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敲过两次锣,马车终于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春寒未尽,徐伯在门房候着人回来,闻声立即便将披风送了上去。

    宫中的事不由旁人干涉,徐伯深知此理,并不多话,只是说起扶盈。“阿宛歇下了,听侍女说,晚膳没吃多少东西。”

    他叹了口气,又觉不该让谢明蕴过于忧心,补充道:“兴许是大病初愈,没什么胃口,明日我去买些点心,或许她愿意用些。”

    扶盈为何如此,谢明蕴自然最清楚。便是再多糖渍糕点,也抵不过断肠之苦。

    不愿扫徐伯的兴,敷衍过后,谢明蕴便回了房。他已惯了在扶盈身旁守着,便是未点灯火也知去处。

    她确是睡了,细细的手腕握在手中,仿佛一用力便要折断。

    似乎是比昨日还要瘦了,谢明蕴捏了捏她的指尖,满心俱是负疚亏欠。

    先前扶盈还病着时,他觉着只要她能醒来就好,如今人醒来,他却又更贪心了一些。

    恨也好,怨也罢,只要将人留在身边,总是有法子的。

    只是谢明蕴未曾料到,扶盈既不恨也不怨,反倒平静得过分。

    长兄因她身亡,独留她孤身一人,她若不恨谢明蕴,说出去又有谁愿信呢?

    扶盈没有心力去恨了。她将此事轻而易举地翻篇,便没有打算为谢明蕴留下辩解与弥补的可能。连同她的情绪,也似封在了终年不化的冰湖下,任风吹过,没有一丝波澜。

    “过几日便到三月了,徐伯买了桃花酥,要尝尝吗?”

    谢明蕴以前没有哄过人,也不知该如何做。他试图让扶盈高兴些,可无论做什么,回应他的都是沉默。扶盈只望着窗外,眼眸中无悲无喜。

    院中的梅已尽数落了,残落的花瓣被扫去,梅枝虽长出了新芽,花却是彻底落尽了。

    “京郊有片桃林,你若想看,过几日不妨去瞧瞧。”

    “宝庆坊新开了家铺子,售了些新奇玩意儿,明日我遣人买些过来。”

    “......”

    可惜道过千处万处,终是白费心思。

    其实谢明蕴不怕扶盈不理睬他。时日这般久,他总有一日能叫扶盈回心转意。唯一需忧心的,是扶盈日益虚弱的身体。

    原先亏下的底子本就难补回来,每日只吃两口吃食勉强果腹,便愈是雪上加霜。

    思来想去,他倒并非毫无办法。只是怕做了这法子,反倒让扶盈伤心。他还未做好决定,却有人捷足先登了。

    前日碰壁而归,赵宣自是不肯就此罢休。他不便出入,便将扶盈从前的两个侍女带来了。

    没了父母兄弟,眼下这两个侍女便是扶盈最亲近的人。

    谢明蕴清楚她二人对扶盈的重要性,也对赵宣的目的心知肚明。他并未拦着瑶枝、连玉二人,只摆了一壶茶,自在堂内与赵宣对饮。

    后院新栽了些花草,都是正当时令的葱郁,鲜妍可人。扶盈木然瞧着仆从忙碌,脸上却没有什么神采。

    “公主?”

    恍然之间,她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望去,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身影。

    扶盈如今身心交病,人人都可一眼看出。瑶枝、连玉甫一见着人,眼泪便不禁落下来。

    房中的侍女得了命令,待人过来,便知趣地退下了,只留下她们主仆三人。

    “公主......公主受苦了......”瑶枝踉跄几步奔来,捉着扶盈瘦得见骨的手,一时又悲又气,断断续续骂也骂不成,“可恨那谢明蕴,实在、实在......欺人太甚了!”

    连玉也是泣不成声,举袖如何也擦不干泪花,“公主,奴婢来晚了......都怪奴婢无能......”

    乍见故人,应是喜事。扶盈本不想哭,被她二人引着,眼角又有些热了。

    此情此境是谢明蕴一手促成,也算她自己咎由自取,与瑶枝、连玉都无关,若非她们忠心耿耿,当初连公主府她都出不去。扶盈自是不愿怪罪她们,可叹她们却还为着无力救扶盈出苦海而痛苦。

    心内酸楚不止,扶盈勉强打起精神,将瑶枝从地上拉起来。“好了,莫要哭了。每回一见面便哭,见着本宫便这般让你们不高兴吗?”

    瑶枝急忙摇头,带着哭腔扯出一点笑,“都这时候了,公主还打趣奴婢。”

    她仓促抹净脸,似乎是想起了正事,连自己衣裳沾了灰也顾不上,瞧着扶盈便问个不停,“公主都瘦了,可是这府里的人苛待公主?这屋子也是,这般狭窄,怎配得上公主千金之躯?......”

    话里话外,无非是嫌这地方不好。连玉也极有默契,唤来人便要收拾这屋子,俨然又是当年在公主府时做大宫女时的模样。

    而今这些身外物,其实扶盈已不在乎了。只是瞧着她们二人忙里忙外,似乎是缓了伤心,便也由着她们去了。

    哄着扶盈吃了东西,又将屋中陈设都布置齐整美观,瑶枝、连玉还不知足,张罗着要将不够名贵的桌椅都换了。

    离别多日,好不容易见到扶盈,她们只觉做得再多也尚觉不够。

    然而白日有尽,夕阳顺着窗沿入户时,二人也该离开了。

    谢明蕴不肯让赵宣踏近一步,只派人来传话。

    催过三回,瑶枝拉着扶盈的手,仍是放心不下,“公主莫怕,赵统领定会救公主出去。公主权且忍耐几日,统领断不会食言。”

    眼看又要落泪,连玉急忙擦了擦眼角,笑道:“奴婢也会时常来看公主的。公主好好照顾自己,奴婢与瑶枝不在,公主切莫亏待了自己。”

    西斜的残阳照在院中,将人影都拉得极长。扶盈面庞笼在一片朦胧之中,淡淡地笑了笑:“我都知晓的。”

    瑶枝、连玉舍不得她,她当然知晓。赵宣欲救她离开,她也是知晓的。

    只是这话她已是第二次听了,再难复那时的雀跃。

    赵宣是耿介之士,他的承诺扶盈并非不信。

    可有心却不一定有力。谢明蕴心思缜密,行事狡猾,赵宣未必斗得过。她已是孑然一身,便是走不掉也认命了,只愿赵宣不会因她而受罪。

    送别瑶枝、连玉后,天色还未暗下,扶盈呆站了片刻,慢慢在院中走了走。

    她许久未出门了,连门前的春草也不曾亲近过,手指轻轻拂过花枝,柔嫩的花蕾便颤巍巍地摇动。

    时节还带着冷,许多花卉都未到花信。即便还未绽放,扶盈也认得出来。芍药、牡丹、山茶......她自幼便偏爱这些艳丽张扬的花朵,纵然为人所议,依旧不知悔改。

    于旁人而言,这些妖冶的花朵失了端庄,绝不能与高洁的“四君子”相提并论。于旁人而言,谢明蕴也是万万不能与扶盈相配的。

    不过旁人的想法,既左右不了扶盈,亦是无法左右谢明蕴。

    他其实早便回来了,不忍破坏扶盈的兴致,安静站在门口默默看着。

    扶盈公主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谢明蕴四年前就听人说过。

    昔时正是他在宴会拒了她赐酒的时候,当年的同僚有些趁机落井下石,也有些劝他就此屈从。

    “陛下那样疼爱扶盈公主,你又何苦跟她作对?我听闻那公主喜欢清淡的熏香,你去弄些来,顺着她的意赔个罪,兴许她就放过你了。”

    “扶盈公主最是讨厌别人故意气她,明蕴你可莫要再犯了......”

    旧时他还不经事,心高气傲做不得一点让步。越是有人劝他屈服,越是不肯低头。可他分明是不喜的,为何却是一字一句记得这般清楚?

    回过神来,天色已暗,扶盈已不在院中了。房中点了灯烛,将她的身影映在窗纱上。

    厨房按时来传晚膳,谢明蕴摇了摇头,抬手让人退下了。

    他知道扶盈已经吃过了。彼时房中虽只有扶盈和瑶枝、连玉三人,却仍是有人在暗处将事情都汇报给他。

    大概是多日未走动了,扶盈合眼靠在床沿,似是有些累。昏黄烛火照在她身上,瞧着气色也好了些。

    心病还需心药医。把扶盈从前的两个侍女找来,本就是谢明蕴原有的主意。既是有用,虽被赵宣抢先,倒也不妨碍。

    他伸手抚了抚扶盈的鬓发,柔声道:“若是想让她二人伴着,明日我便让赵宣把人送过来,一直让她们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你敢?!”扶盈几乎是一瞬便睁开了眼。她因情绪不稳咳嗽了几声,拍开了谢明蕴的手,“你困我一人不够?不准你动她们!”

    “好、好,都听你的。”发觉扶盈动气,谢明蕴立即将话收回,小心翼翼地替她拍背顺气。

    差点弄巧成拙,谢明蕴不在此事上再多言语。好在赵宣倒也识趣,每隔几日便带人来一趟。

    经了半月修整,庭院中的花木总算是移植好了。可惜府中的侍从不善照料这些金贵的芳草,晚春一场雨,倒将花苞打去大半。

    兴许是晚间贪凉未合窗,扶盈受了风,好不容易将养好些的身体又开始咳嗽起来。

    谢明蕴尚还不知。

    昨日青州战报回禀,他被连夜召进了宫,便被前线的烽火暂时绊住了。

    依新皇而今的势力,平复青州叛乱指日可待。只是没曾想那被围困的青州牧到了山穷水尽时,却利用青州城地势想出一个阴招——在围城军士的眼皮子底下,放百姓出城取粮。

    新皇的威望还未完全立起,若是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定然落人口舌;可放任这些百姓取粮取水,其中难免混入青州牧的人,继续围困不仅难见成效,还折损了军队士气。

    卫朔领兵太过正义,有时便显得古板不知变通。

    青州牧的人可以混入百姓中,他的人同样也可以。不需许多人,趁着夜色打开城门便够了。

    谢明蕴给卫朔去了信,又协助皇帝处理了青州收复地的折子,待到终于可以回府时,一夜早已过去了。

    昨夜的雨落了半宿,至今仍留有水痕。不巧今日天色不好,洇得四周都暗淡了些。瞥见头顶阴沉的天空,谢明蕴忽然心头一跳,催促车夫快些回府。

    他的预感确实没错。快步越过前堂到了后院,见到的人除去扶盈,还有她那两个侍女,以及谢明蕴绝不想在此见到的人——赵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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