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莎按照随行御医的指示,换好了白色病服,此刻躺在手术台上,正因为无影灯的白光而感到心慌。

    “我觉得不太舒服。”她对身边的齐御医道,“是麻醉起效了吗?”

    齐御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子,闻言笑着说:“还没开始注射麻醉呢,殿下别紧张,这只是个小手术,您以前也经历过的。只要闭上眼睡一觉,等您醒来,就可以重新使用超脑了。”

    “可是麻醉后睡着,跟普通的睡着,完全不一样。”叶莎低声说,“那种闭上眼睛,再也不会醒来的感觉,我很不喜欢。”

    “殿下又说胡话啦,麻醉的药量我会控制得很好,保证您不会赖床的。”齐御医多年随侍叶莎,相互之间早已熟稔,讲话就不似其他人那么拘谨。

    “可是……”叶莎还待说什么,手臂就被针尖刺入。

    倒也不疼,只是十分有存在感。

    齐御医的手盖在叶莎手背上,微微有些粗糙,但很温暖,无形中消弭了一些紧张,“殿下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害怕进医疗室。”

    叶莎开始感觉到困意,眼皮渐渐沉重,有气无力地反驳,“……谁说的,我什么时候怕过。”

    “哈哈,殿下果然不记得了,那时候啊,您还很小,跟一只猫崽子似的,体质也不好,常常生病高烧。但只要把您放进疗愈舱,舱门一关,您力气可就来了,那哭得叫一个天昏地暗,非要请来两位陛下,轮流抱着哄着,您才肯安静。”

    “翻我黑历史,小心找你算账哦。”

    “殿下实在紧张,就看窗外吧,分散一下注意力,都是亲近的人,会不会感觉好一点?”

    林雨就站在医疗舱的隔离窗外,见叶莎朝他望过来,便也朝她笑笑,示意她安心。

    旁边贺舒正独自站在角落,不用跟人打交道的情况下,她自己待着会比较轻松。

    苏笑跟陈雪琴聊着天,但她们显然心不在焉,偶尔会偷瞄一眼林雨。

    黎奂则靠在隔离窗最边上,带着一脸“我记住你了”的神色,直盯着叶莎。

    叶莎勾起嘴角,回了个大大的笑容。

    黎奂一怔,飞快挪开视线,一只手按住太阳穴,假装在看超脑里的讯息。

    可是御医却看到了,笑着对叶莎说:“元帅不好意思了……看两位甜甜蜜蜜的,真好,皇后陛下也会很高兴吧。”

    才没这回事,那是小肚鸡肠的元帅阁下在记仇呢。

    但药效渐渐涌上,叶莎没办法继续跟医生打嘴仗,她怀着满腔的不甘心,闭上眼睛。

    ……

    ……

    “父皇!您看看我啊,您看我一眼!”

    “皇女殿下,现在必须立刻抢救,请您退后!”

    “父皇怎么受这么重的伤?哥,你当时也在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行刺父皇……”

    “什么人干的!刺客抓到没有?”

    “这些刺客明显是团伙作案,北宸禁卫正在进行抓捕,我们绝不会放过伤害陛下的凶手,两位殿下,还请稍安勿躁。”

    “父皇受伤,安保工作怎么做的?这是北宸禁卫的失职!你作为禁卫的最高长官,难辞其咎!”

    “是,二殿下,北宸禁卫甘愿接受任何处罚,但眼下还需要有人追捕刺客,实在抱歉,臣下还要继续履行职责,这就告辞了。”

    “等一等……杨卫将,你还没有说清楚……杨卫将!”

    又来了。

    又是这样的梦境,或者说,记忆。

    叶莎叹息。

    这次的场景和上次梦境很像,还是在帝都星的皇宫里,叶莎如同一抹漂浮的幽魂,身处自己的身体,却又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就像一幕无法暂停的电影,叶莎眼睁睁地看着记忆延续。

    这是前一次人生中,旻帝遇刺的那一天。

    挑起大梁的肩膀骤然倒塌,叶莎和叶离都很慌乱,叶霖还在舰队集训,一时无法返回,只剩兄妹两个,面对突然残酷的世界。

    叶离悲伤地掩面,“发生得太快了,就是一场普通的视察活动而已,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父皇就已经倒在我面前……”

    “父皇会好的,会好的。”

    叶莎看着医疗室的门,反反复复说这一句,似乎这样能寻个好兆头,“父皇会好的,母后还在天上保佑着他呢。”

    可是当夜,旻帝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失血过多,主动脉刺穿,弹片上还验出了技术性很高的化学合成剧毒。

    凶手决心要置旻帝于死地。

    遵照帝国紧急继承法,在旻帝撒手人寰的那一刻,叶离自动成为皇帝。

    但叶离痛苦难抑,几乎无法自持,当晚继位的安排,都是叶莎在迷茫与无措中操办的。

    甚至当叶莎亲眼目睹父皇被送入冰棺,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父皇怎么会突然去世呢?怎么会呢?

    白天参加活动前,他明明还跟自己一起用了午餐,因为自己亲手做了一道甜点,父皇笑得十分开怀。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混沌之中,叶莎如行尸走肉般过了许多天。

    虫群入侵的进度、人类的连连战败,都不能把她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唤醒。

    直到有一天深夜,穆沈脱掉那身禁卫的棕黑制服,只穿一身黑衣,突兀地来找她。

    穆沈单膝跪地,没有了往常的轻佻,神色一派凝重,开口就是让人惊讶的话:“殿下,请您准许我离开北宸禁卫。”

    叶莎迟滞地看着他:“离开?可你是父皇的禁卫……不过也是,父皇已经不在了,你要走也无可厚非……”

    “殿下请节哀,但您不能继续沉浸在悲伤中,那样只会让刺客逍遥法外,让幕后的凶手奸计得逞。”

    穆沈沉声说:“我近期调查刺杀案,发现一些问题,陛下遇刺绝不单纯,但以禁卫的身份我找不到任何证据,我必须离开。”

    叶莎渐渐握紧了十指,“禁卫里有叛徒?是谁?两个卫将都参与了?”

    “还不清楚,我只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搜捕的进展太慢了,而且有些线索被刻意抹除。”穆沈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心口,对叶莎郑重道,“但我会去查,请殿下相信我,一定会给陛下、给您一个交代。”

    叶莎批准了穆沈的请辞。

    但她没想到,穆沈做这个决定,根本没有经过穆宣公的同意,第二天,穆宣公前来兴师问罪,想迫使叶莎给穆沈官复原职。

    “可穆沈已经走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叶莎隐藏愤怒,应付着穆宣公,“等穆沈回来吧,我会给他更高的军衔官职,军部参谋处怎么样?很适合他的身份。”

    穆宣公满意地走了。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穆家得到了什么,自从失去了旻帝的压制,位高权重的大贵族也暴露出了利爪。

    何况,此时联盟已经深陷虫族战争的旋涡中,就连帝国也即将面临虫灾,要操心的事,还有很多。

    叶莎静静收敛悲伤,一边帮叶离梳理政事,一边等待穆沈回归。

    但最后等回来的,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穆沈。

    ……

    ……

    这次梦境似乎比上一次要长。

    叶莎跟随记忆中的自己,延续了数天的生活,直到穆宣公府传来一封急信,请叶莎尽快一见。

    虽然叶莎早已经历过一次,但再看到躺在床上的穆沈,她还是忍不住痛心疾首。

    穆沈左肩胛到锁骨几乎全是碎块,头颈只能靠脊椎和残存的肌肉组织相连,右手臂整条没了,左腿自膝下截断,腹部有两三个大洞,都在持续不断地往外冒血。

    连那张俊秀到几近妖异的脸,都被高温烧灼了半面,一只眼睛仅剩空洞,另一只眼睛黯淡地看着叶莎,那种飞扬的神采消失了。

    医生还在抢救,疗愈舱高负荷运转,但这一切已经不是为了救活穆沈,只是为了让他支撑着见到皇女。

    “出,出去,我,跟殿下,说。”穆沈无力地吐出一个个字眼。

    叶莎回头看着穆宣公。

    穆宣公耸耸肩,“好吧,还请殿下说快点,虫族又有新的动向了,您应该尽快回皇宫,主持大局。”

    他神情淡漠,瞟了眼床上的穆沈,就像看一个毫无价值的破麻袋。

    等穆宣公带着医生离开房间,门关上后,空间变得更寂静。

    叶莎甚至能听到穆沈肺腔里的气泡声,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血液就越发深入他的肺部。

    “殿……下,对,对不起。”穆沈拼命扯了扯嘴角,虚浮地笑道,“我,给您,丢,脸……了。”

    叶莎在床侧坐下,伸手握住穆沈的手,“你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终……发现,有人,比我厉害……”穆沈突然咳嗽起来,呕出几口血,染得满床都是。

    他很想反手握住叶莎的手,但手骨却怪异地扭曲着,仿佛被人一根根踩断,连动弹都做不到。

    “我,杀了他们。”穆沈含着满口血沫,咬着后槽牙慢慢说,“刺客,我……杀了,碾碎骨头,让他们,死……”

    叶莎不敢握紧穆沈的手,怕让他更疼,只能压抑着,嘶声道:“谢谢你,穆沈……谢谢你为父皇做的一切。”

    “别,难过……您不是,很……讨厌,我?当初,陛下让我给您当……侍卫,您拒绝,了。”穆沈哑声笑了笑,声音低而急促,“今天,您,为我,伤心,真是……不枉,咳……此生……”

    “没错,我很讨厌你。”叶莎已经难过到无以复加,却还拼命朝穆沈挤出笑脸,“你身上那些贵族的臭脾性,我确实不喜欢,是不是很气?那你快点好起来,像以前一样跟我狡辩。”

    “没有时间,了,听我说……咳……幕后主使,我没……到,但那帮刺客有,对接的,掮客,我从他身,身上,拿到这个,殿下,要小心,那个掮客,很……很危险,我就是,被,被他……远离这个……人……”

    穆沈口中涌出鲜血,一开始是小股,后来如同涓流,仿佛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就此失去。

    叶莎拽过绷带和毛巾,一遍遍擦拭穆沈的嘴角、按压他的伤口,却发现根本止不住血。

    “别说了,别再说话了!”叶莎喊道。

    “手,我,手……”

    “手?”

    叶莎艰难听清穆沈的呓语,朝他仅剩的那只手摸索。

    她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好不容易摸进穆沈紧握的掌心,触碰到一片光滑的硬物。

    穆沈把它捏得太死了,叶莎怕弄疼他,费劲又小心,将东西一点点从他手里抽出来。

    那是条银色的项链,表面已经沾染了穆沈的血,泛着猩红色。

    坠子是个圆形的金属片,很像硬币,却又比硬币更小更薄,叶莎把穆沈的血擦去,看到金属片上刻了个数字。

    ——017。

    “这是什么?”叶莎抬头问。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穆沈躺在那,睁着仅剩的那只眼睛。

    尽管那只眼里,已经失去了所有光芒,它也依然注视着叶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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