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称神明而来,摆着威风凛凛的架子。其实说穿了,是狐假虎威。

    严格来说,他此行身份是神明的使者。他已在缥缈的九天之上活了数不清的年岁,恭恭敬敬地做着神明的座下小童。

    神明知来日人间和鬼国将有大动荡,若有不幸,凡间覆灭,血流漂杵。但神明居于高位,超然物外,自是不能亲自出手从旁干扰尘世兴替。

    忧思多日,神明寻了个折中的法子,相中循规蹈矩侍奉的他,封住他大半灵力,只余不足一成,化作无形的一缕魂下凡。

    他本是很不愿前往人间办差的,虽说旁人总道人世间有诸多乐趣,是冷冰冰的九重宫阙里断然不能体会的,但他早被一方清幽养得眼高于顶,厌恶沾染凡俗尘埃。

    简直是纡尊降贵。

    但神明的指派,他必然是要全力以赴做到。

    其实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只有个极模糊的认知,大抵是要为日后的危机寻一个转机,那人是一个肉体凡胎的女孩子。

    临去时,神明让他粗粗感受了要寻的气息,就毫不留情地收走他引以为傲的姿容,一拂袖把他扔下界。

    他从未想到,这气息,他一记就是几百年的光阴。

    人界果然不太平,鱼龙混杂,有人妖鬼混居。他费劲心力好不容易在皇城里找到祝向榆时,她已成了一具无力回天的枯骨,死状惨烈,看得他颇为不忍。

    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无妨,他可以等她的来世,时间尚且宽裕。

    期间他苦等一场,来来回回奔袭于人间和鬼国,数着日子等祝向榆的转世,偏偏连一点魂都没找到,了无痕迹。

    希冀一点点得消磨殆尽,起初几十年他还可以宽慰自己,是轮回道排了太长的队,鬼魂太多才找不到。后来的几百年,他每一天都只想灰溜溜地回天宫去领罚,承认自己力不从心。

    人间,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他几乎以为祝向榆是倒霉得已经魂飞魄散不能转世投胎,颓丧得准备回去复命时,竟被他遇到了两道相似的气息。

    他喜不自胜,又忙中出错,两个都想再观察一番,分辨清谁更有救世的潜力,结果一个都没顾上,妙龄少女双双身死。

    还是死于同一人之手,若要论起对沈临熙的怨恨,他是绝不亚于谢袅和陆时微的。

    那是他第一回真正的惊慌失措,这是什么天大的幺蛾子?竟能刚找到两个转机,又同时遇了难?

    先前祝向榆出事,他还能撇清干系,是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这次出了这么大纰漏,时限将至,他绝不敢回去复命。

    思前想后,左看右看都不觉得坑蒙拐骗自称招魂师的陆时微会是所谓的命定之人,合该死得透透的,负罪去投胎,准备逆转天命送谢袅还魂。

    出乎意料的是,也就死了没多久,谢袅的灵魂无迹可寻,只余一缕极重的怨念,被他成功召至鬼国的是小骗子陆时微的命魂。

    无人可用,不得不用,以利诱之。

    起初他对陆时微爱答不理,小姑娘既无真才实学,又无过人之处,还信口拈来唤他小明,轻浮。

    硬着头皮选了她,委实是下下策。

    她倒是重情重义,对自己死得凄凄惨惨无动于衷,心心念念都是养她的老太婆。他冷眼旁观,掐指一算都知道,她过去到未来都命途多舛,那老太婆来生还能得个好命格。

    一千功德,是恐吓,也是重活一世的条件,借此绑住她,时不时还得鞭策她行善积德,与她讨价还价。

    在陆时微复生第一次陷追杀时,他不是不想出手,只是他的力量受了诸多限制,根本不能跨越时空去帮她。好在他聪明绝顶,想出了用功德兑换的方法,虽昂贵,但有用。

    他才不是那般逐利的奸商,是因他的灵力用一些少一些,极为珍贵。

    既然要用,他自然要想法子扶持她,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便得寻个依傍。他替她挑中了条大鱼,一只颇有本事的鬼,总归她此世命不该绝,能由得她折腾。

    可他没能想到的是,陆时微看着是个怂包,以为她会怜惜性命,绝境求生,兢兢业业为自己攒些功德。

    结果也没过多久,她就越来越疯,不知是不是被他感化,一知晓谢袅的生平和执念,嚎哭不止,自责抢了她的复仇机会,竟跳水寻记忆。

    运气倒是还成,寻死觅活得真被她想了起来,得知一个关于背叛的烂俗故事。

    她舒舒展展沉在水里,反倒是他全程担惊受怕又不敢多说,生怕自己出声会影响到她。

    唯恐她活活再憋上个半炷香,恐怕就真的小命呜呼,回天乏术。

    寻死行为桩桩件件,不胜枚举。

    但救山鬼的一回,他心里是万分赞同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纤纤少女舍身救一个并无交情的鬼,是鬼也该感激涕零春心萌动。

    他从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有益于日后的超度,甚好。

    同温渺和九罗一战,没有人指望她去逞英雄,他都已经料想到该由一身正气的小道士冲杀出来以命相搏,结果那死鬼一句“我的扶风郡”,她立刻勇往直前去卖命。

    小小雉鸡精承载了超出自身能力数倍的灵力,落得筋脉寸断,也不知道是怎么受住这样的苦楚。

    他能做的,只是尽全力去护住她的心脉,能让她在冷静后少些苦痛。

    这条命,不只归了江予淮,归根溯源,是归他的。

    他能聆听陆时微的心声,这小姑娘心思跳脱,面上巧笑嫣然说着好话,内里有百般腹诽不可言说。但偏偏修炼起来,明明是没有根基的,却能心无旁骛,刻苦至极。

    他阻她的时候很多,泼冷水、趾高气昂地指点江山更是常有的事,但她都不恼,只当听不见。

    后来他渐渐察觉出陆时微和江予淮间的不对劲来,一人一鬼默契十足,情愫暗生。他尚苦恼于棒打鸳鸯,未曾想祭台上,他们齐齐消失。

    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孤魂一样的感受了。

    他在雍州城的每一个角落飘飘荡荡,只想寻到陆时微存在的蛛丝马迹,可她像魂飞魄散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概能猜到是镜子的缘故,他平生第一回有了挫败的感受,自诩读万卷书,却不能早早将镜子的来由找出,落得如今的被动和惶恐。

    好在没过太久,陆时微又出现了。

    糟糕的是,她眼底心中的爱意已如烈焰,似是陷入那一场情深不悔的相恋里。

    都快把他烧熟了。

    他立即忧心情爱会妨碍大业,想方设法地挑拨,试图驱逐出江予淮在她心里的崇高位置,硬生生想塞入大道理。

    然而峰回路转,他们俩很快就起了争执,捅剑之惨烈,他都不忍多看。

    他从前在人间的每一日都很想念天宫,但能寄身于陆时微后,他忽然觉得,在人间过的日子,的确是有趣的。

    鬼国一役,来得突然,他没有十全十美的法子保她,神明亦不曾指点他要如何尽守护之责。

    一切都如脱缰野马般在瞬息间发生,他想徐徐图之,她自己送上门去。

    他该知道的,她怎会释怀对那鬼的情丝。

    毕竟江予淮,属实生得不错,可与他过去的皮囊媲美。

    江予淮灰飞烟灭,他竟然能感受到陆时微的哀恸,是那样的痛彻心扉。

    他想劝说她,你做的事再正确不过,你最初不就是为了超度他而来吗?况且江予淮是心甘情愿的,舍他一人护佑千百万人,何其荣耀。

    那小道士自戕献祭的时候,她也痛哭一场。可是怎么都比不上这一回来的激烈。

    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看见了她猩红的眼睛,和捏得青筋直起的拳头,她永失所爱,不需要任何的大道理来坚定心志。

    陆时微心性之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本以为她会再沉沦些时日,但她很快就忙忙碌碌,虽是不务正业,但到底是没有自暴自弃,他勉励失败几回后,再想和她搭话,都不知如何开口。

    诸事毕,他本该了无牵挂地离去,但见陆时微独居山巅,寂寥得很,便说服自己多留一日。

    而后是一日复一日。

    幸好世有神明,江予淮还有重见天日的机缘。

    直到尘埃落定,他终于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去协助拯救人间的使者,他还一路阴差阳错地撮合了陆时微和江予淮。

    事了,他拜见神明,好奇地问,是不是一早就卜算出了这样的结果,他还能用来考验他们俩情比金坚。

    神明但笑不语。

    一位是金尊玉贵的重明神鸟,另一个则是落难转世的酆都大帝。神鸟被他颐气指使一年,大帝是他一心唆使着神鸟要去超度的人。

    造孽啊,天大的冤孽。

    事已至此,他只希望他们能够大人大量,念着他做小明时的丁点好处,别费大劲千里迢迢前往神界寻他麻烦。

    听说这两位在鬼国和人间游历数年,恩爱两不疑。

    那他就安心了。

    “小明,你还好吗?我们来看你啦!”

    就在他挂念起陆时微的行踪时,那热情洋溢的声音穿透天际,直直地送到了他的耳朵里。

    无需多思,他立即遁往人世游历。

    门上贴着张字条: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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