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是虚无缥缈的黑暗,云香缓缓睁眼,目光有些无神。四面空气凝滞,她抬起手,好似能触摸到淹没在身上如墨水一般的黑。

    即便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场景却经历了数回,每一次,都是在她濒死之际。冥冥之中,她直觉这里是万物起源的地方,她生于这里,将来也会归于这里。

    “既然如此,便就留在这里吧。”

    心底莫名响起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云香面容呆滞,行尸走肉般向前走着,脚下是实的,响起的却是空灵水声。

    这里有多宽多阔根本看不清也估不出,或许有百尺,或许有千丈。云香每次都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在里面一步步走去,直到再也走不动了,才再次回归肉身。

    比起死亡,被时间遗忘才是最痛苦的,而这样的痛苦实在恒久。

    “师父。”

    少年的声音低沉却穿破黑暗,重重砸在云香心口。云香浑身一颤,目光渐渐聚焦。耳边的水声还在轻响,眼前却骤然一亮,一团热浪居然袭面而来。

    云香立在原地,淡淡看向斜上方巨大的火球,恍如白昼的光芒她却并未觉得刺眼。

    又是这样,自从捡回这个小徒弟之后,只要她昏死过去,听到他唤她,总能看见这颗火球。而这颗火球会不断发散热浪将她包裹,紧接着燃火焚烧,好像要将她吞噬在火海中,偏她又毫无感觉,甚至浑身烫热,好似新生。

    “师父。”

    少年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云香昏昏沉沉,强撑着睁了睁眼,周身已经没有了烈焰,但仍旧头脑不太清晰。

    “这是哪?”

    她倚着棵树桩子,有些迷茫又警惕地扫了扫四周。阿年一直蹲在她旁边,闻言指向云香身后,“那儿就是师父说的关江镇吗?”

    关江镇?!

    云香一惊,回头看去,那儿空旷无林,一座镇门高高伫立,上面方方正正刻着“关江镇”三个大字。

    “昨夜不是还在林中央吗?”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那已经是两天前了师父,”阿年似乎还有些无奈,不过依旧是满眼关心,“师父昏迷两日,如今可觉得好些?”

    云香震惊之余已来不及回应,“两天前了?那那条巨蟒呢?而且你怎么知道关江镇的方向?”

    “死了,感觉。”

    阿年偶而惜字如金,云香知道这四个字是回答两个问题,已经司空见惯,于是又道:“你一路背着我过来的?”

    阿年点头,神情自然,既不邀功也不抱怨。

    从林中一路背来,走了两天两夜,云香望着这个捡来的徒弟一阵心暖,当下弯唇,笑意盈盈,抬手抚顺少年有些凌乱的额发。

    二人歇脚片刻,云香向阿年连连保证自己已经没事后,两人才慢慢悠悠进了镇。

    直到到了镇上,看着熟悉的街道,云香才终于有了底,一路漂浮的心也终于是落了下来。

    原本熙攘的街道或许是因着漫天落雪,少了小贩叫卖,不过还是有不少孩童还在街边玩闹嬉笑。云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心情极好地叮嘱身旁追打的小孩小心些。

    “总算是回来了。”

    云香伸着懒腰,双眼舒服地眯着,雪落了满头也不在意。直到后面紧紧跟随的少年再也看不下去,抬手为她拂去薄雪,动作轻柔,好似害怕扰了她的兴致。

    可即便如此,云香还是转身看了过来。

    “不开心?”

    少年从来不苟言笑,可这次看来,眼底还藏着失落。云香问他,他就摇头,然而眼底的情绪更加明显,云香噗嗤一声,禁不住笑了起来。

    “你师父虽然昏了两天,可还没有老糊涂呢。生辰快乐啊,小徒弟。”

    闻着街边巷角炮竹声声,少年望着眼前水蓝衣裙的云香,一如当年巷角初见,不禁弯唇笑了。

    “终于开心了,”云香大松口气似的,替他拂掉肩上的雪,顺势又拍了拍,“等回到宗里,师父给你煮碗长寿面如何?”

    阿年也没想过能得到什么,往年与云香在外游历,听起来仙风道骨一般,其实到了后面,银钱不多时,二人几乎是一路招摇撞骗,足足凑够三年时间,云香才带他又一路摸爬滚打往褚桓宗赶。是以如今听到云香要亲手下面,多少有些期待。

    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再说话,肩并肩沿着街道一路走过。看着各家各户门上贴着对联,火红的灯笼像是一团团小火苗,烧得云香脸上都热乎乎的。

    “哎呀,是云香师父啊,许久不见,过年好啊。”

    路边正催促小孩回家的大娘笑盈盈地朝着云香招呼了一声。

    云香许久未归,如今见了熟人,面上也扬起了笑,忙回道:“过年好李大娘。”

    “这么天冷还在赶路啊?”李大娘随口一问,头巾下的面上笑容亲切,“要不要进来喝两杯,今年我可酿了不少火烧云哦。”

    “这……”

    云香两眼放光,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已经忍不住想应下来,毕竟镇上就数李大娘酿的火烧云最醇香,这么久没沾一口,实在是诱惑。然而身旁少年伸手扯了扯她衣袖,一脸严肃:“师父,饮酒伤身。”

    其实也不止伤身。云香回望了眼阿年,撇撇嘴,回绝了李大娘的邀请。

    云香爱喝酒阿年也不是不知道,关键是云香轻易不醉,但一碰上她爱喝的,几杯就倒,一倒就“发酒疯”,阿年深受其害后,一方面也因为没钱,就在路上彻底打消了云香喝酒的念头。

    唯一一把油纸伞已经在林中化为碎屑,一路过来,白雪落了一肩,寒气席面,云香尝不到美酒也无暇再寒暄,便与李大娘点头笑过。

    身形交错,转身时,一旁回家的孩童倏忽撞进云香怀中,阿年眼疾手快将人拉开。许是力气大了些,小孩吃痛地叫喊了声,李大娘赶忙过来将小孩护住。

    “撞到云香师父了,快和云香师父道歉。”

    小孩扭捏,躲在李大娘身后不出声,但这方客气,云香倒也没想过追究,何况自己小徒弟还不小心弄疼了别人,于是也忙道:“无妨,倒是不小心伤到了孩子,实在抱歉。”

    “没有没有,他皮得很,走路不看路是该吃吃苦头,”李大娘仍旧带着歉意,“快,小虎,给云香师父作个揖,祝云香师父新年好。”

    小孩许是有点害怕阿年,怯怯看他一眼,乖乖给云香作揖后,又躲回李大娘身后侧,但还是一脸好奇地举着只剩两颗的冰糖葫芦指向阿年,稚气未脱的脸庞天真烂漫:“这位哥哥是云香姐姐的夫君吗?”

    云香闻言失笑,余光瞧见阿年面上透着疑惑不解。

    李大娘大老远就瞧见阿年,虽然也有些好奇,不过毕竟云香是道门子弟,有些话是不能胡言乱语的,于是板着脸教训道:“不可胡说。”

    小孩本是好奇,此刻忽然被凶,有些委屈,瘪瘪嘴不敢再说,不过还是稍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继续打量。

    云香也没想过隐瞒,转头看着阿年:“这是我游历途中收下的徒弟。阿年,和他们说‘新年好’。”

    阿年一身黑色布衣,面容冷峻,虽看起来应当是风发意气的少年模样,却对云香以外的人冷言少语。听闻云香所言,低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想也不想,乖乖开口道了一句“新年好”。

    只是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度,语气也是冷漠无波。

    李大娘见状微微皱眉,心里其实有些不快,但瞧着是云香的徒弟,也不好多说什么,淡淡回了一句便领着小孩进了屋。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云香不由叹气。

    她本是在游历途中捡到了他。那时候才十五六岁的阿年还不叫阿年,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就连他们遇见的那一天,他孤身一人坐在巷口,雪落得很深,眼睫上也全是雪砂砾。云香路过时,他偏巧睁眼,又偏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衣衫破烂,寒风刺骨,却背脊板正,但那满身满脸的伤痕还是不免触目惊心。

    而今即便那副落魄模样不复存在,但阿年冷漠神情依然不变。虽然会对她有过柔和顺从的一面,但也更因为如此,以至于云香不免担心自己若是哪天离开了他,这个孤傲近乎无情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阿年,与人相处时要多笑一笑。何况你还生得好看,多笑笑才会有人喜欢你,”云香语气里带了些恨铁不成钢,她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却一副不解的神情直愣愣地看着她。

    “所以师父是不喜欢我了?”他问。

    云香倒是没想过他会这么问,一时间居然回答不上来,结结巴巴了好一会儿,才撇开话题:“有人喜欢你就会有人帮你啊。你看看你师父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师父,可是……”

    阿年犟了起来,想要问出个肯定的回答。云香心道不好,转眼瞧见前面有个卖糖葫芦的,赶紧拽上他就往那边去。

    “走,刚好你的生辰,师父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就请你吃串糖葫芦吧。”

    本来也只是想转开话题,但这话说出来多少有些理亏,转念一想目前的确是没钱买好吃好玩的东西,云香也是面不改色。

    “老板,一串糖葫芦多少钱?”

    “五文钱。”

    老头笑眯眯地抬起自己的手在两人眼前轻轻晃了晃。

    也不知这雪何时停了,云香甩了甩袖上的薄雪,呼出一口雾气,匆匆从兜里摸出剩余的五文钱币,有些侥幸地放到老头手中笑了笑:“刚好五文,您数数?”

    “褚桓宗的道长做事必不可能作假,”老头面容和蔼,从糖葫芦串中摘下一串递给云香,“拿好,慢走。”

    云香则接过递给阿年。

    阿年手垂在身侧,并不抬手去接,“师父,要省钱。”

    看着他正义凛然般的神色,云香不由无语。往日穷得啃馒头就算了,都到家门口了,这点钱拿回去也不够看啊。

    然而劝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破空声忽然从远处传来,云香忙抬头,只见空中倏忽掠过几道金光白影,速度极快,径直冲向镇东面的大山之上。

    熟悉的身影让云香心中一惊,空气中飘过来的淡淡血腥气也随之散去。

    那是褚桓宗的道服,去的也是褚桓宗的方向。

    回想起林中雪蟒的话,不好的念头逐渐浮起。来不及多想,云香将那糖葫芦一把塞进阿年手中,紧接着口中念诀,召出灵剑,带上阿年御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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