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临十五年,魏帝借权宦李淮笃信佛教为由,在其于仓泰山祭祀之时假借神仙之口言其“高明侯览宅,臲卼李膺舟。遂丧澄清志,谁怜草莽忧”,众臣子言议纷纷。

    越明日,御驾回朝,流民暴起,曰:“阉人掌权上天不佑,降蝗祸旱灾以示惩戒。唯有殂阉党方可还命于天。”魏帝叹其眷邦者也,恩准李淮自行了断。李淮留绝笔“功过是非留待后人评说”,便自缢于阜城坡。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作。帝还京都,谏臣参德妃姜氏牝鸡司晨,朋扇朝廷,造起狱讼与宦党李淮颇有牵扯。探查确有此事,魏帝大怒,不日赐死废妃姜氏。前朝后宫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

    云锦闺阁。

    冬日将至,卯时刚过,夜还浓如墨色。装饰着白玉嵌鎏红珊瑚的室内却在烛火摇曳中暖浪翻涌。紫烟打着卷儿从金仙鹤博山炉中升起,蔓延到铜镜台前,被一着云纹霞缎的女子用六菱纱扇挥散。

    姜云岫秀眉轻蹙,阖眼撑着手腕,散下一头青丝,任由侍女为她上妆。琉璃钗、青雀簪一一于发包簪上,铜镜光影模糊,却也能照出镜中女子如墨画般的眉眼。

    一穿着水绿色豆蔻女子推开织金美人屏风,端来一叠米糕:“小姐吃些垫垫肚吧,宫里的人辰正才会来。现在不吃些,今日下来怕是遭不住……小姐?小姐?”

    姜云岫迟钝地捻了一块米糕,直至甜腻的味道在唇齿间炸开,她才如梦初醒。毒酒灌过喉头那股灼人的感觉尚且历历在目,米糕咽下去的瞬间,姜云岫本能地反胃干呕了一声。

    “小姐!是不是噎住了?”玉松急得发汗,匆匆拿来茶盏:“是我考虑不周,小姐马上便要入宫,千万不要在这时出了岔子啊!”

    “入宫?”

    “是啊,老爷对奴婢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了不可让您这个时候进食,奴婢瞧您饿得慌,便自作主张拿了些小食,没曾想差点坏了事儿!”玉松忙着拍打姜云岫的脊背帮她顺气,见着她把米糕咽下,这才长舒一口气:“小姐当真要把玉松吓坏了!”

    姜云岫紧紧盯着玉松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孔,眼神中迸发出一道极亮的光芒,仿佛能将人灼伤:“好玉松,告诉我今日是何年月?”

    玉松被吓住,呆呆道:“……昭临十年,孟冬二日。”

    “昭临十年,昭临十年……”姜云岫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浓烈如墨的瞳孔中倒映出了舞动的烛焰,嘴角不可控地咧出一道笑容,似悲似喜。

    “小姐……”

    “无事,下去为我拿来鹤氅,我有些冷了。”姜云岫挥退玉松,借着火光掩住了发红的眼眶。瞧着姜云岫额上的汗珠,玉松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了吩咐去取御寒大氅。

    姜云岫细细盯着铜镜里貌若三月春色的年轻女子。世事无常坏陂复,她含恨闭眼后再度清醒,一睁眼竟回到了五年前入宫之日。

    妆容在烛火映照下由梳洗侍女完成,玉松也拿来了鹤氅。姜云岫瞧见玉松手中艳丽的绛紫色鹤氅,似怀念般抚摸了良久。却发了狠又一把将其扔过,反而穿上一旁素雅的淡色云纹披风。而后,又取下头上宝色瑞珠步摇和凤蝶鎏金银簪,换了几只白玉素簪和淡雅檀木箜篌簪。

    “小姐,这,这……”玉松瞪大了眼睛,“小姐要穿这身入宫吗?会不会太过朴素,被其他人压了风头可怎么办?”

    虽是朴素,却意外秀雅绝俗。在满室珠光宝色中仿若一只芍药,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直直把玉松看愣了过去。

    “这样便好。”姜云岫敛下的眸子中浮起一抹血色浓墨,收了收衣袍,在红烛下更显乌发如云雪肤如瓷。

    “时辰不早了,快为我备好入宫盘缠与包裹,再晚些街上人该多了,若是堵了耽误选秀时辰可不好。”

    ——

    骡车踩着渐起的日光踏上前往皇宫的路程,姜府就在京城,没多久路程便到达了神武门外。守卫掀帘探查收了牌子,姜云岫便领着玉松由指路嬷嬷一路经过御花园、万元殿、安怡轩。姜云岫微微颔首迈着挑不出错漏的步子,用余光打量着这熟悉得能印刻在脑中的宫殿游廊。

    直至储秀宫,就像入了万花丛里。穿着水粉紫蓝的秀女们聚在一道兴奋说着话,见门外又来了新人,纷纷望了过来,却又纷纷一愣。

    “……姜云岫?”一秀女不确定叫道。

    不远处,一穿着和今日姜云岫一般无二的素色白梅袍的女子瞧见姜云岫进来了,与周围女子的谈笑硬生生在喉头卡了壳。她走上前握住姜云岫的双手,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一抹强笑:“云岫姐姐可来了,我与姐妹们方才还疑惑呢,怎的姜家花颜月貌的云岫姐姐还未来?”

    “只是……”女子蹙眉,咬了咬殷红娇嫩的唇瓣,迟疑道:“姐姐今日怎穿了这样一身衣服来?”

    储秀宫内陷入寂静,一双双眼睛都往姜云岫这边看了过来。姜云岫缓缓勾起一抹笑容,挣脱了手腕上的桎梏:

    “蝉衣妹妹不也穿了这样一身衣服?妹妹穿得,姐姐就穿不得了?”

    楚蝉衣一愣,她纤长的睫毛上霎时挂了泪珠,如一朵出水芙蓉:“我,我并未说姐姐不能穿素色……”

    “那我穿这身衣服,妹妹为何要问呢?”

    姜云岫紧紧盯着面前摇摇欲坠眼眶通红的楚蝉衣,眼神漆黑让人看不清意图。被这种眼神笼罩,楚蝉衣冷不丁打了个颤,眼泪如串珠一般流落,像是被姜云岫吓得不轻。

    “姜云岫,你说的什么话!”一穿着紫翠纹裙的高挑女子狠狠瞪了姜云岫一眼,拉过楚蝉衣安慰:“妹妹莫要伤心,姜云岫此人向来不识好人心!不就是父亲官职高吗?从前诗会顽闹时她便处处为难你,如今入宫做娘娘,谁得皇上宠爱还没准呢!”

    “曹姐姐莫要说这些话,蝉衣知道云岫姐姐没坏心眼的……”

    “蝉衣,也只有你觉得她好了,在皇宫里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这般善良可不行啊……”

    姜云岫敛了敛眸,兀自找了块清净的位置坐下了。

    玉松跟着姜云岫进宫,方才瞧了这场闹剧,大气不敢出一口。看着小姐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斗胆询问:“小姐不是与楚家的蝉衣小姐交情很深吗?怎么如今却有了争执?”

    姜云岫瞧了眼被围住安慰的楚蝉衣,讥讽道:“仔细想想,从前府中宴请这些世家小姐,若是楚蝉衣在场,有哪次其他小姐没与我起过口角?”

    玉松一怔,嗫喏道:“奴婢从前并未从细想过……只觉得那些小姐们不知好歹,觉得蝉衣小姐善解人意,会在小姐和其他小姐间周旋,化解矛盾……”

    姜云岫阖上了眼睛。回忆起前世际遇,她讽刺一笑:何止玉松呢?她也未曾看出楚蝉衣的真实面目。

    前世楚蝉衣刚入宫便得盛宠,饶是如此她也如同平常一般与入宫的姐妹们说笑相处,毫无盛宠的架子。姜云岫也当她是一个不多得的好人,处处以心相交。只是未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柳弱花娇的女子,狠心害死了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还时时在皇帝枕边吹枕边风,败坏她的声誉。

    一个两个,都是表里不一罢。

    秀女逐渐到齐,姜云岫一眼看到了许多熟面孔。在不久将来,她们极少数飞黄腾达冠宠后宫,绝大多数在深宫中伴着青灯老死,亦或是被贵人厌弃,不明不白地就将性命断送在宫中某个井里塘中。

    不多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走了进来,秀女们安静下来。嬷嬷清点人数,招来端着一盘木牌的太监,清了清嗓:

    “奴婢姓张,是掌管储秀宫诸事的管事姑姑。奴婢不管各位在家中是如何金尊玉贵的小姐,如今进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选秀未时初才开始,各位小姐们现在从奴婢这里领房间牌子,皇上未给各位指宫室前,各位都得在这储秀宫中住下。”

    顿了顿,张姑姑继续:“储秀宫的环境比不得各位家中,但住不得也得住,要是抱怨牢骚被贵人听到耳朵里了,到时候别怪奴婢没有提醒……”

    张姑姑老得有些混浊的眼睛扫过一众秀女,前排的娇小姐们被吓得一缩,年纪小些的被骇得眼眶通红,腿打起了摆子。

    话毕,张姑姑给她们留了些适应的余地。等哭红眼的小姐们止住了泪,这才吩咐她们排着队领牌子。如前世一般,姜云岫领到了东配殿第四间房。

    冤家路窄,楚蝉衣就住在她旁屋。一群小姐们围着楚蝉衣说话,姜云岫面无表情带着玉松越过她们,无视背后的指指点点,找到自己的房屋安置下来。

    “小姐,我还以为皇宫里有多繁华呢,没想到竟如此简朴。”玉松撇了撇嘴,在窄小房屋里铺起了褥子。

    姜云岫帮着放置梳洗用具,闻言道:“这只是储秀宫。若是得宠,贵人身边最低等的宫女太监的住处都比这里好上不少。”

    玉松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姜云岫打断了她的话头:“在宫里不要说这种话。已至日中,我们今日还未正经进过食,去瞧瞧饭食好了没。”

    储秀宫没有小厨房,所有饭食都是要亲自前往尚膳局提的。姜云岫带着玉松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到达尚膳局,在玉松惊叹的眼神下领了两份饭食。

    “小姐,你好厉害啊!”玉松提着饭盒面露惊叹,“虽然张姑姑说过尚膳局的位置,但一长串的左转右转听得我脑子都要晕了,没想到小姐一下子就记住了!”

    姜云岫笑了笑,并不作答。主仆两人拐弯时,却在墙角看到一群太监正对着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拳打脚踢,拳拳下了狠手,仿佛不把人打死不作休。

    玉松倒吸一口凉气,被吓得脸色发白。姜云岫眼神一凛,捂住玉松的口鼻拐了回来,借着红砖墙掩住了身形。

    两人屏住呼吸。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摔打的声音逐渐变小,接着便是匆匆散去的脚步声。倒是被打的那人一直未发出声音,像是已经咽了气。

    姜云岫松开捂住玉松的手,“他们应该走了,我们离开吧。”

    玉松呼出一口气,颤抖道:“小姐,我们,我们不管那个人吗……”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姜云岫冷声道。

    宫中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一个刚入宫的秀女,若是掺和进什么阴司,死都死不明白。

    玉松拼命压下眼眶中被吓出的眼泪,提起饭盒跟着姜云岫佝偻着离开。那群人打完人后似乎害怕被发现,把那人虚掩在一堆柴火后头,却意外能从姜云岫这个方向看得清楚。姜云岫匆匆撇了一眼,却直直愣在了当场——

    那人十六七岁模样,鲜红的血液从嘴角溢出,他面色苍白显得脸上的青紫更加可怖,衣衫早已在摔打中变得破烂。他捂紧腹部倒在地上,明明是一副即将咽气的模样,却在姜云岫发出动静后警惕地望了过来,眼神如一匹恶狼紧紧盯住她。

    竟是前世权势滔天的宦官,李淮。

    李淮此人太过有名,前朝后宫包括民间,就没有几人不害怕他的,在民间甚至能起到小儿止啼的效果。前世姜云岫见过他几面,无一例外不被他那双森冷的眸子吓得连做几日噩梦。

    但与十年后毒蛇一般的权宦李淮不同,眼前奄奄一息的少年躺倒在地上,凶恶地瞪着她。同是阴测测的眼神,姜云岫却意外想要发笑:此时的李淮完全不能称为“毒蛇”,最多也就是一只将死的狗。

    姜云岫滞了一会,顶着李淮自以为凶狠的眼神走了过去,蹲下腰,捏住了他脆弱的脖颈。

    李淮以为姜云岫是来杀自己的,眼神变得更加狠毒,他拼命抬起手想要拽下脖子上女人寒凉的手腕,却无济于事,只能感受着它越收越紧。

    挣扎一番无果,李淮眼中光芒渐灭,他合上眼睛停止反抗。然而这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却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脖颈上的桎梏也顿然一松。

    “……竟然这么轻易就等死了?”姜云岫叹道。

    李淮愤怒地睁开眼睛,与姜云岫对上了眼。不知是被伤得太重还是被姜云岫气的,李淮又呕出一口暗红色鲜血。

    “……小姐,”一旁不敢说话的玉松紧张地咽了口水,鼓起勇气道:“小姐是要救他,还是要杀、杀他……”

    “自然是救他。”姜云岫莞尔:“我怎么会杀人?”

    玉松猛松了一口气:“小姐,你不知道奴婢刚刚看到您捏他的脖子,奴婢都要吓死了,还以为小姐要杀他。”

    “不过是探探还有没有气。”姜云岫一面与玉松说话,一面又一瞬不眨地与李淮对视,转头吩咐道:“玉松,你沿路回去将包裹里的金疮药和纱布取一些来,来回记得避人,东西也记得包好别让人看见。”

    玉松听了吩咐匆匆离开,只剩下姜云岫和李淮两人紧紧对视。

    姜云岫率先移开视线,找了旁边砖砌的一处空地,扑了扑灰便席地而坐。

    “能说话吗?”姜云岫问道。

    李淮又吐出一口血,嘶哑着声音道:“……能。”

    言罢,他又缓慢地,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刚入宫的秀女,至于为什么要救你……”姜云岫顿了顿,道:“我入宫举目无亲,多结善缘多条路子,万一我将来走投无路,便有人脉保我性命,依你来看这话可对?”

    “那你救错人了。”李淮闭上眼,“你走投无路也不是我能救的,就算救得了,我也不会救。”

    姜云岫冷冷道:“我若是你,不管能不能救,我都先应着。不然,我现在便有性命之忧。”

    李淮不再搭话,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交融着。

    好在玉松回来得快。姜云岫留下疮药和一盒饭食,便径直带着玉松离开。临走时李淮却突然出声道:

    “你若将来有难,我若帮得上忙,我会帮你一次。”

    姜云岫眸中不动声色闪过一道精光:“你尚且有性命之忧,先顾好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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