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的毡房被安排到了闻渊旁边。

    一路随行的大盛医者方大夫和赤力的巫医交替给闻渊看病。

    二人争嚷几日,最后达成了共识,一脸凝重道:“确实是毒。”

    周饶肃起面,“果然!”他十分激动。当日看到公子情形,他就猜测是中毒了,因此才愤愤然去找晏婉要解药。

    晏婉也肃起面。这几日她观察到,闻渊昏迷吐血的病态,与她前世缠绵病榻的病态一模一样。

    若他这是中毒……

    方大夫和巫医查验出了是毒,眼下却说不准到底是下在了何处。二人相视一眼,一时皆沉默捋起胡须。

    晏婉见状,略一沉思,对周饶道:“把海珠钗拿来。”

    周饶虽不服她,但也将信将疑去拿了。

    只因他一直就觉得这钗子晦气。细想下,当初从饶州回来,公子查案之余一直在修复碎裂的海珠钗,待海珠钗修复好,那么巧,人就昏迷病倒了。

    此次亦是。周饶瞧着已被修复好的新裂隙,那是前几日摔出来的。

    方大夫接过海珠钗,和巫医研究半晌,捋着胡子道:“不好说。”

    这珠钗表面并看不出也嗅不出什么。“须得查验一番。”

    巫医点头表示认可,道:“目前只能确定,他体内早有毒素。”

    “确实。”方大夫也点头,补充道:“此番发作甚猛,皆因受合香散所激。”

    听到“合香散”三个字,本在点头的巫医一下顿住,地毯烫脚似的跳了起来,左右看看,谨慎道:“你这老道可别胡说!”

    “我哪有胡说?”医术被质疑,方大夫也不退让,撅起胡须。

    “合香散乃由仙人绦提炼而制。仙人绦只生长在大漠,你岂会不知?”驳斥回去。

    知,巫医心道,他可太知了。正因如此,才得装不知。

    合香散,乃赤力圣女专用香粉。

    细涂于指甲,遇到心仪可意又不肯屈从的,就从指甲洒出一点。

    她靠这些男子修体研练,以精进术貌,更好地取悦大王子。

    这在赤力人人皆知。但又要人人不知。

    方大夫自是不知其中猫腻,话不投机,二人暂时的合作被打破,巫医亦拂袖而去。

    闻渊躺在床上,骨头仿佛被抽尽了,像薄薄的一片雪。

    晏婉瞧着,深知他此刻定然浑身无力,连睁眼都难。

    这和她曾经有过的病容一模一样。

    晏婉思量片刻,忽对方大夫道:“我有一药方,想请大夫瞧瞧。”

    遣人呈上纸墨,提笔写下。

    方大夫不知晏婉何许人,一面接过这药方看着,一面提醒:“记得给他擦身子。”

    巫医和方大夫虽然话不投机,但该办的事还是规矩办了。表层的病理是合香散引起的,巫医嘴上不认,却还是麻利给闻渊用了解药。

    闻渊体内的合香散会以汗液的形式逼出,须得及时擦拭,以避免残留造成二次中毒。

    晏婉听得这提醒,蹙了眉,准备拒绝。

    瞬息间,突然又想到那日她看到闻渊腰间一闪而过的东西,转念一想,应下了。

    那日她看得模糊,如今正是个确认清楚的好机会。

    晏婉借着擦拭,掀开闻渊里衣看了一眼。

    没有了阻隔,看得很清楚。晏婉愣怔,很快合上了。

    片刻,转身交给了周饶。

    周饶当然也不放心她,几乎是一把夺过。

    晏婉没再管别的,径直出了毡房。

    她一人疾步来到了月牙状的小小绿洲前,缓了缓脚步,蹲下。

    心绪难以平整,晏婉蹙眉,将脸颊埋入膝盖。

    细雨自天上如丝坠落。

    许久,晏婉理了理乱掉的鬓发,起了身。

    一连两日,晏婉都没有再去过闻渊的毡房。

    也没有出过自己的毡房。

    直到两日后,晏婉方从不振中爬了起来。她将自己仔细收拾一番,尤为盛装地出了门。

    晏婉恢复了往常一样军心稳定的模样,笑盈盈掀开毡帘,和正在给闻渊把脉的方大夫招呼一声。

    方大夫说过,他快醒了。就这两日。

    方大夫“唔”一声,看到晏婉进来,道:“你来得正好。”

    “他这两日的也该醒了。”又提醒了下,收起脉枕,将闻渊的手臂放回了被中。

    方大夫从怀中摩挲出几张纸笺,对晏婉道:“你瞧瞧。”递过去一份医书。

    这是针对晏婉先前写下的方子和闻渊病情得出的医理判断。

    晏婉细细瞧着。

    海珠钗里并无毒。只是珠钗里面有忍蛸草粉末,忍蛸草粉末可使珍珠提亮增色,保持盈泽,是珠钗配饰常用的搭配。

    但这支海珠钗却不宜使用,只因它是罕见的三珠月白海珠钗。忍蛸草的粉末最喜吞噬三珠月白的粉末,若二者不慎混在一起,即刻就会变成毒物。

    轻则使人卧床不起,重则丧命。本来三珠月白坚固无比,很难成粉,可若是使用斑栾、蓉草、无条这几味药——也就是晏婉给出的药方——日日熏染,久而久之,固珠便会粉质化,肉眼看不出,可是忍蛸草的粉末辨得出,慢慢吸食混合,毒性渐渐自发。

    难怪她前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病因,无法对症医治。原来如此。

    如今自海珠钗被摔碎,三珠月白碎裂出的粉末已经与忍蛸草混合,早已开始释放毒性。

    这也难怪周饶会说,闻渊上次修复完海珠钗,便卧床昏迷数月不醒。

    晏婉再往下看。

    医理判断显示,本来这毒对女子的作用大于男子,女子体阴,若中毒便极难排除,男子一般静养数日便可无碍。

    可是闻渊却很奇怪,他好像曾服用过浑子葛。浑子葛与这毒性混在一起,一来会加深体内的毒,难以排解;二来会使人狂躁腾欲,过后元气大损。不仅如此,连与之交欢的女子,亦会通过浑子葛的药性,染上此毒,久卧病榻。

    方大夫这里写得算是较为委婉,不过晏婉还是看懂了。

    方大夫之所以写个含糊其辞的“好像”,是因为浑子葛是一味极烈的壮□□。

    闻渊清直秉正,一向清淡名声在外,方大夫不确定他是不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只好含糊写个“好像”,以表他存疑的态度。

    晏婉也奇怪。闻渊曾经表现的,确实像是服用了浑子葛。简直就是个混蛋。

    可是,他怎么会服这种东西呢?

    此时晏婉并不知,一切皆因那颗太清丸。

    檀羡谋算得精细,不论那晚闻渊是去御史府还是去公主府,他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去御史府,那便是与屈花萤同房,醒后由檀羡亲自率人堵门,这亲事闻渊不成也得成了;

    去公主府,那便是与晏婉共眠,正好代替他给晏婉下毒,让她想走也走不了,还能让镇国公乱了阵脚。

    而太清丸中掺入的浑子葛之毒,过后自会消解。

    只是晏婉不知这些,所以看着医书,卡在这里深思着。

    房内静静,静许久。

    忽听得一个略有喑哑的声音艰涩问道:“……我睡了多久?”

    是他醒了。

    晏婉手一顿,耷眼,收了医书,整理一下心绪。

    准备好之后,重新抬起眼帘。

    面上已换了神色,转过头笑答道:“都五日了呢。”语气带着些娇柔嗔忧,似亲昵家常一般。

    闻渊一怔,费力转过头,挣扎着撑起身子,拨开了帐幔。

    “你没走?”看清楚了,冷诧问道。

    五日过去,她没有留下的理由。

    晏婉眨着暄和眼珠瞧向他,似乎他这问题很有意思。

    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脑袋微微一侧,笑着道:“那不然呢?”

    大大的瞳仁像弯起来的清清月亮一样,有层层的光忽闪忽闪。

    这光全然地笼罩在闻渊身上,闻渊一动也不动。

    晏婉缓步到床前,俯身,纤手搭上他的肩头,将他轻轻摁回了床中。

    “刚好,别乱动。”似嗔非嗔,提醒他一眼,又继续向前探了探身子。

    半个娇软虚虚倾覆过来,闻渊屏息,侧过了脸。

    晏婉无声笑了一下。微微抬起手,如瀑秀发便纷纷垂了下来。

    垂发丝丝缕缕拂过闻渊喉结下巴,若有似无。

    闻渊紧了紧后槽牙,闭眼。又冷然睁开,转过头来,迎上她问道:“你做什么?”握住了她的手腕。

    ……过线了。谨慎制住她。

    然毕竟是病中,他并没有几分力气。晏婉一挣,挣开了。

    可身子却并未离开。

    她的身子几乎要蹭到闻渊的胸膛,二人身体间的空气一下有了微妙改变,刺刺毛毛的,好像多了层吸附力,虽似触未触,却都已能感知到对方。

    暗流在肉眼不可见处牵扯蔓延。闻渊心弦起。只见眼前人揉揉手腕,偏那么有点点委屈娇气地看了他一眼。

    再度抬起纤纤手,向他胸膛伸了过来。闻渊眉尖一跳,面上愈发冷硬。

    他将视线移向了挂在床头的卷轴上,德印祥云刺着金,抚下他心头的躁。

    余光留意,见晏婉的手掌浮过他胸膛,扯过了床里面的绸被。而后经过闻渊面前,冲他俏盈盈眨了眨眼。

    闻渊抿下唇角,眼睫微弱地闪了下,视线从祥云上移了回来。

    看她。

    晏婉笑靥在眼前加深。闻渊喉骨动了动,“你……”沉音里有一层隐晦的问。

    可惜,没有回答。有的只是突然间眼前视线一黑,娇面俏盈都不见了。

    绸被劈头盖脸落了下来,罩头一片漆黑。闻渊一怔,一把扯下遮住眼睛的被角。

    只见晏婉在给他盖好绸被之后,已经马上起了身。

    仿佛深知礼教之大防一样,很快与他保持了得体的距离。

    闻渊攥紧了被角,沉眉。

    原来她方才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要扯过里面的绸被,将他盖得严实而已。

    闻渊晦眉莫测地瞧着她,抿唇无言。

    晏婉倒是一派坦然,冲他悠悠一笑,解释道:“大夫说了,不可受凉。”

    正正经经的,好像对刚才的晦流暗涌什么都不知道。

    好像刚才那些若有似无的感觉全是闻渊的错觉一般。

    晏婉恭恭谨谨退到了纱帐外,神情举止到处都端庄得体。

    闻渊绷起脸,线条漠然,冷冷收回视线。

    周饶听得闻渊醒了,急吼吼端了药,一把掀了帘进来。

    晏婉趁势退到了很后面,将桌上未看完的医书收在袖中。

    感受到后方投来了视线,晏婉按耐不动。

    数着时间够久了,她停下手中动作,后脑勺轻轻一晃,突然回身。

    闻渊的视线一时没躲开。

    视线碰撞。晏婉缓缓勾起唇角,道一句:“看够了吗,大人?”

    眸子无辜,语调微微上扬,听不出其中意味是讽还是嗔。

    闻渊眉尖晦色加深,片刻,索性轻轻一挑,直接迎上。

    也微勾了唇角,道一句:“没有。”说得清声慢语的。

    将晏婉面容盯得仔细,缓缓补上一句:“我要看看,赤力娘子还藏了什么祸心。”

    淡眼瞧着她,满脸孤傲冷离。

    晏婉不在意地一笑。

    周饶出言帮腔道:“对!”

    叉起腰,“别以为你照顾了公子几日,以往的罪孽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少年面庞气哼哼的,不过脸上神色已不如先前那般恨海滔天。

    他挡住晏婉,一副下逐客令的模样。

    晏婉透过他肩头,瞄一眼闻渊。

    闻渊似不闻周饶对她的指斥,讥讽话语说完,自顾自低头饮一口汤药,眉眼清清淡淡。

    仿佛她是团无足轻重的空气。

    晏婉点点头,也不恼,冲他好脾气道:“我明日再来。”不仅不恼,声音还甜润悠扬,完全没有任何不耐。

    不过闻渊依旧不闻,饮啜着他的汤药,眼皮也不抬一下。

    晏婉笑眯眯转过身,掀帘离去了。

    风轻轻,毡帘落下。闻渊从药碗前撇开头。

    “这是什么?”将药碗一把搁下,瞥一眼褐色汤汁,眉峰皱起。

    周饶回道:“汤药。”眼睛亮晶晶地,很是认真。

    这药和先前服用过的一样。上一次闻渊醒后,太医也是嘱咐他服用此药。

    只不过此药苦腥,先前他每次都端然拒绝服用。

    这次饮啜得如此从容,倒是令周饶安心不少。

    公子不仅醒了,还知道好好服药了。周饶乐呵呵的。

    然而他乐呵的唇角很快僵丧在了脸上。

    闻渊听完,将帘幔一放,直接吩咐一句:“倒了。”

    阖目养神,周身燃起他人勿扰的沉弦冷冰。

    周饶既傻眼又无奈。

    风轻轻,吹得沙草娑娑。

    周饶听着风声,思绪飘到了一年前那个起风日。

    那一日,白衣飘然远去后,他不甘心地垂头,红着眼听风吹了两回树叶。

    忽的一只手伸过来,“走吧。”有个声音对他道:“公子答应了。”

    他也暗暗答应了公子,定护他一生周全。

    周饶收回思绪,坚定想了想,端走了汤药。

    后几日,周饶很机灵地,在每次闻渊需要服药的时候,都去叫了晏婉过来。

    而晏婉,正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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