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是兰伊宗?”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浮响。

    喻成舟停下扫地的动作,顺着声音看向阶下的女孩。

    女孩看起来不过才七八岁,却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破布衣衫,四肢裸露,赤脚而立。然则面貌清秀,稚气未脱,黑发顺长披散在脑后,额前碎发堪堪遮住了她的眼睛。

    喻成舟握着扫帚,往下走了几阶,耐心道:“此乃褚桓宗。若要去往兰伊宗,须得往反方向去,不过得行数月,才得窥见。”

    晴空之下,万里无云。暖阳播撒,照在女孩身上,喻成舟连下十多阶,二人相距不远,他才停下脚步,等待女孩的回应。

    “有何不同?”女孩一脸茫然,却站得板正,碎发下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喻成舟。

    “这……”喻成舟微微顿住,面上有些无措。这宗门与宗门之间,皆习道法,可这道法万千,也自然容易各成门派,细枝末节的分别也是难以论个究竟。好在女孩也并非要问个彻底,只是转口又道:“何为道?”

    喻成舟更是哑口无言。他也不过十岁孩童,拜入道宗才三年,若要一下子论出何为道,实属困难。师父也曾说过,于心中无道之人而言,道法难学,道义难悟,但若是天赋异禀,道法易成,可道义却不一定能悟出。

    喻成舟一直觉得自己并非修道奇才,但也不至于一事无成,所以从不求道法速成,也不求即日悟道。

    “道义微妙,并非一日之功,须得摸索探究,自己了悟。”

    他学着师父的口吻回答她,心中也颇为自己能顺口说出这番话而感到惊喜。

    女孩皱眉,歪着脑袋去看喻成舟身后的道宗大门。

    道门高阔,大气庄重,尽显宗门威风。年仅十岁的喻成舟多少有些骄傲,唇角微扬。

    束发被风吹动,丝丝缕缕掠过少年脸颊。然而下一刻,原本的神采飞扬却忽然凝固在了脸上,上扬的唇角也微微僵住。

    他的目光毫不掩饰,或者说根本反应不过来,几乎是情不自禁地直勾勾盯着那个年约八岁的女孩侧脸。那张清秀干净的小脸带着孩童该有的好奇与纯真,然而侧脸鬓发处,却隐约有暗红的血迹被散发掩藏。

    喻成舟怀疑是自己看错,恰好女孩收回视线,看向他,“我不求悟道,也并非一定要去兰伊宗,只是想寻一个庇护。”

    “庇护?”

    喻成舟的声音弱了下去,心里莫名对这孩子有些发怵。

    不知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他总觉得是心理作用,清风徐来,好像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往他鼻子里钻。

    他凝眉看向女孩身上的红衣,心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想。刹那间,一股厌恶与恶心在胃里翻涌。喻成舟五官微皱,面上隐约看到嫌恶之色。碎发吹动,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他猛然撞上,竟因此心生恐惧,不禁后退上阶。

    见他远离,女孩嘴唇微张,抬手去够,却捞了个空。袖摆翻动间,喻成舟恰巧瞥见那白皙小臂内侧有一条弯曲干涸到手腕处的暗红,他霎时变了脸色,手中扫帚横拿,思虑一瞬,谨慎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不过,我杀人了。”

    女孩语气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喻成舟虽然有了猜想,但面对这样的坦白,还是忍不住咋舌。

    “你、你杀了谁?”

    “我爹,”女孩目光平静,连声音也是淡漠无波。喻成舟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的情绪有任何的波动。

    弑父,乃是天谴之罪,却让她说得如此轻松。

    “为何杀他?”

    “他打死了我娘。”

    秋风萧瑟,携带几片泛黄树叶落了满阶。喻成舟没了心思抱怨这扫不完的台阶,握着扫帚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股异样的情绪渐渐涌上胸口。

    “你不仅杀人染了血,还是弑父之过,恐怕不会有道宗要你。”

    闻言,女孩神情明显有些紧张慌乱,垂在身侧的手无措地攥着,“那该如何?”

    说罢,她又低垂了脑袋,像是思索,像是回忆。

    喻成舟望着那破布红衣,心跳如雷。

    “可我娘说,道法三千,诚心向道,则道法终成。只是我不知何为诚心,还望道长指点。”

    女孩复而抬头看他,满脸坚定与认真。明明是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喻成舟却看到了漠然与血色,诡异得让他有些兴奋,甚至让他第一次在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面前险些方寸大乱。

    此刻,情绪再难掩藏,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第一次感受到心悸到窒息的感觉。急促地喘息下,不仅回答不了女孩的话,就连眨眼都忘记了。

    落叶翻飞,几次迷了眼。不知过去多久,只觉得脑袋昏沉之际,一道宽袖贴着他耳廓扫过。

    “如若不嫌弃,可否愿意入我褚桓宗?”

    耳畔钻进熟悉的声音,喻成舟脑中渐渐清明,可随后,居然无措地、近乎是躲藏地退到他那仙风道骨的师父身后。

    女孩对这个男人似乎有些警戒,皱着眉看他半晌,筠之道人却也不急,面上笑意不减。

    喻成舟见状,心里犹豫片刻,还是想着出声提醒:“师父,她杀了……”

    “惩恶亦是道。”

    白袍鹤发,一身仙骨浑然正气。筠之道人打断他,目光一直在云香脸上逡巡,“何况,她虽是肉胎,骨却不是凡人能有的。”

    “不是凡人能有的?莫不是师父所说的道法奇才?”

    “非也,此骨乃天骨,不是我等能比拟的。”

    居然是天骨?!

    喻成舟大惊,情绪复杂到了极点。他偏头,正要再去打量那才杀过人的小个子,却不料对方竟一直看着他。目光一时相交,他竟慌了神,“落魄而逃”。

    女孩看向筠之道人,只淡淡问道:“我若入道,道门可否佑我?”

    “心之向道,亦可自佑。”

    女孩又皱了眉头,“当真?”

    “当真。”

    闻言,年仅八岁的孩童双膝跪倒在筠之面前,而后恭敬地唤了声:“师父。”

    喻成舟默默看了许久,直到那半大不大的孩子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向他行礼,唤他师兄时,他才恍惚地察觉,自己与那孩子扯不开了。

    “小舟,你在想什么呢?”

    不似女孩的稚嫩与冷漠,温柔的女音轻轻唤他。喻成舟猛然回神,循着声音,看向不远处嫁衣如火的女子。

    “小舟,快来帮阿姐看看这身喜服合不合身。”

    远处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眉眼弯弯,面容含笑。

    她黛眉轻染,朱唇微点,两颊胭脂淡淡扫开,可即便这般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恹恹病色。大红的喜袍上,繁复的款式不见任何累赘之感,仿若盛开的牡丹花瓣,落在脚边,捧得她像是蕊中花仙。

    “……阿姐。”

    仿若呢喃,喻成舟怔怔看着那张努力展现出幸福与欣喜的脸。一时间神情恍惚,呆呆傻傻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发觉自己身材又矮小了些,竟不是一个原先七岁的身形,顿时脑中清醒一瞬。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目前的处境,忽而又被女子唤了一声,那声音细弱,又透着宠爱,心头竟没来由的浮起一股伤感。

    “阿姐,我们离开这里吧,”喻成舟眼眶微红,脸上表情复杂,任谁也难以将他与那个不苟言笑到几乎面瘫的喻大师兄放在一起比较。

    女子从铜镜里看向他。铜镜不甚清晰,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只是看到女子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抿唇微笑。“小舟,今日是阿姐出嫁的日子,得说些好听的话,不能再胡言乱语。”

    “阿姐,我不是胡言乱语。”

    喻成舟发急,见女子仍旧不为所动,忙朝她过去。女子瘦削,肩颈仿佛能见骨。喻成舟正要伸手搭她肩,不想门外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喻尧,喜服可试得如何?”

    门外钻进一道尖细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刻薄。喻成舟悲伤未褪,不禁皱眉看去,只能在微微敞开的窗户缝隙里看到那个令他厌恶的女人正不紧不慢地往这边来。

    喻尧闻声只是深吸了口气,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她看着慢悠悠走进屋来的人,柔声柔气回道:“林小娘,喜服合身。”

    话未落下,那旁林氏瞧见屋里还有一人,也不瞧喻尧,只是瞥了喻成舟一眼,不紧不慢地往屋中椅子坐去。抹着艳红唇脂的薄唇扯起了刻薄的笑,语带讽刺:“成日只知道往府里跑,你的功课可是做完了?

    “也不知老爷怎么想的,竟让你去给五皇子做伴读。明眼人都知道勋儿最用功,谈吐也大方,偏让你这闷哑巴得了便宜。”

    她喋喋不休,仿似有极大不满,语气越发刁难。喻成舟脸色不变,一眼也不瞧她,置若罔闻。

    这些责难,从他们亲娘死后,听过不下八百回。林氏威风,着手掌家,自此衣食苛刻,言语侮辱也是常有。而喻父又在朝堂上争斗不休,鲜少关心府内事宜,如此也只能忍气吞声。

    “小娘,”喻尧试着打断。她从小被亲娘养在身边,可喻成舟三岁不到就没了娘,一直以来和她相依为伴。这四年来数落不断,虽入宫做了皇子伴读,但到底落根在喻府,一旦她嫁出府,留下七岁幼弟多少也会担忧。

    可这刚开了个头,林氏哪能罢休,登时不满地瞪她一眼。喻尧话到嘴边,虽也惧怕林氏,可瞧着因幼时营养不良而有些面黄肌瘦的喻成舟,又实在不忍咽下。

    “小娘,小舟年幼,自是会有些贪玩,我……”

    “有你什么事?!”

    林氏耷拉下脸,看向喻尧嫁衣的眼中涌现怨恨,转口道:“如今天子赐婚,可让你长了本事,也敢和我顶嘴了。”

    “小娘,我没有。”

    喻尧辩解,可声音却被林氏盖了过去。

    “若非你那该死的娘是长公主,与二皇子成婚的便是我们怜儿。二皇子自幼时就心悦怜儿,要是没有天子赐婚,岂有你的机会。”

    她啐道:“当真是老贱人生小贱人,怪不得短命。”

    “小娘,你话过了。”

    嫁衣下的手紧紧攥着,喻尧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声音中的怨怒让林氏听见。

    她可以嫁出去不回来,可小舟逃不了。天子赐婚,逃婚那就是欺君之罪,不只她一人要被砍头,喻家上下,皆没有活路,她不会逃的,也不会有人让她逃。

    不过她还是抱着期望,期望以自己换来喻家安稳,这样小舟的生活至少也能好过些。

    只是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喻成舟何尝不气。可任他怒意翻涌,身躯却动不了分毫。

    一个七岁的孩童,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看着喻尧和记忆中里一样挨了一巴掌,眼看林氏咒骂着离开,眼看他的阿姐红着眼眶却不愿落下一滴眼泪来……

    是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可以改变的。他懦弱,胆小,连翻一个白眼也因为惧怕怯弱到不敢动弹。

    心底的恨意生出愧疚与自责,喻成舟浑身无力,好像陷入了一片沼泽中,越想做什么,就会陷得越深,反而这样任由一切发生,他才感觉不会那么恐惧。

    “师兄,你怕他们作甚?左不过一群害人的东西,杀了就是。”

    耳边响起的是一道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声音。喻成舟闻声浑身一凛,抬眼看去,眼前少女红衣猎猎,与一身红嫁衣的喻尧身影居然渐渐重合,然而很快,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他好像听到了自己出声劝阻,可喻尧却只是温柔地笑着。

    “傻阿弟,这是天子赐婚,若我不嫁,是违抗皇命,喻家可承担不了我的任性。”

    任性?什么叫任性?是有家不似家,是皇命不可违?凭什么?

    此话一落,一股巨大的无力与怨恨瞬间自全身席卷而来,汇聚成的一股力量极力想要冲破喻成舟的心脉。不知何时,他的周身居然黑气涌现,徐徐环绕。然而他已经看不清周围的环境,眼前只有一片迷蒙黑暗,目之所及里唯有一道鲜艳的红色,却又让他深觉遥不可及。

    “师兄,弱者可没有求生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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