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谢空妄探讨不出什么,沉昭只能揣着一脑门的疑惑离开了房间。

    从窗户外望过去,纸鸢平稳地在空中移动,冰冷的风被闪动着温润灵光的阵法隔绝在外,沉昭看着黏稠如墨的天空,素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浮动的浊气如同受到了什么东西的牵引,从沉昭的脚底攀附着爬上她的脸颊,又在拥挤的过程中因为不小心碰到谢空妄赠予沉昭的那枚发坠而如冰雪般消融。如同蛇一样交缠的黑色浊气停留在沉昭的脸侧,与她白皙的皮肤相交映,平添一丝诡异。

    沉昭恍若未曾察觉浊气的异常,仍旧沉默地注视着纸鸢外的天地。

    就在浊气将要触碰到她轻颤的眼睫时,一间房门被大力推开,陈殊张口喊到:“姚沉——姚沉——”

    窗户位于角落,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陈殊那个位置看不见沉昭。

    沉昭还是如同被引诱了似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

    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穿梭:“凡人经历生养之痛,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要经历无数苦难而死去。”

    “被欺凌、被利用、被轻视,不被期望地诞生在这个世界,活着只是别人向上爬时踩到的垫脚石。”

    “既然生来就是薪柴,那么,生,有意义吗?”

    没得到沉昭的回应,陈殊也不敢轻易打开这些门,只能无限凄惨地唱起歌来:“娘啊……饿啊……”

    沉昭失神的眼珠被她这公鸭一样的嗓门嚎得抖了一下,她僵硬地抬起垂下的眼睛,用力扯开了逼到眼前离她眉心不过一寸的浊气。

    没有了那股神秘力量的蛊惑,浊气作为被沉昭掌控的力量,在主人恢复意识以后四下溃逃,散入空气之中。

    沉昭按着酸涩的眉心,走廊那边陈殊的歌声已经唱到了下一个阶段。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

    陈殊口中凄凄惨惨地唱着,没注意到身后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她唱到一半觉得口干,正想转头进房间喝水时,一回头,看见与她贴得极近的人,口中的歌声一瞬间拔高:“娘——啊!”

    沉昭作为直面她嗓音的第一人,面不改色地看着惨白的脸,说:“你叫我做什么?”

    任谁也看不出此刻面色平静的沉昭才经历了一场浊气的反噬,陈殊也没能看出来,她挠了挠头,心虚道:“想吃东西……”

    沉昭拿出她在北城买的那些零嘴,有些疑惑地瞄了一眼陈殊的肚子。

    陈殊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欢呼了一声捧着东西就往房间中。

    挑了一间无人的房间,沉昭才捂着嘴将血吐出来,淋漓的血从她指缝中滴落。用手帕将血擦干净以后,沉昭才疲惫地靠在了墙边。此前,她从未想过浊气会反噬,哪怕是她最孱弱的时候,浊气都表现得安分温顺。

    沉昭撑着脑袋,轻声道:“生苦……竟然还是在北地吗?”

    八苦之一的生苦,求不得不生。人生下来时便要承受的挤压之痛,是生苦的最初释义。作为人生命中最先经历的苦难,又因为有了生,才会有其他七苦,所以生苦才会被列在八苦第一位。

    比起其他七苦,生苦虽然是八苦的起源,但是人生下来时大多灵魂未清,他们并不能感受到“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只会为疼痛哭泣。更何况……这世界上,想活着的人总是占了大多数。

    所以沉昭从未想过,她遇见的第二个八苦,竟然会是生苦。甚至还蒙蔽了她的神智,差点引诱了浊气反噬。现在想来,之前那几次浊气躁动,应当就是感应到了生苦。

    作为精神方面的力量,八苦都能够影响到旁人的神智,只是不知道生苦掌控的能力又是什么。

    八苦掌控的能力不同,隐隐能够对应上它们自己的渴求。求不得之苦的能力是梦境,而现在这份力量为沉昭所掌控,相应的,她也要承受这份力量所带来的后果。

    生苦的能力,应当和死亡挂钩吧。

    等到平复了体内的气血翻涌,沉昭才坐下来,又开始思考生苦若是这时候在惊蛰城引发骚动,会带来的后果。

    接连不断的麻烦让她暂时抛却了目的不明的阿许,也顾不上他。

    在能够影响天下苍生的八苦面前,一个人再怎么耍阴谋诡计,带来的影响也有限。

    但是后面一段时间,无论沉昭如何警惕,生苦都如同昙花一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从纸鸢上跳下来,陈殊呼了一口气,眼神新奇地四下望着,可入目的还是无尽的冰原,不禁有些失望:“惊蛰城呢?还没到吗?这就下车了?”

    阿许站在她身边,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不由好笑,解释道:“陈殊姑娘,大型城池外都是有禁飞阵法的。”

    陈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等到最后一个人从纸鸢上下来,阿许收了灵器,道:“走吧。”

    头顶时不时有几个御剑飞过的修士,陈殊盯着他们的潇洒身形,疑惑道:“他们这是?”

    阿许笑容淡了淡,说:“约莫在给沈国那边的人找不痛快吧。”

    陈殊张嘴就想说这怎么可能,但是看到阿许与易灵宝并不意外的脸色才再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国的顶梁柱沈玄,早已经失踪多年了。而她的继承人,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据说身体还不是很好的不知名小辈。

    她愤恨道:“趁着沈玄剑君失踪就敢这样蹬鼻子上脸吗?”

    易灵宝嗤笑一声,道:“蹬鼻子上脸是其一,只怕真实目的还不止如此。”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自己耳边的耳坠,慢悠悠地说:“但是再怎么样,那也是沈玄啊。这些人得了好处这样张狂,真以为沈玄失踪了沈国就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下一刻,那些前方御剑的修士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身形摇摇晃晃地从脚下的飞剑上掉落下来,直直砸进雪地中。

    一个个扑通扑通往下掉,下饺子似的,陈殊看得直乐,只恨不得将这幅场景画下来。

    有一个才爬起来的青衣修士听到陈殊的笑声,看见站在最前面对他们目露嘲弄的陈殊,抓着自己的剑大怒:“哪来的凡人,竟然敢不敬仙人?”

    他说着拍开身上的雪,冷笑着对陈殊道:“今日你不对本仙磕头认罪,休想离开。”

    陈殊认真看了一眼青衣修士,转头去看沉昭:“他什么修为啊?”

    沉昭时时注意着周围,听见陈殊发问,才看了一眼青衣修士:“半步金丹。”

    半步金丹?陈殊露出比青衣修士更张狂的冷笑:“半步金丹也敢出来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半步飞升呢。”

    青衣修士这才看见她身后的人,他见陈殊走在最前面,便以为陈殊是这伙人的领头人,哪知道她一个凡人竟然敢走在修士面前啊?

    青衣修士最先看见的是与陈殊说过话的沉昭,对方全身上下并无武器,只是容色殊胜,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修为,只怕已经是金丹境界了。他腿肚子抖了抖,又看向那名白衣男子。

    阿许对他笑了一笑,说:“青山峰袁真人首徒?周偶光?袁真人也来了么?”

    被直接点破身份,又是一副与他师父相熟的模样,周偶光面色惨白,道:“师父命我带着师兄弟来参加公主祭,他本人不曾前来。”

    自暴自弃地,他转头看向下一个人,一面弓已经在他看过去时拉至满月,易灵宝笑嘻嘻道:“到我了到我了。”

    在看清易灵宝的耳坠时,周偶光只觉得天崩地裂,扑通一下跪在陈殊几人面前:“易灵宝……”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等修士会老老实实跟在一个凡人身后?就算是财大气粗请到了这几人护送,这个凡人不也应当被护在队伍中间吗?乱跑不怕死吗?

    易灵宝可不管他如何腹诽,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手下的弓却绷紧到了极限:“怎么啦?在想遗言吗?”

    见她迟迟不动手,周偶光这才惊醒一般回神。他也算有几分眼色,对着陈殊用力磕了三个头:“姑娘,是我没眼色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陈殊没想到他这样能伸能屈,说磕头就磕头,瞪大了眼睛,半天没给出反应,周偶光见她呆愣,又瞥见似笑非笑的易灵宝,惶恐地取出自己的乾坤袋,忍住肉痛之色,抹去了乾坤袋上自己的灵力烙印,奉到陈殊面前:“姑娘,这里面有灵石三千,灵器五件,您若是不嫌弃...”

    但是他也没抱希望,不说别的人,就一个易灵宝,她随便接一个悬赏都是五千灵石起步,能请动易灵宝护送,还看得上他这点东西?周偶光心生悔意,早知道刚才就多看一眼了。

    陈殊一怔,迟疑道:“真给我?”

    周偶光没想到她真的被打动了,也来不及细想,兴高采烈道:“当然。”

    终究是身外之物,等他们参加了公主祭,随便带出一些天材地宝,还怕少了灵石?

    陈殊不客气地拿了,周偶光仰着头,试探性地看向易灵宝,他脑袋上还留着雪,模样极为滑稽。

    易灵宝鄙夷地看了一眼喜不自胜的陈殊:“瞧你那出息!”不过手中灵力化成的弓却是散了。

    周偶光如蒙大赦,大喘一口气,忙不迭道:“那小的就先行离开了。”然后带着候在远处不敢过来的师弟师妹离开了。

    被冒犯的陈殊本人完全不理解易灵宝的鄙夷,她将乾坤袋递给沉昭,兴奋道:“姐,咱家有钱了!”

    沉昭:……她同样不能理解陈殊这毫无由来的兴奋,接过乾坤袋看了看,烙印已经被周偶光自觉抹去,里面确实有不少灵石,又递给陈殊:“你的东西,拿好吧,要用的时候我再帮你取出来。”

    陈殊嗯了一声,将那个乾坤袋挂在了自己腰间。

    因为这个小插曲,几人没能注意到,青山峰几人砸出来的坑洞下,伸出了一只白嫩的属于小孩子的手。

    走了一刻钟,城池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几人面前,陈殊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这么旧。”

    她亲眼见到城墙上有石头掉下来了!

    易灵宝倒是对这个很清楚:“因为太老了。”

    她冲着惊蛰城后昏暗的景色抬了抬下巴:“越往北走,冰灵气越浓郁杂乱,太重的灵气,是会对这等死物产生磨损的。”

    “惊蛰城,只是沈国为了阻止冰灵气继续蔓延才建立的。”

    陈殊迷茫地问:“灵气不是越多越好吗?”

    “冰灵气只有拥有冰灵根的人才能吸收,”阿许温和地解释道:“但是冰灵根的修士并没有那么多。”

    陈殊的问题一茬接着一茬:“那这个冰灵气怎么回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冒出灵气呢?

    几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似乎对这件事不甚清楚的模样。

    走到城门口时,城门大开,门口没有人登记,还让陈殊有些不适应,她小声道:“怎么没人啊。”

    很快就有人打消了她的疑问。

    惊蛰城内,白衣堆云浪的天一宗弟子堵在一间旅舍的门口,发出义愤填膺的声音:“我们住得好好的,凭什么突然说不给我们住了?你们沈国的待客之道呢?”

    女人娇媚的声音隔着人群传来:“殿下在各位入城以后便说了,他不便招待客人,让各位自便。你们是真自便了,那我们也没必要把你们当作客人,你情我愿嘛,对不对。”

    秦疏影看向最先出声的弟子,点了他的名:“罗兴,你清晨出去,做了什么?”

    罗兴眼神飘忽起来,转而冲着旅店老板大叫:“那这个女人打伤我们天一宗弟子的事就这样算了吗?”

    陈殊现在不好奇为什么城门口都没人看守了,她蠢蠢欲动,眼睛里散发着想看热闹的光:“我们去看看吧。”

    沉昭看着秦疏影的侧脸,跟着走近了些许,易灵宝小声嘲笑:“秦疏影这个家伙,还看不出来吗?”

    秦疏影看出来了,她对天一宗这群弟子的心性甚至称得上了如指掌,可是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呢,她还能押着他们把东西吐出来吗。她对旅舍老板露出一个称得上苍白的微笑:“阁下,他们拿了什么东西,我愿意原价赔偿。”

    女人仔细打量了秦疏影一眼,突然乐不可支,指着秦疏影问:“你是北地人?”

    秦疏影的身份在天一宗之中并不是秘密,她点了一下头:“是。”

    女人笑眯眯地说:“好,那我给你几间房,赔偿也不要了。”

    秦疏影一怔,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走过她的身边,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身后的几个弟子簇拥着走向她,欢呼道:“不愧是秦师姐!”“那她打伤我们的事就这样算了吗?”

    没有理会那几个还心有不忿的弟子,秦疏影只是怔怔地看着女人的背影,表情是说不上来的茫然。

    女人走到陈殊面前,眼风扫过刚入城的几人,笑着问:“几位,看得可还尽兴?”

    陈殊向来是不怕生的,见她主动搭话,好奇道:“那些人做什么了?”

    女人捂嘴一笑:“把我种的花挖走了。”

    陈殊义愤填膺:“天一宗这群人可真不怎么样啊。”

    女人眸光流转,问:“几位可是刚入惊蛰城,可要来我店中住下?”

    “好啊好啊。”陈殊才得了灵石,很有底气地指着自己身后的人,豪气万丈地说:“给我们各开一间房!”

    顺着她的手势,女人看向沉昭,两人视线交错一瞬,沉昭很快移开目光。

    女人笑起来:“好,六间房。”

    陈殊满意一点头,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劲:“哪来的六间房?我们不是只有五个人?”

    女人一脸惊讶,抬手掩住嘴唇,指着最后面问:“这个小孩子不是你们带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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