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摇曳,锦盒如山,龙凤花烛四窜的火苗中,印出妆奁前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婀娜的身段在及腰的墨发间若隐若现,庭院深深,人人都洋溢这笑靥。

    唯她,泪眼婆娑。

    珠帘氤氲,掩去几不可闻的叹息,如莲端着椰奶糕,轻走进来。

    “我来罢。”糕点放在桌侧,如莲接过螺子黛。

    “公主何必为难做下人的呢……”如莲执着螺子黛,遣去一旁无措的宫女,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苏向宁肩上。

    她微微探首,从镜中窥到一张娇若桃瓣的容颜,泪水如雨,更显绝艳。

    半晌,苏向宁哽咽开口:“如莲,我要见母妃。”

    “慧娘娘是公主生母,今日公主大婚,眼下忙的脱不开身。”如莲眉目低垂,声音亦颠簸,似在慰人,也是骗己。

    苏向宁抬手握住如莲蹭在脸上的帕子,泪如断珠,一时如何净,她抬起眸子,直直看进如莲眼中,声音颤抖却凌厉:“慧娘娘是在前堂招呼宾客,还是在父皇床…!”

    “公主!”

    声如泪,又不似泪,戛然而止。

    苏向宁掩面,肩膀抖如筛糖,似要抖出无尽委屈:“如莲,本宫不愿的……”

    前些日子,北宁带了万分赤诚来与南蔚谈水路一事,父皇私心深重,妄自尊大,死咬不放,竟亲手杀了北宁使者,北宁借机举兵,一路南上,不日就破了三座城池。

    可恨振国大将军刘氏,带兵懒散,逼着父皇赐他那呆傻的长子一个公主,寓意天降富贵,方可险中求绝机。

    她的母妃,慧妃,久居深宫,孕有一儿一女,本该是大富大贵的命。谁曾想母家不争气,出了个贪婪无度的昏官,一朝入狱,举家败落。

    也算她命中无灾,失宠半岁,遇到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遂在父皇焦头烂额,恼怒万分时,娇娘提着食盒,柔声细语将自己骨肉推向无尽深渊。

    记得那日她款步跨进来,将一盘松子穰同这噩耗一同带来,她握着自己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是长公主,国家有难,合该挺身而出。”语罢,惺惺作态抹着泪。

    苏向宁冷眼,正如她自幼起一吃松子就浑身奇痒难耐,她的好生母慧娘娘这拙劣的表演,一眼便可识破。

    “母妃,刘珀是个痴傻的。”她抽回手,声音冰冷,不愿看那故作姿态的演技,端着茶起身靠在窗棂前,菊花衰败了半院子,岁至初冬,就要及笄了。

    及笄礼办得真真是羡煞旁人啊,苏向宁本以为那日慧娘娘愤然离去,此事就算作罢。父皇那么多女儿,倒也不必非她。

    可是,册封字字坠地,苏向宁还是捞起了赐婚二字。

    怪不得了……国库亏空,哀鸣遍野,不过公主及笄,却要办的这般盛大。

    文武百官纷纷跪地高喊吾皇英明,浩声似滚滚巨石,逼着她认命。

    “您是长公主,合该……”

    苏向宁自嘲一笑,打断如莲的话,闭了闭眼,任最后的泪自颊滚落:“原来你也劝我认命。”

    “奴婢没有!”闻言,如莲屈膝跪地,紧抿着嘴摇头,眼眶湿润,手死死攥成拳头。

    她扶起如莲,这是自幼陪在她身边的人,她就算有千万分委屈,也不该冲她去。

    “罢了,上妆吧。”

    苏向宁生的好看,抹了泪,梨颊轻点几笔,便宛若天仙,女子见了也要醉三分,更莫提男人。

    如莲放下胭脂花片,她比公主长了八岁,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如今公主要嫁给一个傻子,她的心怎会不痛。可是天命难违啊!

    “阿姐!”奶声奶气的声音暂时打断屋内悲哀,一个小娃娃也被裹成鲜红一团,迈着小步子跑进来,扑到苏向宁身前,抱住她的腿,仰头眨巴着大眼睛。

    “安儿来了。”苏向宁在盘中捏了一块椰奶糕递给小奶娃,摸了摸他圆圆的脸蛋。

    她喜欢阿弟唤她阿姐而非皇姐,后宫宛如暗礁险滩,前朝亦是抱虎枕蛟。今日与你笑脸相迎的人,明日就可能送你上断头台。她不喜欢这个小心翼翼、毫无人情味儿的地方,可是生于皇家,无可奈何,就如他们说的,合该认命。

    “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苏向宁正打算去拿第二块,一个小宫女莽莽撞撞冲了进来,竟是连礼仪也忘了个干净,只念叨着不好了不好了。

    如莲蹙眉,往前一步怒道:“大喜的日子说什么胡话!守门的太监干什么吃的!来人,拖出去!”

    “慢着。”苏向宁抬手制止了闻声而来的小太监,走到那个小宫女身前,缓缓低下身子,轻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她记得这个小宫女,在御前倒茶,很是机灵,曾有缘帮了这小宫女一次。

    “北……北宁打……打进来了。”小宫女喘着气,显然跑了很远的路,语气磕磕绊绊却焦急万分。

    闻声,苏向宁刷地站起身,头上金钗乱荡,她第一眼看向瞪大眼睛站在地上的苏向安,他显然也预感到了危机,但还是乖乖站在地上,死死扣着吃了半块的椰奶糕。

    “公主,随奴婢来。”如莲反应迅速,她抱起地上的苏向安,拉过苏向宁手腕,跨出心犀殿。

    殿外早已躁动起来,苏向宁眼前划过一个又一个满面惊慌的人影,忽然泪意四起,原来宫中并非人人心肠若石,她不过随手给了身患犯咳疾却买不起药的小宫女几两药,她便舍命前来报信……

    如莲拉着苏向宁来到一处密道,彼时已经听到不远处北宁士兵的交谈声。

    “公主,冒犯了。”如莲在苏向宁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手上便开始解她的婚服。

    苏向宁心下大惊,一把扣住如莲的手,问道:“你做甚?!”可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奴婢是不愿公主认命的,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公主带着小殿下走,奴婢扮成您,出去可拖一段时间。”如莲声音哽咽,她咬着嘴,推开苏向宁的手,继续去解繁琐的衣服。

    “如莲,一起走不成吗……”苏向宁手砸在地上,目光空虚,任由外衣脱落,喃喃道。

    如莲不答,解下自己的外衣塞给苏向宁,先一步把苏向安推到密道里,而后对苏向宁道:“公主,如果不是您,奴婢怕是早被慧娘娘乱棍打死了,奴婢是承您的恩苟活至今,以奴婢一命换两个主子的命,值得的。”言罢,如莲抠开手腕上的素手,肩上用力,把苏向宁撞到了密道里,而后飞速关了门。

    眼前最后一抹光也暗淡去,苏向宁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着内心宛如刀割的痛意,套上宫女的外衣,又抓过早已呆愣的苏向安,扯去他艳红的外套,在地上抹了把土涂到二人脸上。

    做完这一切,她抱起苏向安,摸索着暗道的泥壁一路蹒跚前行。

    “阿姐……”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苏向宁耳边响起,衣襟被拧成团。

    苏向宁抚了抚苏向安的背,安慰道:“有阿姐,不怕不怕。”

    可是怎能不怕呢,眼前是暗可藏鬼魅黑洞,身后是无法预测的血腥,苏向宁呼吸加重,渐渐体力不支。

    她把苏向安放下,靠在墙上扶着膝喘了几口气,欲再次去抱他,小家伙在暗处抵住了她的手,道:“阿姐,我自己可以。”

    “好。”苏向宁把一角衣衫塞进他手里,二人跌跌绊绊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窥到了皎皎月光。

    苏向宁抱着苏向安来到一条溪边,痛痛快快喝了几大口,冰冷的水浇灭了大半心火,才算是缓回一些力气。

    这条暗道直逼郊外,北宁既已攻破城池,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便不会在乱杀无辜。顺着水流,他们总会找到人家。

    她擅药会毒,一定可以谋到一份差事,养活他们二人。

    苏向宁倒在草地上,胸口起伏,不断喘着粗气,如玉的月光撒下光辉,满天星辰分外耀眼,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这一切仿如梦,她披着嫁衣欲嫁人,转眼之间国家就被灭了,堪堪逃生,惟愿命运如满天繁星,不求万般璀璨,但愿一分顺心。

    苏向宁执起苏向安的手,死死握在手里,对年仅三岁的幼弟呢喃细语道:“安儿,莫怕,有阿姐。”

    山风乍起,初冬的风带着些凛冽,苏向宁揽紧手臂,抱着苏向安加快了步子。

    月光被暗云吞干抹净,脚下的路愈发艰难,苏向宁停下脚步,定了定神,看到远处似有星星灯火。

    她提起一口气,缓步靠过去。原是一座废庙,里面燃了火,映照出一抹暗影,背对着门,黑衣袂袂,如鬼魅。

    苏向宁欲悄然而过,不曾想脚下踩过枯枝。

    “嘎巴——”

    暗夜中似有回声,空谷传声。

    “何人?”清冷的声音响起,却不似山风严寒,有着白玉般的润泽。

    裴敛起身回头,门口满脸灰尘的女子头发散乱,她抱着孩子,看不清年龄,猜不透关系。

    那小娃娃穿的淡薄,闭着眼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裴敛眸色一暗,走到门前,轻声道:“屋内有火避寒,进来说罢。”

    苏向宁不进反退,满脸警惕,虽瞪大双眼瞧着裴敛,可是却悄悄缩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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