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来到迎春殿后,立刻就担负起了粗重的杂役工作。

    “殿下,这样好吗?他是比三百石奉的中黄门,而奴婢只是个比二百石奉的内侍,让他干奴婢的活,合适吗?”

    迎春殿内原本负责杂役的内侍,看着接手了自己工作后,卖力干活的程章,有些担忧地询问刘瑄。

    “没事,这些天你们都辛苦了,这新来的看着就身强力壮,正适合做这些事。”

    刘瑄站在殿外的台阶上,看着在庭院里忙进忙出的程章,笑吟吟地安抚受宠若惊的原杂役。

    京师此次的疾疫闹得非常凶,京畿附近甚至出现了整村整镇死绝的情况。

    为此,皇帝不得不派下光禄大夫,携带医药巡视疫情。

    当时的百姓,普遍认为,“疫”为上天降下的灾祸,意在警示,身为天子的皇帝更应该内省己身。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为安抚百姓和祈求上天的宽恕,国家就要举办祭祀大典。

    祭祀之后,正月癸酉,皇帝下诏改元元嘉,大赦天下。

    刘瑄在迎春殿闭门半个月后,殿内己再未出现感染疾疫的人。皇宫中其他各处的疫情,也在太医署太医们的努力下基本得到了控制。

    “殿下,还有何吩咐?” 程章在给庭院里所有花的木浇完水后,过来向刘瑄请示。

    听到他的声音,刘瑄从埋首的医书中抬起头来,“花都浇完水了?”

    “已全部浇过。”

    程章如实回答。虽然他不知道,他现在每天给花木浇水到底能起什么作用,他甚至都怀疑照自己这个浇水法,庭院里这些花木还能不能活过今年。

    “是嘛。”刘瑄望着程章衣服下摆未干的水渍,淡淡道:“那你现在把这些书都拿出去晒晒吧,免得它们发霉了。”

    刘瑄很喜欢看书,所以迎春殿内的藏书十分丰富。

    这里的书籍,大多都是用木板和竹片制作的简册,四五卷书加起来就大概有个十几斤重。

    程章看了看面前,以及左右的三个大书架,又转身看了看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安静地搬起了书。

    荷衣端着刘瑄的午膳进来时,看着忙进忙出的程章,忍不住问:“殿下,为何要如此指使程内侍?”

    在荷衣看来,她家殿下是个宽和仁厚的主君,平常待殿内的宫人内侍都很亲和,可不知为什么,偏偏对着新来的程内侍却诸多为难。

    “我是想让他多活动一下。”刘瑄将手中的医书放下,让荷衣将午膳放到自己面前,然后轻声道:“多活动有益于气血运行,人气血顺畅了,头脑就会更清醒,头脑清醒了,记忆也就会变好。”

    “啊?”

    荷衣觉得自己可能脑子不够好使,虽然她家殿下说的这番话,每个字都很有道理,但是她就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殿下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荷衣又转头看了看忙碌的程章,心想,难道殿下是在嫌弃程内侍的记忆不好吗?

    用过午膳,刘瑄又看了一下午的医书,大概到傍晚的时候,程章从庭院回来,禀报道:“殿下,殿内的书已全部摊开凉好。”

    闻言,刘瑄轻瞥了一眼庭院里铺满的书册,唤来荷衣问道:“荷衣,现在什么时辰了?”

    荷衣听到召唤,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太阳根本无法推断时辰,殿内又无计时的刻漏,她只能凭着天色暗淡,估计道:“大概申时过了吧,可能已经是酉时了。”

    “嗯,快日落了。”刘瑄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程章道:“把书都收起来吧,免得它们受潮了。”

    荷衣听到她的话,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去看程章。

    只见程章二话不说,转身又回到庭院内,把刚刚凉好的书卷又一个一个收了起来。荷衣当下就对程章心怀敬畏,心中感叹道:“你小子肯定做错了什么事,才得罪了殿下。”

    至于荷衣为什么如此肯定,是程章有错在先,那当然是因为在荷衣的心里,她家殿下人美心善,从不轻易迁怒于人。殿下如果看某个人不顺眼,那肯定是那个人的错。

    在想通这一点后,荷衣也不再可怜眼前的程章,安心的做自己的事去了。

    刘瑄则默默地又看了一会儿,还在庭院内忙碌的程章,最后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素华,找个人去帮他一起收拾吧。”

    被唤作素华的宫人听到刘瑄的吩咐,应了声“诺”便转身叫上了两三个内侍,到庭院里帮程章一起收书。

    荷衣看到后,再次肯定了她家殿下确实宽仁心善。

    一个月后,迎春殿的大门重开,之前被迁往南宫的秋来也平安回来。

    刘瑄看着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的秋兰,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轻轻捏了捏,心中感慨万千,却最终将一切化在了无言中。

    秋兰望着刘瑄脸上欣慰的笑容,疲惫的身体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顿时让她身心舒畅不少。

    “殿下,奴婢回来了。”

    “好!”

    刘瑄和秋兰都再未多说什么,只是一句“回来了”,只是一句“好”就已经足够。

    到了二月,疾疫还是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而且不但没得到控制,甚至还愈演愈烈地向周边的九江郡,和庐江郡等地区扩散开来。

    十几天后,朝廷收到河间国传来的消息,河间王刘建薨逝,有传言说,河间王也是得了疾疫而死。一时间,人人谈疾疫而色变。

    朝廷接连颁下诏令,征集全国医官和征辟民间医者,共同前往疫区诊治救灾。

    到了二月下旬,太医丞携带太医署的一百三十二名医工,同光禄大夫一起前往九江、庐江等郡巡视疫情。

    在他们临行前,刘瑄去章徳殿见了皇帝,请求皇帝准许自己同光禄大夫等人,一道前去巡视。

    皇帝听到她的请求后,震惊道:“益阳,你胡闹什么?你贵为公主,又是个女子,怎能下野去跟那些村夫乡民接触。”

    面对皇帝的质疑,刘瑄平静地反问他:“陛下可知,现今各郡各县每天死于疾疫之人有几何吗?”

    “邸报上说,大概每天有个一二十人吧。”皇帝思索了一下,觉得问题还不算是十分严重。

    听到这话,刘瑄不禁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免自己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

    在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她才平心静气地说道:“据我所知,光洛阳附近的平县,上个月就已死了近千人了。”

    “什么!”皇帝大惊,不可置信的问道:“消息从何处来的?朕怎会不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底下的官员欺上瞒下,朝廷的监察官员居然也知情不报吗?

    刘瑄没去管他的惊讶与不解,接着说道:“三月正是春耕农忙时节,如果疾疫继续蔓延,耽误了春耕,年底可就要闹饥荒了。”

    她的语气平静而冷漠,但话落在皇帝耳里,却让皇帝的心重重向下一沉。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国之大事,耽误不得。直到此刻,皇帝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心里也开始着急。

    他紧锁眉头,不时地在殿内来回踱步,忍不住地问:“益阳,你这消息可不可靠?有司官吏当真如此玩忽懈怠?”

    见直到此时,他还在怀疑,刘瑄再也忍不住怒火,冷声道:“汉初至今已历三百余载,种种虚假诡诈之事渐以滋生,下级官吏欺上瞒下,上层公卿滥权肆无忌惮,皆废忽诏令,专情务利,不恤公事【1】,只顾敛财私己。而监察官员见非不举,闻恶不察【2】,坐视生民凋敝,无动于衷。”

    “陛下——”刘瑄说到最后,已是眼含热泪,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对皇帝说道:“求你今后一定要能明辨是非,真正做到体察民情,才能让国家恢复安稳与太平。”

    听完刘瑄这番话,皇帝呆呆地站在原地,思虑良久,方才道:“朕定当铭记。”

    “那陛下,就请允我一同前去视察疫情吧。”

    “但是——”

    皇帝十分为难地皱了皱眉,他虽然相信了底下官员有瞒报的情况,也急需有人将真实情况探听回来报告于他,但他实在舍不得让自己妹妹去做这等苦差,犹犹豫豫道:“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见他态度松动,刘瑄趁热打铁,继续劝导:“皇兄你也不必如此忧虑,到时我装扮成太医署的医工一同前往,不会让人发现我的身份,而且我也学过一点医术,到时候一定能派上用场。”

    “这如何行?”皇帝听得直摇头,“这不是身份暴露不暴露的问题,你将要去往的是疫区!”

    皇帝急得围着刘瑄转了大半圈,恨不得抱着她的肩膀,摇醒她,“你是朕的皇妹,千金之躯,万一你要是也染上疾疫,让朕如何对得起你和母后!”

    提到母后,刘瑄心里也是一紧,皇帝说的母后是他们的生母匽太后。

    一年前,先梁太后丧礼过后,皇帝就派司徒持节奉策,授于玺绶,送去乘舆器服,把在原在博陵守陵的亲生母亲,用仪仗接回了洛阳,尊为了皇太后。

    匽太后前些年吃了不少苦,常年的劳倦与惊忧,摧垮了她的身体,自从入住永乐宫以来,总是大病小病不断。

    刘瑄想到母亲的身体,突然也有了一丝的犹豫。

    但片刻后,她还是坚定了信念,目光灼灼地说道:“陛下,江山为重。”

    “不行!”皇帝否决道:“就算真的要派人去探听,京师及九江郡等地疫情的真实情况,也不能让你去,朕自会派一心腹前往。”

    此刻,踌躇满志的皇帝似乎已经忘记,如今不仅满朝公卿皆畏服于大将军梁冀,就是这宫廷内外,同样也布满了大将军的亲信,宫中许多宦官都与他结交。

    刘瑄望着一脸坚决的皇帝,郑重地提醒道:“陛下,您真的有完全可以相信的心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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