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急得忘记施避风咒,寒风猎猎,本就单薄的衣衫更是冻出了一层冰霜。阿年站在云香的身后侧,一路上一直低头观察着云香脸上焦急神色,心中莫名多了些不悦。

    从他跟着云香游历的这三年,还从未看到她对其他事上过心,即便是他们连客栈都住不起,只能在破落土地庙里落脚时,她也不过是打着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师父,我们……”

    “阿年,等会儿我们到了宗门,你就在门口等着师父,师父进去打点好了再来接你。”

    云香面色凝重,虽然是在嘱咐阿年,目光却始终看着前面,显然心不在焉。阿年心中不悦更甚,手中的竹签被紧紧攥在手心中,扎着掌心肉。他盯着云香侧脸,忽然蹙眉,伸手捉住她身侧的手腕。

    臂腕冻得有些没知觉了,一时间还没有察觉,直到感受到手腕上的温热,云香才侧头看了他一眼。

    阿年丝毫不掩藏面上的不快,声音冷淡:“师父,能不能不回去?”

    “阿年,听话点,这是师父的家。”

    云香转回了脑袋,看似安抚,眼里却闪过一抹冷光。奈何御剑速度极快,二人还未有时间再细说,褚桓宗的宗门已经映入眼帘。

    巨大的白石宗门高高伫立,彰显着名门正派的威严。长阶一路延伸,入了宗门便以鹅卵石铺路,路边长竹茂密,更显幽静清雅。

    二人站定,云香收剑,将阿年拉到一旁的大树后面,再次嘱咐道:“宗门不许外人进出,你在这里耐心等着,等师父与师祖说明白了就来接你进去。”

    阿年本来就不是很开心回来,如今明里暗里都表露出自己是一个外人,不让他进去,多少是有怨的。少年眉压着眼,面色难看,云香意识到他的不满,强行捧住他的脸让他直视着自己。阿年虽然别扭,还是配合着低头看她。

    “你好像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

    她的声音淡然地好像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然而看向阿年的眼里,泛着些许不悦。

    两人对望着,仿佛有暗流涌动。阿年看了她好一会儿,最终撇开目光,低低应了声“好”。

    云香匆匆走了,一路沿着台阶消失在阿年眼中。

    “云香师姐。”

    守门弟子瞧见她,惊讶着唤了一声,眼露欣喜。自从云香下山游历,已经许久未见,云香虽然在宗门里不算是最有实力的师姐,但因为时常偷跑下山,常常会带些好吃好玩的给他们这些守门弟子作“封口费”,因此也是备受他们的尊敬与喜爱。

    只是他正欲再和云香说上几句,一旁同在守门的弟子急忙拉过他,为云香让出一条道来。

    “师姐,快去看看宗主吧。”

    “宗主怎么了?”

    虽然隐约猜到宗里有人出事,但听到是自己师父,云香不免腿软了软。

    “魔族近来行事猖獗,危害一方,宗主领命前去与魔族交涉。明明几日前还好好的,不想今日却突然负伤而归。喻师兄脸色也难看极了,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魔族猖獗?”云香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阿年所在的位置。

    那处树林较密,倒是一时半会也不会被发现。云香看着他投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来。一旁的守门弟子未发现异常,只道是来不及了,又提醒了云香一遍。

    云香心下也急,不知道他们几人受伤,伤得如何。只是还未动脚,宗门守灵石忽然一黯,三人还都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又闪过一抹红光。

    守灵石铸于宗门石刻匾额正中,与褚桓宗宗主道法相融,可御外敌。而今血光忽烁……

    云香脸色微沉,不再逗留,抬手念诀,只见身形一闪,转眼已是身处青云殿外。

    守门弟子品阶偏下,未曾学过这等瞬移法术,眼见云香就眨眼的功夫已经不见,双目相对,不禁羡叹一声,一时之间竟忽略了一抹异样的气息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树后空无一人。

    青云殿外,云香眉头紧锁。那殿内无声无息但血气冲鼻,抬眼看向殿顶,只见高耸的殿顶正上方布下了一道血色大阵。

    得见此阵,云香顿时黑了脸色。

    不出意外,这是锁魂阵,是褚桓宗独门密法,几乎算得上是禁术。原因无外乎此阵凶险难成,是以将死之人的灵血布阵,续命三个月。若非上元之躯起阵,极易遭反噬当场暴毙,但若起阵成功,三个月之内救不回来,则阵灭人亡。

    难以想象褚桓宗宗主、她的师父居然严重到了需要以阵法吊命的程度。

    云香冲进殿内,直奔宗主寝殿。

    此刻内殿两道白色身影相对而立。

    “师叔,如今师父中毒,伤势过重,可有神丹妙药以解其毒?”

    熟悉又急切的声音微微传出,云香略略定住,目光隔着一道玉石屏风投向那道向来沉稳的身影。

    那是喻成舟,是褚桓宗的大师兄,年纪轻轻已经中元上阶,可谓是宗主最得意的弟子。

    褚桓宗二宗主宫鸿远沉吟片刻,像是先前已经思索了许久,但仍有些犹豫:“此毒来自魔域,诡异难解,听闻是上古凶兽相柳的血液所炼,不是一般灵药可解。恐怕,只有去寻传闻中的那株集世间灵气所幻化的云菇入药才有一线生机啊。”

    闻言,云香眼角一跳,她向来不喜那些无趣的道书,酷爱收集奇闻异事,而宫鸿远口中的云菇,正出自她藏书《巫萨》中的一则。

    传闻,云菇孕于萨满族的圣山山巅,因外形形似高山彩云,又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以云雨滋润,故而被萨满族唤作云菇。

    但外人不知,云菇又别名作殒菇。书中记载,古族萨满巫师手段残忍卑劣,不受世人所接受,故而遭受排挤。后辈避世雨蒙山一隅,自给自足,对外人极为排斥。

    而云菇作为萨满圣物,难寻难得,不知哪位高人寻来一株救人,自此被世人得知。此后不少人慕名前往,或别有用心,或真心相求,但大多遭萨满巫师所害。即便有人登上了圣山,因陡峭凶险的山路,丧命者也不尽其数。为了避免有些不必要的死亡,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不再聊起这些事,因此云菇的传闻也渐渐销声匿迹,到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云菇这个东西了。

    故而殒菇的殒,亦殒命的殒。

    “既然如此,我即刻去寻,师父便托师叔照顾了。”

    “不可。”

    不等宫鸿远答话,云香朗声阻止,自屏风外走来,一身水蓝衣裙仍然耀眼。喻成舟闻声先是一喜,但很快看向云香的眼里又带了些愧意。

    作为师父的徒弟,让师父伤成这样,实在无脸见人。

    “为何不可?”宫鸿远侧眼看来。

    云香不语,扫过他二人一眼,目光落在他们身后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

    榻上的躯体毫无生气,原本顺滑的鹤发此刻乱杂似蓬草,而熟悉亲切的面上已经死气隐现,犹如一具破败的人偶。

    寝衣腕袖被高高卷起,双手很是规矩得摆放在身侧。细看下,手臂枯黄,臂上经脉粗大泛黑,像极古藤缠骨,可怕又妖异。

    剑茧密布的手掌青紫混杂,手腕上各扎着一根细长的锁魂钉,深入骨髓,灵血丝丝缕缕顺着锁魂钉涌进床榻正上方的锁魂阵中。

    血阵异红,触目惊心。

    如若雪蟒所言不假,师父明显是领了天族的旨意前去协助与魔族谈和。但现在被伤成这样,这魔族疯了不成,竟然敢如此光明正大下杀手,就不怕仙魔两界本就不算友好的关系愈演愈烈吗?

    云香皱紧了眉,但却无法辨别她眼神里的复杂情绪。

    喻成舟察觉到云香越过去的视线。余光里,那旁血线像蛇似的攀爬而上,血光笼罩着床榻,与外面的血阵相连,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垂了眼,语气十分愧疚不安:“师父他……”

    “师叔只知云菇汇聚天地灵气,能解奇毒救死人,却不知若得云菇,险象环生?”

    云香似是没听见,转头看向宫鸿远,面色自然,眼里的情绪全然敛去,只剩满眼的质疑。

    宫鸿远沉着脸不答,微皱眉头,不知是在怀疑还是在纠结。反而喻成舟有些意外:“师妹也知晓云菇?”

    云香抿唇,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这倒是稀奇,云香收集藏书一事几乎无人知晓,喻成舟也是向来不知道此事,只道师妹年纪小贪玩,看不下道书、习不会法术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从她口中听到一些鲜少人知道的事,还真让他有些惊讶。

    不待喻成舟再发问,云香又看向宫鸿远,像是故意,高声道:“云菇生于高山之巅,吸收百年灵气才能孕育出下一株。千百年来,为得云菇者不可计数,去而无返者更是数不过来,直到今日,入世云菇也不过五株,岂是师叔想象得那样好得。”

    这番话说得很是明确,宫鸿远却像是不在说他,神色不改,只是眼神挪移到了喻成舟身上。

    云香见状,知道他又要“劝说”喻成舟,于是干脆站到喻成舟面前,挡住宫鸿远的目光。

    “而今师父垂危,师兄不可再出变故,寻云菇一事交由我即可。”

    褚桓宗弟子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只求保天下有一方太平。喻成舟是师父最为器重的弟子,总有一天他会成为褚桓宗的宗主,护黎民安危。这是师父的意思,也是喻成舟心之所向。

    云香在众人眼里,不但是几位师兄师姐里天赋最不佳的一位,还是贪图享受、贪生怕死之辈。

    如今三界动荡,如果喻成舟再出事,褚桓宗恐怕岌岌可危。

    然而喻成舟却显然对她的决定不予赞成。

    他堪堪侧身背对,颇有些不满:“我身为大师兄,既然知道此番必有险境,怎么可能让你前去冒险。师父中毒迫在眉睫,此事不必再议。”

    说罢,朝宫鸿远躬了躬身,喻成舟头也不回地走出青云殿,留下云香和宫鸿远眼对眼。

    云香不满宫鸿远这个师叔很久了。自从十二年前云香初入宗门没多久,这个说是去游历却音信杳无的师叔突然冒出来,云香就不止一次被他挑过刺。

    凡师父不满的事他要拿出来念叨,师父不追究的事情他也要念叨,就连她吃个酒都要被念个十天半个月。宗里谁不知道她贪酒,喻大师兄每次下山除妖回来都会偷摸给她带些来,偏他看不顺眼。

    “师叔,师兄此行危险难料,不如让宫师弟一同前往,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云香倚着屏风,盯着宫鸿远微微僵住的脸,淡淡笑着:“你看如何?”

    宫鸿远回宗门时,带回了一子一女,长女宫菱与云香同岁,而幼子宫睿诚则要小上两岁。

    宫菱向来与云香不对付,凡事要争个高低,连带着宫睿诚也耀武扬威地喜欢耍些小把戏。宫鸿远护子,自然不会追究宫睿诚闯下的祸事。上次宗内比试,宫睿诚给别人下绊子被师父发现,宫鸿远为此不惜拉喻成舟下水。

    此次师父遇害,宫鸿远想来也没料到会突发意外,但之后定然心里打了小算盘。云菇灵力充沛,能解相柳毒应当不假,只是这路途险阻,难保喻成舟不会出事,宫鸿远既然知道云菇,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其中危险。

    “也罢,毕竟师弟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师叔做不了主,我便去寻宫师弟商议。”

    云香转身就走,显然是认真的。宫鸿远站不住了,喝道:“你敢!”

    “为宗主寻药,此乃宗门子弟分内之事,喻大师兄做得,偏宫师弟做不得?师叔能掐会算,可莫要误了宫师弟立功的好机会啊。”

    揶揄的尾音与身影一同消失在屏风后。

    云香这番话分明是在内涵他。宫鸿远气极,面色阴沉,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却奈何不得。他乃上元之躯,此阵唯他可起,一旦起阵,他便不能再出这青云殿,褚桓宗宗主生死与他紧密相连。

    宫睿诚脑筋直,不懂变通,必然受云香蛊惑。宫鸿远颇有咬牙切齿之势,然而最后还是只能无奈叹气。

    他为宫睿诚筹谋十余年,可那不争气的混账却不思进取,只会些偷鸡摸狗的本事,而今便就让他一同去寻云菇,若真能找来,倒也能揽上一份功劳。若是实在不成,路遇险难,以喻成舟的性子,也当是会护着宫睿诚回来。

    左右不算亏。

    宫鸿远尚且安慰好自己。

    然则他所想,云香亦了如指掌。她既然点明要宫睿诚一同前去,哪能让他继续做着宗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

    只是她还未见到宫睿诚,宫菱却主动找上了门。

    “云瞎子,你回来就回来,竟然还敢把一些不明来路的人带到宗里来。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你是真不怕生事端啊。”

    宫菱站在青云殿阶下,负手而立,面上不悦。身后,三五个宗门弟子正擒着一黑衣少年。

章节目录

吾非笼中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赤茯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赤茯苓并收藏吾非笼中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