身便往正房去。

    料想扶盈不愿见他,谢明蕴并未进门,只是在房外默默守着。

    夜风渐冷,吹动烛火忽明忽暗。房中给扶盈留的侍女却出来传话,说是扶盈想见他。

    实在是始料未及,惊喜过后,谢明蕴一时慌神,匆匆理过仪容,将要推门而入时又莫名生出了胆怯。

    若是扶盈说恨他,他又应当如何呢?

    白檀香在莲花炉内静静燃着,逸散出浅淡舒缓的香气。扶盈坐在榻上,皮肤也淡得似要消散了。

    自那夜至今,她消瘦了许多,鬓发凌乱垂落,落入谢明蕴眼中,又添一分愧疚心疼。

    她的声音因为许久未开口而显得有些沙哑,说话时极轻极微:“为什么还留着我的命?”

    “什么?”

    “为什么不杀我?”扶盈语气平淡,仿佛诉说一件身外事,眼睛望向窗外。“皇兄已故,你留我也是无用。”

    醒来后不久,她挣扎着在房中翻找了些地方,架上的裁纸刀不见了,甚至白瓷梅瓶也没了踪影。

    屋外已入夜了,夜风吹入,吹得人面上生疼。谢明蕴未答话,只是将窗关了,又替扶盈掖了掖被褥。

    他动作很小心,怕扶盈不愿意他靠近,指尖碰触到一点皮肤,立即收着手躲开。

    “莫要说这种话......”谢明蕴强撑起笑意,一点温热从眼下滑落,“要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烛影在屏风上晃动了一下,落下的阴影掩住了扶盈的表情。

    谢明蕴留她,或许另有用处。至于他究竟想做什么,她猜不透,也不愿再猜了。

    她实在累了,无力再挣扎,闭目靠着护栏,“事成之后,你便放过我吧。”

    谢明蕴何其聪明,他本应听出扶盈是何意思,可惜关心则乱,一时间一句辩驳都思忖不得。

    良久无言过后,反而是外头打破了沉默。

    “大人,宫中来人了!”

    废太子的事虽告了一段落,总还是有些东西未解,偏生在这时候来了。

    续上房内的安神香,谢明蕴嘱咐了侍女好生照顾扶盈,乘了马车又往宫中。

    召见来得匆忙,他并未着官服,将近宫门时才发觉衣襟处暗了一块,不知何时叫泪水打湿的。

    所幸今夜无月,也看不大出来。

    往日皇帝有召,多是在御书房,不想今日却到了另一处。

    即便皇位上已换过了人,皇家宫苑却与从前无差,无非是残春落了些花枝。亭台水榭,玉树琼枝,流水不改。

    曾经的璘王借由臣子谋划才做了今日的皇帝,谢明蕴膝未及地,皇帝的声音已经传来:“不必多礼了,朕今夜唤你并不为政事。”

    他沿着莲池慢慢向前走,笑道:“朝廷如今安定了,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旧年枯荷已清理干净,还未到新一年莲花开的时节,莲池空旷,微风过水,愈添夜凉。池上水榭垂挂纱帘,隐隐约约透出其中的光亮人影。

    谢明蕴还是照旧行过礼,落后两步跟从。“臣有私心,只怕陛下不肯。”

    同在北地时,皇帝便与他说过此事。而今尽管说得空泛,指的是何事,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

    谢明蕴仍将扶盈留在府中的事,皇帝自然也是知道的。

    既知如此,另说别话便不太寻常了。

    皇帝就在此处,水榭里的人却迟迟未来迎接。其中之人,或许是昌乐,更有可能是昌乐依仗的当今太后。

    特意选在此处谈话,想必也是为了打消太后的念头。皇帝既然没有管他将扶盈留着,也没必要管更多。

    只是扶盈身份特殊,不便公之于众,也是二人默认的。

    谢明蕴先开口,免了皇帝为难,“陛下若不反对,臣便先谢过陛下赏赐了。”

    “朕何时说要赏你了?”皇帝停步,先是佯怒,忽而抚掌大笑,“也罢也罢,你是个有想法的,是朕多言了。”

    话至此处,便是太后亲自说亲也来不及了,皇帝索性玩笑道:“你心中有数便可。朕可告诫你,莫要贪恋温柔乡,误了正事。”

    “臣谨记陛下教诲。”谢明蕴亦是从善如流地认下。

    闲话叙过,谢明蕴向皇帝告退,又乘马车出宫。他是特召来的,便是宫门落锁也有旁路可走,只是在出宫前遇见了秦文良。

    户部遣他做了个员外郎,正值春耕,未免多事些。

    他官职不及谢明蕴,照面了自是要行礼。只是礼过之后,又多嘴问了一句:“那位如今还好吗?”

    “受了些风寒,劳心挂记。”谢明蕴不欲外人打听,答过便放了车帘。

    分明是血海深仇,竟能一句风寒了事。秦文良抬头,觉着这天是愈发暗了。

    不过他乐得顺水推舟。有他那一日出手相助,扶盈公主在谢明蕴心头分量越重,他今后仕途便越坦荡。

    “那便祝大人愁病俱解,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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