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大,进来吧。”裴敛侧了侧身子,留出门前半块空隙。

    夜不断加深,风也变得愈发刺骨,苏向宁收紧手臂,额头靠向苏向安脸颊,低头思索再三,决定进去避一避,眼下苏向安的身体再经受不起颠簸。

    “姑娘为何缀夜经过此处?”

    苏向宁抱着苏向安坐在杂草上,闻着声音看去,公子如竹,微弯腰身,正借着光倒水。

    氤氲的热气藏去些许眉目,周身气度更显非凡。片刻,他转头端着水朝这边走来,眉目疏淡,微弯的眸里藏了星子,熠熠生辉。

    裴敛眼神看过来,与苏向宁撞了个满怀。她飞快偏头,耳朵上的红晕沿着脖子一路蔓延到衣襟里。

    有匪公子,瑟兮僩兮,一眼不可谖兮。

    这杯水是不该接的,可是回神时手已经伸了过去,苏向宁手停在半空,进退两难。

    那男子大抵是看出她眼中化不开的警惕,就着杯口抿了一口热水,再次递过来。

    苏向宁吞了口口水,手指犹豫,伸了过去。

    手上杯子被接走,裴敛扫了一眼女子怀里双颊绯红、深深睡去的奶娃娃,从供案上拿来一个囊袋,当着她的面翻找起来。

    顷刻,裴敛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白瓷瓶,红布头扯去,他边递去边道:“将此药膏涂于颈项,可散热。”

    骨节分明的手上盛着白瓷瓶,苏向宁搓着衣角,迟迟没有动作。

    那人轻声一笑,语气里挂了些揶揄,也有无奈:“这药定是有益的,只是在下身子骨尚且安好,实在证实不了,姑娘见谅。”

    “我……多谢公子。”苏向宁口中嗫嚅,手缓缓接过药膏。

    “呵呵。”那人见她开了口,又是一阵轻笑,“原来不是个喑人。”

    “不知……不知怎么称呼公子?”刚刚撤下去的红晕再一次攀上耳际,苏向宁咬着唇,低头一边给苏向安涂药,一边轻问。

    “道连霈。”不待苏向宁接话,他又问:“姑娘还未答我,何故缀夜至此?”

    “……城池被破,与家中父母走散,故而至此。”苏向宁原以为他会回问自己姓甚名谁,没曾想是个执着的性子。

    至于这话,自然漏洞百出,苏向宁心下慌张,裴敛闻言也是一番困惑。

    既是随父母逃散,年幼且生病的弟弟怎会放心交给另一个年岁也不大的孩子呢?况且他们随人流而走,断不会进了山。

    裴敛微微蹙眉,接药时略略留意了一下那女子的手指和衣袖。

    五指白嫩细腻,非瘦马之女;衣襟缎面华贵,似宫中专供。

    裴敛撑起身子,借着放袋囊的空档,目光自远处投去,借着星火探到了何为芳华绝代。纵使她满面灰尘,衣衫遍布泥泞。

    只是……性格温吞,身置乱世,只怕凶多吉少。

    他微微摇头,惋惜娇花败于世俗。

    “公……公子,我需得去寻父亲母亲了。”苏向宁起身走到裴敛身边,低垂着头微微施以一礼,她抿着唇,鼓着莫大的勇气抬起头,对上那双掺了星子的眸瞳,冁然一笑道:“今日别过怕是永生不再见,惟愿公子安好。”

    裴敛亦报之一笑,拱手回礼:“姑娘多保重。”身子压低,颈首低垂,眼底晦暗尽然隐遁。

    倩影堪堪迈出门槛,裴敛握成拳的手紧了又紧,而后探向腰间,语气带了些迫切:“姑娘留步。”

    裴敛快步迎过去,在姑娘困惑惕惕的眼神里,拱手作揖,递去一把匕首,道:“在下也希望姑娘万安。”

    “公子这是何意?”苏向宁看到那把匕首,连连后退数步,语气惑然惊厥,好似挤着嗓子而出。

    “姑娘不必惊慌。”裴敛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遂跟着后退了几步,解释道:“世间人心难测,这把匕首可在姑娘万般艰难时救你一命。”言罢,他弯腰把匕首放在地上,退回到了火星阑珊处。

    苏向宁心跳如鼓,在触到那柄凉意时,手随着心一齐颤抖了一下。

    “多……多谢公子。”她语气磕巴,飞快施了一礼,抱着苏向安再不敢多留。

    她走出百里,才敢停下步子,借着月光细瞧一番,刀鞘周身散着寒光,上刻铜黄麒麟,匕首柄短,未出鞘已看出它不凡的身份,苏向宁把匕首藏进怀里,心里多了些许温热。

    月色移到树枝后,干枯枝丫如鬼魅厉爪,一眼便让人不寒而栗。有不知名的鸟振翅而飞,咕咕欲啼,空谷回音。

    苏向宁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她的心跳声咚咚作响,阵阵寒风与之共谋,欲剜破筋脉,生剖出鲜活的生命。三步一回头,七步一顿首,月色钻回云层,似有一双大手将天幕黑压压直往下拽。

    “阿姐……”

    一声呓语,使苏向宁大惊,怪石嶙峋遍布脚下,粒粒夺人性命。苏向宁脚下一滑,身子直直滚落深谷,千钧一发之际,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怀中的苏向安抛到不远处的枯草上。

    而后耳边只余下呼啸而过的劲风,和遥远到触不到的星子,她似乎看到了如莲,她笑着款款相迎而来,柔声细语安慰自己莫怕,一切皆会过去。

    可是她腰间如锥刺,身子里的暖意汩汩外流,又有寒风将她团团围困,眼皮沉重,如莲的身影便被隔绝在外,愈来愈远,愈来愈淡。

    “如莲,我不愿认命的……”苏向宁奋力抬起手欲挽留,指尖寒风轻绕,再无其他。

    ………

    “包子,咱青水县独一份的肉包子,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咯。”

    “客官,小的这是赔本的买卖啊!”

    “哎呦呦,瞧瞧这簪子,真真是专门给姑娘您造的啊。”

    “没长眼睛啊你!”

    晚霞烧了半边天,酉时将至,坊市正是热闹的时候。用过晚饭在街上拉闲话的妇人、挽着手流憩的姑娘、赶着老黄牛回家的农夫,还有各种小摊贩,把那条本就不大宽敞的街道塞了个满满当当。

    整个小县城浸在余晖里,青水河上泛着金色的星子,翠柳依依,添了几分淡雅。清水河上架了一座小木桥,吱呀吱呀晃动了许多年,是县城与外界连通的交关。

    一个皮肤晒的黝黑的农民搭了半个身子在牛车上,手上皮鞭有一搭没一搭甩着,老黄牛拉着车,缓缓下了青水桥。

    “大哥,就到这吧。”

    “稍稍——”大哥吼了一嗓子,牛乖乖住了脚。

    白衣姑娘正了正身后的篓子,走到大哥面前,素手递过去几个铜板。

    “哎呦呦,向宁姑娘,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那大哥连连摇手,挡去苏向宁递来的铜板,怕自己显得假意,又道:“咱们青水县谁没有承姑娘的妙手啊,这可使不得。”语罢,连连摇头。

    “大哥,你若是在推辞,我可再不敢寻你的车了。”

    听了这话,那大哥嘿一声,屈指隔着帷帽点了点苏向宁的额头,无奈道:“你这孩子,有空来家里吃饭。”,而后把铜板揣到怀里。

    “得得——”

    目送牛车远去,苏向宁抓着肩两侧的绳子往上提了提背篓,信步走进了那个满是人间烟火的坊市。

    “刘姐,给我来个烧鸡。”

    “哎呦呦,我的宁姑娘啊,您再不来,那草药可就要霉了。”

    苏向宁刚接过荷叶包好的烤鸡递过来,另一只胳膊忽然梏上怪力,一阵天旋地转间,王香妮那张带了些细纹的脸近在咫尺。

    她一惊,飞快按下被力带起的帷帽,还没回过神,那股怪力扣住她的胳膊,抬步就往隔壁房子里拽。

    暖风乍起,卷落树上将掉未掉的叶子,叶子随着风划过娟丽的笔迹,“□□堂”三字正正印在门匾上。

    “苏小娘子生的这般美好,却整日里挂着个帷帽,好好地掩盖了咱这好相貌。”王香妮坐在桌前,随手抓了把碟子里瓜子,看到苏向宁摘去帷帽后露出的容颜,装模做样叹了口气。

    苏向宁正垂首拨弄着草药,闻言微微一笑,回头调侃道:“论美色,自然不敢和草药西施比。”

    王香妮家世代经医卖药,本是传男不传女的手艺,奈何她爹子嗣淡薄,膝下只有一个丫头,只得把手艺传下去,然后把闺女扣在家里,等着招赘,反正这手艺就是铁了心要握在自己手里。

    王香妮虽为女子,实力全然不输男人。上至施针通血,下到摸脉问诊,皆手到擒来,实力强悍了,眼光自然就跟了上去,顾其容貌美艳,却始终没得良人,以至于花信年华,仍待字闺中。

    乡里乡亲也跟着急,故而赐“封号”——草药西施,望有人慕名而来,迎娶新妇。

    王香妮嘿一声,把手里的瓜子皮丢向苏向宁,嗔怒道:“你这小蹄子敢取笑我!几日不见,竟是学坏了!”

    “几日不见,竟是连实话都听不得了!”苏向宁学着王香妮的语气,作势丢了根草药过去。

    王香妮摆摆手,讪笑道:“得得得,我不与你小丫头计较。”把刚刚接住的草药递向苏向宁。

    苏向宁来接,王香妮忽然收回手,借机抱起她的脸,细细端详了好一阵,柔声道:“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二蛋儿?那小子品性好,人也迈进,我若是年轻个几岁,哪里还有你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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