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是江予淮惯用的计俩。

    那双向来静默不起波澜的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朦胧中可见哀伤,无端让人不忍苛责。

    陆时微疑心又是什么障眼法,毕竟他善于摆弄人心。

    过往不得不顺着他时,他就时常装出一副扶风弱柳的样子来,说什么打不过须得小傀儡出手护着云云。

    她虽心知肚明他是装的,但又常见美色生怜爱,自然甘愿答应他的请求。

    今时岂同往日。

    山巅天色骤变,本是晴和的和煦天气狂风大作,呼啸着掠过耳边,只差一场滂沱大雨。

    纪轻舟和陆小煦终于觉察到湖边的不对劲,犹犹豫豫地飞驰赶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左看右看但不敢贸贸然开口。

    “时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小煦被踹一脚,干笑着胡扯:“看这天气,大约是要下好大的雨,不如回屋去?”

    “是啊,你们吵架了吗?别互相一般见识,坐下来慢慢说。”小道士跟着劝架,半点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跪坐于地的山鬼对他们的问话置若罔闻,不知兀自在沉思些什么。

    至于显然动怒的陆时微,只面若寒霜地施舍给他们一个瞥眼,就甩袖放出道巨大的结界,把他们隔绝在外。

    另有一句狠话:“没法慢慢说,你们别管!”

    送走不相干的热心群众,她当下青白交加的面色大抵和厉鬼没多大差别,心硬如铁,疾言厉色地怒斥:

    “你是在贪生!修行鬼道本就不容于天地,我花费时日,都是为能化解你的怨气,让你投胎再世为人。”

    他身上的重重死气浓重得很,加之面无血色,几乎像是地狱修罗般的存在。

    “如果真的被鬼国勾魂使找到你,你以为自己还能有本事对抗天地吗?还能苟延残喘地偷生多少时日呢,只会是灰飞烟灭吧!”

    小道士的师傅纪云崖铁口断定他时日无多,这话时时萦绕在她心头,总觉不如早些了结。

    “违背天意?上天何曾善待于我,我为何不能违抗?”江予淮仰头看着苍茫天地,失声大笑起来。

    她红着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强势得令他挣脱不得,只粗粗地在他身体里游走探知了一番,便轻蔑地下了论断:

    “你换了新皮,维系人皮鲜妍要付出许多。残余的灵力经不起过多折腾,况且你又在不停地消耗灵魂,负隅顽抗罢了。江予淮,你不可以这样自负。”

    “你大费周章,替我寻来人皮,又劝我画上新的皮,也都是故意的?只是为了折损我?”他摩挲着几日下来渐有温度的人皮,苦涩地问道。

    “当然。”她冷哼一声,昂着头说:“纵使你灵力不支,我还是会担心你用什么鬼魅法子呀,那我打不过你可怎么办。帮你换张新皮,制住你的灵力,是不是个极好的法子?”

    人皮娇贵,光是画上五官就已经耗费诸多精神,再要与魂魄融合,灵力便是一泻千里地耗进去。

    “忘了告诉你,这人皮找来倒也没你想得那么难。总之羊毛出在羊身上,届时超度了你,我就都能得回来。”她笑得前仰后合,似是已然在畅想超度恶鬼后得证大道的光明未来。

    江予淮抹了抹脸上的泪珠,磕磕巴巴地问她:“既然心结难解,你是想直接杀了我吗?”

    “你的执念,不就在当年的故事里吗?你怎么敢忘了?”她的质问声,宛如在替祝向榆问话。

    她为旁观者历经一世,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故事里的只言片语,于她都能如此刻骨铭心。

    他又凭什么轻描淡写地说不记得了?

    而他低垂着眼眸,轻声问:“如果我现在另有解不开的心结,是你呢?”

    陆时微捂着耳朵,不愿受他蛊惑,尖叫道:“不要再骗我了!我初次见你时,就知道你的执念极重,那时你的心结只能是来源于前世。”

    其实得知他失忆后短短半个时辰,她都快长出可怖的心结来了,亲身经历过那段往事,竟还是寻不到半点法子解决,无能为力至极。

    “看来你真是对祝向榆情深如许,以至你把这份念头藏在太深的地方,才会不记得吧?我听闻,人在重创下会忘记的事,都是最最重要和不舍的。”

    她慢悠悠地蹲下身,屈起手指敲了敲冰冻三尺的湖面,一寸寸裂痕以不可阻挡的趋势扩散开,很快融成荡漾的水波。

    “不如效仿我为寻记忆做的事,跳湖里向死而生,回忆回忆?瞧我在说些什么呢,你又没险些死在湖里过,对你能有什么用。”

    她本就能说会道,生来牙尖嘴利,在滚滚红尘里摸爬滚打二十年,最知晓如何戳破人心。眼下更是怒发冲冠咄咄逼人,说得他哑口无言,又要落下泪来。

    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适时而下,直直重刷在他们身上。

    “不许哭!我都没有心思流泪,你哭哭啼啼做什么?”她的眼眶连带着眼珠都泛出红来,但硬是没有半滴是眼泪,讥讽道:

    “亏我还想着在最后的日子里做些什么让你能再开心一时,结果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你早知道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我也不必为欺骗而有愧疚了吧。”

    “是,我是有私心。时微,是我罪该万死,但你说得没有错,我在贪生,人世仍有值得我留恋的事物。”他面色灰白,念念叨叨地自责。

    “白白浪费数月光阴,会坏了我的大事!你有在意的人,我也有,与你耗时间,她的人生怎么办?你我之间的羁绊,斩了便是!”

    她立刻想起因妄念而起的纸人闹剧,兴许在那时她就该痛快地提出解除傀儡术的牵绊,也不会惹出之后的种种混乱。

    谢袅执念散去后,她修炼的速度一日千里,已能自保,何须依附于一只鬼。

    无非是为了与虎谋皮,骗取真心。说他贪生,其实她亦是贪婪。

    乍一听闻要斩断牵绊,江予淮忙不迭站起身来,慌乱间揪住她的衣服下摆,惊声道:“不要!魂魄附在傀儡上,强行斩去会伤你元神的。”

    一时伤怀和一世悔恨,孰轻孰重,陆时微此时此刻分得无比清楚,她只觉头脑从未如此清明。

    傀儡术的玄妙直至今日她都无法参透多少,但说到底她也依靠着这一奇门术法增长了大把灵力,到了可以舍弃的时候了。

    情意,本就是需要趁早斩断的身外之物。

    “怎么了?还想我继续为你卖命打架吗?”她手心幻化出一个小小的纸片,纸人上眉目精巧,嘴角大大咧开,不知愁地嘻嘻笑着。

    见到主人,纸人还兴致盎然地手舞足蹈着,形容姿态甚是亲近。

    瞥见他看向纸人挂怀的眼神,她陡然指尖发力收紧,不留余地地将小纸片碾成齑粉,纷纷扬扬地向上空抛洒,恶毒地说:“绝无可能,我过去愿意出手帮你,都是别有用心噢。”

    纸片碎裂,傀儡术的媒介消失,曾亲密无间的一人一鬼只余下最后一点牵绊。

    她心神激荡,虽早料到毁去纸人会遭剧烈的反噬,仍是难以承受的痛楚。

    千丝万缕的疼痛感在身体里肆意地游走,她甚至可以听到执拗的妄念重生,嘶哑地嚎叫着辱骂:“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予淮哥哥!可恶!”

    “陆时微,我之前可真是小瞧你了,你是够心狠的女人,我错了。”小明倒吸一口凉气,唯唯诺诺地说着。

    忍一时便可挨过,她没闲情与小明费口舌,席地而坐,凝神调息。

    江予淮则是心神大乱,快速地凝结灵力尽数释放出去,碎纸沾染了雨水,沉沉地向地下坠去,他灵力四溢只为将化为漫天碎片的纸屑竭力拢住。

    “时微,你真的不愿意再骗骗我吗?我只要你说,你过往护我,皆是真心。”他颤抖着把找回的碎片捧在心口处,悲戚地恳求着。

    她不为所动,睁开眼冷笑着摇头,回归商人的狡黠嘴脸:“没有好处的事我可不做。行商的人,最是薄情寡幸。而且我的本行,可是骗人。”

    “以行骗为生?那你曾无数次拥抱我,又主动吻我,都是为了得到我的心?真的没有半分真心吗?”

    话语里的内容婉转暧昧,听者的神色却是嫌恶的。

    因醉酒而肆意妄为的热吻,因爱怜而宽慰人心的拥抱。

    她自有道理,都可以向自己解释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是在劫难逃。

    “不然你以为呢?”她怒极反笑,调侃着说:“你若是能想起来心结是什么,我现在也一样可以亲吻你呀,这有什么难的?”

    听她轻佻语气,江予淮惊诧地望着,眸子里透出不可置信的神采。

    陆时微被他的眼神激得更是兴奋,起身扼住他的脖子,一股蛮力把他拖拽到咫尺前。

    近得能够呼吸相闻,她刻意贴近他的脸,眨巴着眼,用长长的眼睫扫过他的鼻梁,柔声问:“予淮哥哥,能不能想起来些?”

    “你......时微,你疯了吗?”江予淮面色涨得通红,极力想要躲开羞辱,但偏偏昔日弱鸡的小傀儡,今时今日灵力压制得他逃脱不得,只能摆出坚贞不屈的样子来。

    “我是疯了,疯子才会以为欺骗里也能滋养出爱意。”

    是一个极为凶狠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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