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山,入夜。

    弦月枕海星作天,鸣虫歇,鸟兽难寻。

    我站在招摇山山腰,发现夜晚的招摇山与白日的风光十分不同。

    先不说招摇山桂树参天,将山路遮得暗无星光,就是转暖后虫儿的叫声都没听到一声,四下悄无声气,十分寂静。

    摸黑上山,夫诸识途,在前边带路,我在其后,我身后是毕方。

    道路不难走,只是这一路需要潜入,所以三人都未有说话,周围草木?幢,本不好看路,不过夫诸头发雪白,倒是很好的路标。

    就这么走到我额头微微发汗的时候,但见山头有一处石窟,洞门大开,石壁上并未写什么洞府,只有一只狌狌在门口打瞌睡。

    夫诸放飞了一只虫,只听嗡嗡几声,飞虫落到门口的狌狌那里,那狌狌鼾声更大,睡得很沉了。

    我三人敛息轻行,速速进入石洞的入口中。

    洞有些狭小,不过很短,几步便出了石洞。

    前头夫诸低声道:“到了。”

    我越过夫诸高大的肩膀,将目光看向前方。

    只见前方乃一处三面山体环绕的山谷,从山谷中间的山脊上流下一行小巧的瀑布,瀑布的水在下端积成一汪活水,又从南边山体的那侧汇成溪流,往山下流去,这汪水将山谷中的植物滋养得十分茂盛,大多的草长成细长挺直的叶片,约莫到人小腿高,成片成片地散出淡青色的华光,有的青草结出黄色的小花,十分可爱,幽风吹过,草甸如碧波荡漾,而整个山谷中最是惹人注目的,就是正中那棵迷谷树。

    只见那棵迷谷树干足有三人合抱,树体通身如碧玉,莹然而光华,黑色的粗糙纹理嵌入其中,显出构树一样的树木质感,细看那树枝就如绿玉刻成的蟠虬,树枝很少,参差错落地长成树冠的样子,乍一看迷谷树就像数条绿玉所做的蟠虬绕在一根玉柱上头,十分威严神圣。

    夫诸见到迷谷树,终日冷冽的眼神终于有所松动,现出十分渴望的神色。

    我朝身后的毕方赞叹道:“这处西南山中的景致竟不输昆仑丘。”

    毕方扫视了山谷四周,答道:“小听訞,山海之大,不止有昆仑丘,你看到那山谷中成片的草了吗,那叫祝余草,据说是始帝盘古胸口的汗毛所化,入夜而莹,食之不饥呢。”

    我道:“这么好的东西,怎得没见陆吾种过?”

    毕方道:“这我就不晓得了,西南不比中州与北方,风物大不相同,陆吾哪能全都种上?”

    毕方说的有理,我去瞧那祝余草,想来这东西这么好,我取一些带在身上,总没有坏处。

    我拔了些草,装进西王母送我的乾坤袋中,这乾坤袋用空间法力护持,看着是小小一个配囊,内中却如小山般大,且放入其中的果子很久都能鲜甜,乃我顶顶喜爱之物。

    我才装好,却听山谷入口处忽然一阵骚乱,打头便窜出来一只白耳的猿猴,手中握着细长削尖的木棒,气势汹汹地走来,可不就是洞口那只打瞌睡的狌狌。

    我看向毕方,悔道:“偷东西果真不好。”

    毕方道:“人家确实是来抓偷东西的,但应该不是抓你。”

    我顺着毕方视线看去,只见夫诸刚折了一枝迷谷树枝,将广袖一扬,荡起一片水雾,我都没看清树枝被他藏在身上何处了。

    夫诸道:“得手了,咱们走。”说完幻作兽形。

    我朝夫诸道:“你这鹿,行窃的时候能不能知会一声。”

    我慌乱中塞好乾坤袋,站起身要安抚那气冲冲过来的狌狌,那只狌狌见了树下的夫诸,气得眼睛通红,将木棒一掷,捶着胸口朝天空啼了几声。

    这声音十分明亮,在山谷的三面石壁之间缭绕回荡,难以止歇。

    我慨叹道:“只晓得百鸟朝凤,啼鸣不歇,哪知道猿啼不住,也有同种效果。”

    毕方速度很快,抬手击出一记术法,那狌狌犹自捶胸顿足,不防备这么快的一击,立时身体僵直,委顿在地。

    我道:“母亲不准我随意杀生,你下手有没有准头?”

    毕方道:“天后又没管我,你啰不啰嗦。”

    我上前查探那倒地的狌狌,只见他呼吸绵长,面色平静,好在只是昏厥。

    我转头朝毕方道:“母亲说生灵百转,因缘际会,杀戮太重,鬼域门开,我这是劝你不要惹麻烦。”

    毕方将手一收,背在身后,想是认同,但又不愿应承,道:“我没下死手。”

    我知道他性子别扭,便不理会。

    夫诸那白鹿跳到我们身前,催促道:“走不走?”

    说完朝山谷入口处奔跃而去,速度飞快。

    我与毕方也不停留,提气御风,朝入口那处狂奔。

    却听一直安静的山谷外头渐渐响起喧闹之声,行走拍打树叶的声音,应和的啼叫,跃起踩踏枯叶的声音一起传来。

    我们刚入到洞中,只见外头入口处钻出许多狌狌,一会儿便密密麻麻,各个面色不善,不过许多狌狌手中并未拿武器,少数几位拿着的也只是木棒长杆,看起来不足为惧。

    我朝毕方与夫诸道:“此次只是偷东西,不可贸然杀生,听到了没?”

    夫诸打了个响鼻,想要使神通突围,毕方在后头喊了一声:“夫诸,咱们退。”

    夫诸在前头转了一圈,脚步放缓,随我们一同慢慢后退,又退到宽敞的山谷之中。

    狌狌们乌泱泱近来,不时猿啼示威,只未曾动手,我仰头看山谷上方,只见山势合围,尚好露出一线天光,隐约可见明灭的星子。

    我朝毕方与夫诸二人道:“从上面走?”

    毕方看了看夫诸,二人对视一眼,俱点了点头,随后毕方拎起我后颈的衣物,将我往他后背一抛,他顺势幻作原身大鸟,待我坐稳,便扑开硕大的羽翼起飞,朝天空飞去。

    夫诸腾云的本事了得,紧随我们身后。

    我朝下方狌狌族群看去,只见他们有的被毕方扇飞,有的仍堵在入口处,见我们往上飞走后跳跃扬手,似乎十分生气。

    我笑道:“这些狌狌阵势骇人,也无甚厉害之处。”

    身后的夫诸速度更快,转眼便超过我们,朝那山脊的天光飞去。

    毕方道:“抓紧,莫分心。”说完急速飞升。

    那一线天光越来越近,我不由舒了口气。

    却只听上方“咚”地一声,像是将一个巨石砸向结冰的湖面,湖面并未开裂,只留下沉闷的声音。

    我抬头上望,只见一只白色的身影在急速下落。

    毕方喊了一声:“夫诸——”

    想是夫诸速度太快,似乎撞到了某种结界,一时力大,打断了御风。

    我施术将披帛打出,打算卷住夫诸,只是夫诸这一撞似乎没来及反应,还在直挺挺地下落,我见披帛距离实在不够,跃下毕方脊背,朝夫诸方向飞去。

    我这披帛乃嫘祖掺了三青鸟的羽毛做的丝帛,可长可短,随心而动,韧性十足,我用仙力灌注其中,总算是缠上了夫诸,我紧紧抓上手中披帛的这端,运气上提,哪知这鹿十分重,我无论怎么御风上行,夫诸下落的阵势丝毫不减。

    毕方如闪电般赶来,鸟爪与我一同抓住披帛。

    我道:“毕方,使力啊。”

    毕方双翅翻飞,庞大的羽翼将山谷中吹得乱流狂涌,却只是将将放缓夫诸的坠落,但仍然无法往上方飞行。

    毕方咬牙道:“这山谷中有古怪,我们拉的不止是夫诸肉身,一定有其他法力作祟。”

    我想了想,说到:“为何我二人没有影响,难道是上方有下坠的结界?”

    毕方道:“若是上方,为何都快落到地面了还受影响,不对。”

    我看着被披帛缠得只剩四支角的白鹿,他仍未苏醒,被披帛牵着挂在下面,山谷中气流涌动,按说势必被狂流卷动,左右摇摆才对,但是他稳坠不晃,下落的方向是山谷正中。

    我道:“我知道了,是迷谷枝,迷谷枝想要回到树上去。”

    按照眼下的速度,落到地面不过几息,我朝下方看去,已能看清那棵泛着绿色莹光的迷谷树,而那群狌狌哪是生气地跳舞,乃是晓得偷迷谷枝的人往上走是带不走迷谷枝的,俱幸灾乐祸地舞蹈。

    这群狌狌,倒真是很好地守护着这棵树。

    我问毕方道:“你可知夫诸将迷谷枝放在哪里,我先把树枝解下,先脱身要紧。”

    毕方道:“你看看他口中有无。”

    我松开抓住披帛的手,使仙力往夫诸口中探去,却并未探到什么东西。

    毕方叹了口气,道:“那他一定是吞入腹中了。”

    而这一查一探的功夫,我们已下坠了一段距离了。

    我心一横,手中拈了一个诀,又使仙力到夫诸口中,道:“我从帝台伯伯那学到一个腹中探物的法术,原是为了方便取凶兽妖丹的,现下姑且一试。”

    毕方的一只脚攥紧披帛,道:“那便赶紧取吧。”

    我道:“赶紧不了,这术法我还没练熟。”

    毕方道:“这是你第几次施术?”

    我道:“第一次。”

    夫诸下坠得似乎快了一点,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用仙力找到夫诸腹中的迷谷枝,慢慢往口鼻处挪动,只是他似乎十分不愿将此物吐出,我试了两次不成,索性伸手将夫诸的鹿嘴掰开,就见到迷谷正正卡在他的喉嗓之中。

    我伸手握住迷谷枝,待要使力。

    夫诸却适时地醒来。

    这鹿得亏是跟着熏池在敖岸山修道,若他在昆仑丘,我非得与他打架不成。

    这头心眼窄的鹿竟十分果断地咬了我的手。

    我吃痛缩手,眼睁睁见迷谷枝又被夫诸吞入腹中。

    一惊之下我只得抓紧披帛稳住身形。

    而披帛受不住力,终于断裂开来。

    我与那被层层捆绑的四角披帛裹白鹿,一同跌入瀑布下方的小潭之中。

    此景我真是从未预料,有一天我竟因为偷东西被一群嗷嗷乱叫的猿猴捉住。

    这迷谷枝实在古怪,我自从摸了迷谷枝,术法竟再也使不出来了。

    我看着天空上盘旋的大鸟毕方,想着从他的视角看下来,我与夫诸被一群白耳的猿猴三呼六喝地往山洞中抬,是不是太丢人了。

    披帛断了,还得找嫘祖要一条才成。

    我用最后一丝仙力打出报信的符箓,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我这么想着,看毕方盘旋不定,最后往上飞远,越来越小,飞出了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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