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边境后,士兵通报魔王明天就会抵达边境驻地,这晚长缡在温暖中睡了很久,梦到空旷的冰原,总是处于曙光与暮光之中,闪亮的大海上,流光溢彩的青铜巨鸟展翅飞翔,在她身旁的人,金发灿然,俊美的眉眼间有温柔的笑意。

    “知道么?我怕你冷。”他抱住她,她感到自己冰封的心要裂开了。

    醒来之后,那样柔软的感觉就消失了。

    整个城市都在为魔王的到来而准备,仆从们在楼梯间跑来跑去,将所有陈旧暗淡的窗帘和桌布都要换新,烛台银器全部擦亮,士兵和居民们兴奋地交谈,希望能见到随行的宫廷贵族。

    长缡要躲开,这是她起床以后唯一坚定的想法。此刻,她在想自己该穿哪一件衣服,万一,会遇到他呢。

    最后,她选了一件白色的衣袍,没有任何装饰,扎起长发。有时她也怀念曾经的丝绸褶皱、宝石项链和水晶发卡,那些东西都很漂亮,现在是没用的,不过,等她实施了那个计划后,她或许会在另一座城市重新穿上它们。

    离开城堡后,她便绕路直往图书塔而去。

    图书馆有永恒的静谧,她躲进去,就没人来打扰,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她放下了那些充满温暖圆满的故事,开始阅读人类的历史,还有人类视角下的其他生命,第二类书被称为生物学。

    到下午时,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木地板上拉长了窗格的影子,似乎更加温暖了,长缡坐在自己的书架前,还没有意识到这久违的温暖代表什么时,一个陌生的、却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别人都那么忙,你倒是会清闲。”不是责备,这是一句问候,他们已经近一年未见,这是既亲切又有距离的问候。

    宛如里拉琴声般的,属于他的声音,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她已经全身僵硬,无法动弹了,她设想过这次的再见,她会自如地站在远处,像他所有普通的廷臣一般礼节性应答,可不是,不是。

    所有故事里美好的期待,所有故事里悲哀的眼泪,都在此刻一齐涌上心口,只有他,只有他会令她如此难受。她想,应该早一点走的。

    琉夜走了过来,眼角余光里依然是金绣黑衣的影子,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她站起来,垂着眼不看他,不要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慌乱。

    “长缡……知错”。

    他走进两步,让她处于温暖的环绕之中,她后退两步。“我还有公务处理,请王允许告退。”

    “阿缡,这里过得可好。”魔王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她的每一次伤心他都知道。

    “都好。”她如木偶般机械地回答。

    “一年未见,你似乎——成长了许多。”他的声音有了一丝波澜,他终于发现眼前的人是他不熟悉的,她不仅仅长高、更加消瘦清艳,曾经天真烂漫的精灵已经永远消失了。

    “谢吾王。”她如一个臣民一样回答他。

    魔王的眼睛黯然了:“我们就这样说话吗,你一直低着头?”

    长缡的睫毛轻微颤抖:“先前阿缡冒犯,请王宽恕。”

    空气静止了,长缡看不到琉夜的表情,他生气了吗?生气就生气吧!

    他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她惊慌的目光撞入那暗紫色的迷潭,她又看见了他的面容,那样清晰、真实,这是她曾经希望每时每刻不分离的人,而此刻她只想逃跑,忘记。

    “阿缡,我来看你了,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来看我了?什么叫来看我?长缡惊怒,难道我需要你施舍关心吗?

    怯懦消退了,让位给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她无所畏惧,眼睛直直回应他:

    “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无话可说。”

    她似乎在那紫色的眼瞳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失望,和哀伤。

    长缡离开他的手,继续用廷臣回答王的语气说:“公务繁重,告退了。”

    琉夜的目光滑落到书架上,他抬手抚摸书脊:“你一直都在读这些故事吗?”

    长缡想起她读过的书都放在了那个书架上,顿住脚步,果然,琉夜拿出一本书,看封面就是曾经的“情感类小说”。

    她感到非常羞愧,若是别人,她不会觉得怎样,可偏偏是他,正是他带给自己的不完整,才让她去贪恋那些故事的!

    “现在已经不看了。”她想要表现地若无其事,却很不自然。

    琉夜低头,整齐的书页间,有一页边缘不再平整,他只用手指轻轻一点,书页翻开,他看到眼泪的痕迹。

    “那以前爱看?”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了。

    “……我先走了。”长缡丢下一句,匆匆逃跑。

    魔王翻开书的第一页,坐在长缡曾坐过的椅子上读了起来,作为时间之魔王,他控制了自己所在这一小块地方的时间流速,在侍卫来请他出席晚宴之前,他读完了十本带有她眼泪的书。

    他不知道,人类的感情能够如此丰富、细腻,现在他也知道了,也许作为精灵的他们也可以,他转而看向自己的心,发现他既担心长缡,又放不下汐儿。

    她们想要的,是唯一,唯一专注的爱。

    “王,晚宴已经开始了。”书架通道尽头,一个侍卫低声通报。

    边境的岩石城堡大厅布置地如王宫般金碧辉煌,唯一的不同在于穿梭其间的多是魁梧粗粝的军人士兵,而非翩翩公子夫人。

    台上中央是王座,左边的位置给祭司,右边留给边境最高统帅,这个位置一直都是空的。在下方,前最高将领与副将都极力表现,争取晋升和回到权力中心的机会,随行而来的想要借此远游的年轻贵族自命不凡,交游于中级军官之间。

    祭司对始终缺席的长缡感到不满,但未表现出来,宴会到半时,魔王忽然站起来急匆匆走了,祭司不悦,也拂袖离去休息了,只剩下面面相觑的将军和副将,以及一众情绪更加高涨的人们。

    魔王冲出大门,什么都没说就夺走一匹马,直向长缡所在的地方奔去,留下一个站在原地发呆的骑兵。

    她在危险之中,他能感觉到,这次很不一样。

    出城向南方一直到月升山脉的丛林,夜月之下,群鸟焦躁乱飞,森林中心地带,有一块不详的空白,看不见林冠层,只有一股黑浊浓烟在风中滚滚散去,丛林太密,骑马不能通行,琉夜翻身下马,感应着她的方向笔直穿越森林。

    当他终于穿过最后的屏障,来到那块空白区时,魔王的心揪了起来,他从未如此惊慌和担忧过,哪怕是那次面对炎魔的战争都不能像此刻一样让他感到——害怕。

    山脉上曾连绵的树木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手剜去了一块,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如图一座倒立的火山,滚烫的、毒气般的刺激性烟气不停蒸腾,所过之处,鸟兽退避。

    他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一场剧烈的爆炸,他只知道长缡就在这深坑和毒气之中。

    “阿缡!”此时,魔王也感到心的疼痛了。

    他冲入炽热的毒烟之中,眼睛在强烈的刺激下流出眼泪,而因为冰魄的存在,他完全不惧高温气体的灼烧,让他心中一沉的是,他几乎是在深坑的中间找到长缡的,考虑到产生冲击力,她当时就在爆炸点附近。

    长缡一动不动地躺在焦土中,即使是冰雪精灵,也被这次不明原因的爆炸烧伤了,她的白衣成为碎片,头发的边缘烧焦了,白皙的手臂和腿部满是烧伤的驳痕,琉夜用外衣裹住她,抱着她走出深坑和浓烟。

    穿过森林时,他着急赶路,又担心长缡被树枝棘刺划伤,他感到另一颗心陷入一种昏蒙中,只剩下微弱的力量。他最害怕的就是那颗脆弱的冰的心会破碎。

    他将那颗心封印住,也将长缡封印住,让她停留在了时间的呼吸之间,但他依然匆匆赶路,就像不再信任自己对时间的掌控,走出丛林后,那匹马已经不在了,他从未如此失去条理。

    魔王终于带着受伤的长缡回到驻地,他命令见到的第一个人去叫医师,然后夺走另一位骑兵的马,回到了岩石城堡。

    “她的房间。”魔王锐利地盯着一个侍卫,而侍卫惊呆了,语无伦次说不出话来,魔王因为着急而发怒:“她的房间在哪儿!”

    “王,请和我来。”一直等候在门前的落樱走了过来,看到黑衣裹住、双目紧闭的长缡,他一下子脸色变白。

    最好的治疗法师和医师都来了,治疗术的吟唱、光晕和药水瓶此起彼伏,宴会厅闻到风声的好事贵族聚在门外和走廊,直到凌晨时分,众人才散去,而冰雪精灵还没有醒来,并且所有的治疗都没有任何反馈的效果。

    琉夜一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如同一个沉默的黑影,他让落樱离开后,看着悄无声息的长缡,起身来到床边,他倾身靠近长缡,将冰魄还给了她,他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无数生命将为此而死去,但这是他最后的办法了。

    “阿缡,一定要醒来。”他抚摸她的脸颊,然后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眼帘直到天明。

    同一个夜晚,王宫。

    “殿下,您来了。”侍女行了一礼,低头关上门离开了。

    “谁?是你吗,莲?”坐在镜前准备入睡的汐儿看着镜中纱帘外的身影。

    亲王挑帘进来,在他凝重的英俊面容上绽开笑容,他关心地问:“汐儿,好些没有?”

    汐儿放下玉齿梳,责备地说:“莲冰,现在很晚了,你来这里是不礼貌的。”

    “有事情要发生了,汐儿。”莲冰走到她背后,双手按在汐儿的椅背上,看向她镜中的眼睛。

    他的语气极为严肃,汐儿略起疑心,转过来看他:“什么事情?”

    莲冰开玩笑地说:“我要说了,你做好准备,我怕你的心脏受不住。”

    “你——”汐儿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莲冰转到椅子旁边,对着汐儿单膝跪下,双手抓住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然后一字一顿地、庄严地说道:

    “我要你嫁给我,汐儿。”

    汐儿僵住了。

    “你只回答我,愿意,不愿意。”

    汐儿移开视线,说:“已经不合适了,我在王身边太久了。”

    “可我依然爱你,且只爱你一人。”莲冰的笑容渐渐变得苦涩:“还记得我们的婚约吗?”

    汐儿的眼瞳颤抖了一下,她当然记得,在魔王进入她的生命之前,她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个人,他们的婚约,早在他们还是孩童之时就定下了。

    莲冰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慢慢站起来,伸手抚摸她的脸庞,对她微笑道:“这样也好,我要起兵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他就这样轻声而平常的,说出如此重若天均的话语。

    汐儿瞬间脸色惨白,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在用力之下深深陷入他的皮肤。“你不能……”

    她的力道忽然流失了,两行眼泪流了出来,她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要彼此为敌,她颤抖着:“求求你,莲冰,不要——”

    “这是最好的时机。”莲冰语气柔软,为她擦去眼泪,然后走了。

    天未明时,火山爆发了。

    边境。

    天亮后,魔王离开片刻,去吩咐随行侍卫关注王宫传来的消息,当他再返回房间,发现长缡已经不在了。

    看着空荡荡的床,有那么一刻,他害怕长缡已经彻底消散与世间,他急速转过身,冲出房间,问楼梯处的侍卫:“她……你们的将军,看见她了吗?”

    侍卫深深埋着头,点了点。

    “她去哪了?”魔王尽量沉着地问。

    侍卫犹豫了一下,长缡离开时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但他还是分清了形势,回答王:“将军没有说去哪,她下楼去了。”

    琉夜下楼,一一询问这些沉默的目击者,直到城外。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回到了那个让她受了重伤的巨坑里。他站立在边缘,看到只穿单衣的长缡披散长发,在底部寻找着什么。

    琉夜无声地走向她,站在她的背后。

    这次爆炸除了她什么都没剩下,长缡一无所获,最后直接坐在了焦土之中。

    沉默了许久,琉夜也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你在哀悼?可以告诉我吗。”

    长缡的目光落在虚空之中,但她看到的不是焦黑的遗迹,而是曾经一个繁荣的王国。

    “这里有一棵,很古老的榕树。”她轻轻讲述,此时她看见了一切:“它的树根从树枝里长出来,相连在一起,好像一座迷宫,它的树冠像巨伞一样遮蔽天空,在它一层层的枝叶上,有石斛、兰花、蕨类的网,发光的菌类藏在它的角落里,好像一座花园。”

    “但其实,”长缡的音调变了,有些哽咽。“这是一个王国,这里有一个昆虫的王国,不同种群混杂在一起,居民数百万,它们像人类一样有王宫、集市、工厂、医院和学会,它们有上千年连续的历史,已经发展出极高的文化和智慧,但它们如此和平,从未去争夺侵略,我发现这里的时候,王国里正在推进一个研究项目,在它们的科学理论中,宇宙原为一,一切都在一个点中,而这个项目就是要模拟创世的状态。”

    实验失败了,所有的智慧都归于寂灭了。

    “你记得它们的存在,现在我也记得了。”永恒时间之魔王说道。

    长缡没有说什么,她站起来准备走了,琉夜跟在她身后。

    “我请你和我回去,帮我一个忙。”他轻声询问,但语气包含凝重。

    长缡转过来,用眼睛问他。

    “和我回去,你会看到的……是炎魔。”

    榕树的王国已经消失了,而另一个王国正在受难,长缡醒来时只想着榕树,这时才感到冰魄已经回到自己身体中。

    长缡让落樱在边境等她,她还会回来,但落樱知道,她身边的人应该是琉夜,即使惋惜,但他们之间,相救与陪伴,此时已经恰好。

    几人乘速度最快的闪电马赶回,距离雾歌森林还有上千里之遥时,长缡就已经看见那满目疮痍、赤地千里了。

    待到走近后,整个恩赐平原、一部分的雾歌森林全部沦陷,浓烟之中飘荡着数不清的怨灵,炎魔肆虐横行,他彻底自由了。

    看到自己曾经热爱的家园也被摧毁,长缡疾痛攻心,竟让悲哀压倒了愤怒,她知道自己无法迎战,直接取出冰魄,交给琉夜使用。

    自然冰雪与时间之力的融合对抗炎魔处于极大优势,但敉平千里业火仍然消耗了太多能量,当一切再次尘埃落定时,长缡已经摔落马背,陷入昏迷。

    几乎所有平民都弃城逃难了,回到宫殿群时,偶尔遇到的几位法师侍卫看见魔王和祭司唯有沉默不语,祭司察觉到不对,叫住一个侍卫盘问,才得知亲王莲冰带走了宫廷一半多的人,到北方自立政权了。

    整个王都此刻成为了一个空壳。

    祭司大怒,让魔王组织军队讨伐。

    魔王不加理会,抱着昏迷的长缡继续走:“一切旦由祭司大人决定。”

    他将长缡安置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走到隔壁的书房,一边等她醒来,一边安宁地与自己的收藏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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