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袅,其音同鸟,不难听出这名字起得随意。

    但她渐渐长大识字,有了主见后,倒也未曾想过重新起个名字。

    至少掌门告诉她应当要有个名字时,引经据典,天花乱坠说是因袅字有体态轻盈柔美之意,与她乘风而起的姿态相合。

    与她相熟的人唤她袅袅,也只有一人。

    一只小小的雉鸡精诞生于尘世,脱离族群,无依无靠。她根本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仿佛茫茫然降生。

    扑棱着翅膀在荒郊野外活了几年,偶得天地间稀薄的灵气使出些凭心而动的法术,轻轻振翅可有千钧力砍断参天大树时,她方知自己是只妖。

    可惜的是,她并不懂修行之道,更没有人能够为她指点迷津,向来是随心所欲地修炼,只求温饱。

    做小妖,被林中妖物欺负是家常便饭,她便有些向往凡间烟火气,悄悄住得离村落近些。

    但她灵力不稳,又不得窍门,即使是路过的几岁孩童都能欺她弱小,朝她扔几颗大石子取乐。

    有村民见她羽翼流光溢彩,生得好看,将她抱回家去豢养在家中,也不责怪她挑剔,偏爱吃同人一样的食物。

    过了一月,家中的孩子淘气,突发奇想说要用她的羽毛做一只毽球赠予他人。

    小雉鸡本想着忍一时,安安分分地由得他拔了数根毛,以为可以理直气壮再多吃点,未曾想那孩子送完一只,被捧得不知今夕何夕,又来向她讨要。

    她扑腾着翅膀拒绝,反被收留她的村民破口大骂,直说养鸡多日,合该趁今日宰了上桌。

    羞愤交加,心中汹涌而出的恶念察觉到她的怒意,未及细思她就已经出手伤了孩子,小小的身体被她骤然膨大的翅膀扇出几米,断了条腿,爬都爬不起来。

    有人见到异状,终于察觉她不是普通的家禽,于是她被一村的人抄家伙追着找了数日,口口声声要杀她。

    那时她还太笨,学不会长久地飞。

    在她精疲力尽,以为自己真要成为他人盘中餐时,是笑吟吟的掌门带着尚是孩童时的沈临熙救了她。

    按着年岁来算,她那时大约是垂髫之年,掌门轻轻巧巧让那孩子的伤愈合,摆平村民们的怨气,称同她有缘,捡走了她带回门派授她修炼术法。

    她虽活得跌跌撞撞,但原是颇不愿意同去的,天地阔大,自由自在。

    掌门说,可以让她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让她能有俯瞰众生的修为。

    她尚且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自己不想再寄人篱下,被人追得四下逃窜,命悬一线。

    凤鸣派新添一个妖族小师妹,甚至还不会化形,初入门时长得和平平无奇的小鸡无甚差别。

    后来她读书时学到一句话,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深以为然。

    因着沈临熙是门派内新入门弟子的大师兄,掌门叮嘱他,雉鸡虽平凡,但这只小鸟身负不同寻常之处,要好好看着她长大,悉心养着。

    她是不知晓这一遭的,初入仙门,只觉惶惶不可终日。因而在陌生的师门里,形形色色的人影攒动,沈临熙是第一束照入她眼中的光,之后孜孜不倦地闪耀了十来年。

    在她的记忆里,初入门时,沈临熙确实待她极好,以师兄的姿态,无微不至地照看着她。在他陪伴一月后,她第一回化出了人形。

    生性爱美,她竭力想着短短生命里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无奈最终只是个面容稚嫩的小女孩,并无过人之处。

    但沈临熙会夸她可爱灵动。

    灵力不足以维系人形太久,沈临熙就常常捧她在手心,让她少走些路。

    其他人族同门全都见过她的原身,自小受教于人妖殊途,大多是看不起她的卑贱身份,她只做听不见,日日勤修苦练,不曾有一日懈怠。

    她根基薄弱,近乎于无,又十足要强。掌门事忙,只偶尔得空来查她功法。独独是沈临熙日复一日陪她练剑打坐,不厌其烦地练习,只为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她目不识丁,凤鸣派中授课是需读书练字的,焦急之余,亦是沈临熙教稚童般耐心地教她,学会读书认字。

    从此她的桌案上摆满了层出不穷的剑谱心法,既有她密密麻麻的学习印记,还有沈临熙一笔笔认真专注的批注。

    长到十多岁的谢袅便已经在剑术一途颇有建树,回回门内考核拔得头筹。但其余符篆、丹药等课程,都是丙等,皆屈居人下。

    其实也不是她主动想忽视课业,她本性分外好胜,只是这些都需要昂贵的材料,付出的成本太高,有时沈临熙赠她些许,她才能练习一二,她宁肯加倍地练习剑术,以期功成。

    修炼有小成时到来,却没有如她想象那般,能以超群的实力让众人改观。

    一场寻常的门内擂台考核中,那些一向轻视她的同门,灵力是平平无奇,但能靠着家中钱财集齐大量的符篆丹药,对阵时一样能和她周旋许久,她却是拼尽全力。

    将那些人一一击败后,也不过是得到轻描淡写的一句,“妖族小怪物,只会些打打杀杀的招数了,我们人族修炼哪有她那么容易。打不过就打不过,她又学不会其它术法。”

    她本该是不满的,数年严苛的修炼被视若尘土,沈临熙知她心性,忧心她与同门起冲突。

    未曾想,她很快想开,既得不到他们的认可,无需强求。只是下了台,漠然地路过从不正眼看她的同门,三两步本向候着她的沈临熙,小声告诉他,我一人一剑,足矣。

    我证我的道。

    “你们看看,谢袅那妖怪,这么狂妄,真当我人族无人能胜过她?”

    他们对她的评价竟是狂妄。

    她自以为,谦卑勤勉,方是最适宜形容她的词语。

    “谢袅那翅膀看着挺好玩的,日后收她给我当坐骑也不错吧——”

    轻浮的话语声在谢袅出鞘的剑前戛然而止。

    他们是惧怕这柄剑的,分明是废铁锻造,却泛着泠泠的寒光。

    年岁渐长,沈临熙性子柔弱不上进,又日渐好面子起来。

    谢袅因是妖族,不比人族依赖天地灵气的程度深,自然修炼的速度比他快上了许多。多次试炼遇到凶兽时,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身份逆转,谢袅总是成了倔强地护在沈临熙身前的人。

    于情爱一道,她尚是懵懂,在她年轻的生命里,一直屹立不曾离去的人,只有沈临熙一人而已。

    所以爱上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她并不像其他相爱的同门一样,或许会依赖仰慕对方,她只想保护他,不知为何,她总觉沈临熙很容易遇到危险,那些凶兽也常攻击他。

    她会是师兄最虔诚的战士。

    她从来不知道,每次她御剑砍下一个个凶兽的头颅,沈临熙都十足的不满,面上赞她又有进益,不愧是最厉害的袅袅。他回去后一心一意加倍修炼,仍无所进益。

    原先只是外门弟子的温渺出现在此时,她轻而易举就能吸引住沈临熙,温温柔柔,如一株娇嫩易折的花,恰能迎合他的自大。

    谢袅全然不知,愈来愈醉心于剑术,追寻于大道,以至于她根本没发现沈临熙已经在她生活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转而和羽人温渺缠缠绵绵。

    一晃又是数年,谢袅外出游历的日子不少,沈临熙有时会与她同行,更多时候则托词要在山上修炼,不能下山。

    她不介怀,寻得些奇珍异宝就眼巴巴献给沈临熙,不熟练地附信送上凤鸣派,痴痴以为两人是情比金坚,殊不知最好的物件都被温渺挑走。

    其实一切都顺理成章,温渺本属于他,恶念相逢,沈临熙性子里的弱点一点点被引出,他越来越暴躁易怒,又敏感伤怀。

    迟迟发觉他的变化的谢袅,以为是因为自己过于专心于修行,无暇顾他。她好言好语哄他,在他明里暗里的暗示下,答应去南海取蛟筋,助他修行。

    披星戴月赶回时,堪堪遇上他们即将举行的盛大婚事。

    原来在她不知情的角落,沈临熙和温渺早就勾连在一处,更不知他不再是昔年光风霁月的师兄,做了偷偷在后山唤醒九罗的大逆不道之事。

    为了解开凶兽的封印,湖底埋着的累累白骨都是他的罪证,甚至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他不惜献祭亲生哥哥。

    她不善言辞,只知不甘和愤怒催动她好杀戮的本性。

    沈临熙大义凛然地对她说:“你可知为何妖族会萧条至此?因为人族向来畏惧强大,将其崛起的可能早早拗断。斩草除根,你我结局既定,谈何儿女情长?”

    “凭我有杀了你们的本事。况且掌门师父不会放过你,你岂敢杀我!”

    “你可知我为何会待你这小妖怪这么好?因为掌门的吩咐呀!我付出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同我说,你身负异能,养着你可助我修行,怎么一点用都没有?不如除之而后快!”

    沈临熙的神色愈发癫狂,在她眼里放得无限大,字字锥心。

    十年相伴,镜花水月。

    可她只想挥动手中的剑。

    当我问鼎至高剑法的时候,你们都将不再配同我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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