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一怒,何止惊四座。

    荀琰的面色逐渐凝重,在场的除了太后和当事人明姣外,几乎都变了脸色。明夫人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了,但此刻依旧有些惴惴不安,在察觉到年轻的帝王面色逐渐变幻时,她甚至差点没忍住想替女儿开口。

    不过好在,明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知道规矩的人,此刻那年轻帝王的眸子正落在她家大姑娘身上,显然是旁人说了也没用,恐怕还要落得一个逾矩的名头,明夫人便干脆眼睛一闭,装作看不见。心想着,若是明姣今日真是将皇帝得罪透了,那选秀就从此和他们明家没关系了,这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反正明家家大业大,也不稀罕皇家亲事。

    抱着这样的想法,明夫人神色一松,干脆当看不见那两人的机锋交错。一旁始终注视着母亲和长姐的明婵,见到母亲这般做派,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瞧出皇帝大约是生气了。

    不过左思右想,明婵觉得,有母亲和长姐在场,这种事应该不劳烦自己操心,再看母亲神色轻松,她也松了口气,管他呢。

    于是,荀琰的这番脾气,硬生生地被人无视了。明姣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几乎算得上怒目而视了,却依旧没得到对方的一丝反应。

    寿安宫里的气氛转眼就变得肃杀,作为风暴中心的明姣面色懵然,瞧着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然而旁人却不知,她此刻心中惊涛骇浪,几乎是紧紧攥住了手才让自己看着像无事人一样。

    事实上,早在太后娘娘开口时,明姣便有所预感,今日的荀琰来的太快,太怪。

    明姣微微垂首,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悲切。

    她曾真心爱慕过面前的这个人,自然对他的脾气秉性琢磨过。

    荀琰是个好君主,为君、为子都堪称表率,但他骨子里却凉薄,不喜人扰。如今日这般臣子的家眷前来谢恩的场合,荀琰不找借口躲出去都可以称得上奇怪了,更别提会来凑这个热闹了。

    因此,看到荀琰无端出现在这里,又联想到当日驯马园见面时,他怪异的举动和说辞,明姣几乎心下一凉。

    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上一世她能顺利地入宫为妃,并不只是她恳求来的,或许早在自己见到荀琰之前,他便已知明家有自己这样一个人,在那时,他便早动了要利用自己牵制明家的心思。

    想到这里,明姣周身不免浮生一丝凉意,那股寒冷从背脊处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在这样春日温暖的天气里几乎僵硬。

    原来她一直都是帝王制衡权术下的一颗棋子,那些她满心欢喜的日子和以为筹谋来的与他接近的位置,原来都是他默许下的。

    明姣一直以为,是自己没能让荀琰爱上她,爱而不得罢了,她爱的起自然也接受这结果,所以即便一腔痴情错付,上一世到死之前,她也无所怨怼。

    可今日,荀琰的所作所为让她怀疑,不论是驯马园初见,还是她封妃,又或是后来两人之间的种种纠葛与不同,都是面前这个人一手掌握下的剧本。

    所谓帝王心深不可测,她或许今日才彻底明白。她要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一个这样的人?

    明姣的心一瞬间变冷,甚至不知道三世以来,到底什么是真的。

    她呆呆地望着脚尖发呆,直到空气一度静谧到骇人,她才恍若梦中惊醒。

    沉默了许久的少女微微抬起头来,水润的眸子落在面前正襟危坐的帝王身上,似小鹿般懵然。

    这样无措的目光骤然撞入男人的眼底,让他倏地一怔。

    不知为何,许久等不到她回应的荀琰,原本是怒意十足,被冷落的郁闷和帝王威严第一次被冒犯的怒意,让他在方才几乎怒火中烧。

    然而就是这样的情绪之下,明姣只是抬了抬眼,就那么浅浅望了荀琰一下,他却忽地愣住了。

    后来过了很多年,荀琰又一次回想到此时此刻的场景时,他方才明白或许那时他对明姣便早已有了与旁人不一样的心思,不由地感慨缘分使然。

    但此时,作为一个还没开窍的、高高在上的君主,荀琰并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他只道是明姣那一瞬间的眼神太过不寻常,而自己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故而一时愣住了,以至于心中一软。但那一刻的心软瞬间就消失不见,他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荀琰轻了轻嗓子,轻轻撇过头,试图忘记方才明姣的眼神,但出口时的话已是软了半分:“朕知明将军家有两子两女,次子尚还年幼,长子明尧已经入仕,颇有当年明将军风采。素闻明将军爱女如命,朕竟也是第一次见明将军的掌上明珠,可见明将军将千金藏得极好呀。”

    他说着这话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撇过明姣的方向,恰与明姣抬首时撞上,他眼底渗出了一抹笑意。

    黝黑的眸子深邃,一贯如夜般沉静,但此刻带了些狡黠,像是少年得逞了什么坏事般。

    明姣在这样的目光下一怔,便错过了太后娘娘饶有深意的打量。

    太后娘娘:“大姑娘聪慧,进退有据又识大体,二姑娘热络,天生一副侠意心肠,明将军将姑娘保护的好,明夫人也是将姑娘教养的好呀。”

    说着,太后娘娘看向明姣,眼底似乎很是满意的样子。

    这样的目光或许于旁人来说是无上荣光,可落到明姣身上,只让她觉得如芒刺背,半分也不敢抬头应和。

    于是荀琰几次试图与明姣建立联系的话题都失败了,不免有些郁郁。

    年轻又年长的帝王两世都没碰过这么多次壁,心下有些闷闷,但同时又觉得明姣这样子十分不寻常。

    荀琰认定明姣此时大约已经倾心于自己,只是不知到了何种程度,他摸不准明姣的心思,但又觉得这样去琢磨一个女子的心思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因而脸上也未见不满。

    他可以容许女子恃宠而骄一些。

    在皇帝的心思百转间,众人如坐针毡。后面荀琰恢复了素日来的冷漠,太后与明夫人叙旧一番,又喝了两盏茶,明夫人便带着明姣和明婵起身告辞了。

    官眷入宫谢恩时有时辰限制的,若是超了,便会引起流言猜测,太后自然不会多留。

    明夫人带着两女一同起身离开,荀琰便也起身想离开,可他这厢刚刚抬起屁股,便被太后一个眼神儿制止了行动,不得不又重新坐了下来。

    大约是看出他心切,太后也未多留他,只问了问最近朝务是否繁忙,听他答“病了几日,要处理的折子不少,待会儿便要回去批阅”后,太后心下便有了打算,只是瞧着如今皇帝一腔热情,明家大姑娘却似不太上心,甚至还有些退缩。太后想着,总要提点两句,以免自己这个傻儿子努力错了方向,反而把姑娘越推越远了。

    于是,她沉吟片刻,道:“皇帝自幼读了不少圣贤书,可知年少而慕少艾此言?”

    荀琰点了点头:“自然。”

    太后道:“若非有什么旁的原因,姑娘家遇见模样俊俏的少年,总该是会动心的。”

    话语点到为止,太后觉得皇帝是聪明人,也不愿戳破他的心思,只淡淡提点他,大约明姣心里对他有隔阂所以才会如此疏远他。

    说完这话,瞧着他脸上迷茫了一瞬便开始思量,太后便不愿和他多废话了,算了算时间,明夫人一行三人大约已经走远了,她才挥挥手,示意年轻帝王去忙吧。

    *

    御花园内早春景致已现,几人一早来时,晨风还微凉,这会儿日光暖洋洋洒下来,倒多了几分暖意,让人凭生了一丝倦意。

    而直到走出寿安宫的门,身后属于皇家和那人的气息渐远,那股笼罩在头顶的压迫感散去,明姣才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身子倏地泄了力。

    她这般变化自然逃不过一旁明夫人的眼睛。

    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张扬活泼的性子,有明家做靠山,有这份底气在,明姣从来是不惧任何场合的,即便是入宫,也不该露怯才是。

    于是明夫人心内一直在想这般变化出现在何时?

    想来想去,便是在皇帝出现在寿安宫后,明姣开始不自在起来。

    心内有了计较,明夫人有些担忧,但瞧着明姣一脸心事重重,她也未急着去追问。女儿如今大了,很多事情首先要她自己思量清楚了,旁人才好参与,否则便是一团乱了。

    因而母女三人一道出宫,再未提寿安宫里的事情。

    *

    过了大约一刻钟,寿安宫门处再次出现了一行人身影。

    为首的人身着月白色描金色龙纹锦袍,束白玉冠,龙章凤姿,从朱墙白瓦处缓缓走来,便似人间一抹神色。

    更别提那人平日里若冰山般的脸孔此刻和缓,眼中尚带一抹笑意。

    这自然便是被太后“扣留”了片刻的荀琰了,他此刻心情称得上极佳。

    方才明姣走后,荀琰忽然福至心灵,想通了明姣如此反常的原因。

    若一个平日里活泼的女子忽而安静下来,那所有人第一反应便是在场的有这女子的心上人。

    这也是方才经太后提点他才想明白的。年少而慕少艾,女子见到容颜俊朗的男子,总该是会有所心动的。

    荀琰自认自己的容貌是个中佼佼者,所以便料定明姣是因着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心思,所以才行为处处反常。

    有了这个结论,荀琰便顿感神清气爽,心道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接下来便顺着这个路子,多多向明姣表明自己的心意,再静待选秀之日便是了。

    想通此节,他心中大亮,抬头去看御花园的景致都比以往美了不少。于是心情大好之下,少不了对身旁人的夸赞:

    “今日御花园打理的不错。”

    说完,便大踏步奔着紫竹殿去了。

    留下有福和有喜在原地面面相觑。

    有福:“陛下今日怎么了?”

    有喜摇头。

    有福:“刚刚太后娘娘那话是什么意思?”

    有喜摇头。

    有福思索:“你说陛下听懂太后娘娘的话没有?”

    有喜再次摇头。

    有福:“……算了,你记着以后就照着今日打理御花园吧。”

    有喜立刻点头:“是!”

    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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