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厢军的大本营朝顺监军司地处兴庆府的东北方,在贺兰山脉最北端的山谷里,驻扎了十万人。右厢军总司在宋夏战争期间原本是在南边的天都山,直接面对宋军防线。宋夏议和后,元昊为了表示友好,便把右厢军总部转移到了贺兰山以北。如此一来,右厢军对宋的威胁减少了许多,机动性也受到了地势的限制。当初米禽牧北想要重新挑起宋夏战争,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让右厢军主力重回天都山。

    朝顺军司并不远,出了兴庆府,沿黄河而行,快马半日就到了。赵简跟随宁令哥和米禽牧北骑马奔驰在黄河岸边,后面还跟着三人的几百号亲兵。

    来夏多时,赵简所到之处,无论是凤鸣阁、兴庆府,还是这黄河岸边,都是树木苍浓,水草丰满,一片郁郁葱葱,跟中原别无二致。在大部分宋人眼中,夏是一个荒凉贫瘠的蛮夷之地,可如今看来,这片塞上江南,果然名不虚传。

    米禽牧北一路都很沉默,时刻观察着周围的形势。宁令哥倒是兴致勃勃。他再次遇见赵简,就又打开了话匣子,从这塞上风景,聊到唐诗宋词。

    他见米禽牧北不说话,就打趣道:“我说牧北啊,你把赵姑娘带到夏这些日子,不是让她帮着改造车行炮,就是让她给你当参军,现在还让她跟着你出征。你这是娶妻呢,还是招了个副手啊?”

    赵简一乐。宁令哥眼力真好,一眼就看透了。

    “我就不能鱼和熊掌兼得吗?”米禽牧北笑道。

    “我看啊,做你的娘子真是太辛苦了。这还没拜堂呢,就累成这样。成亲以后,你可得好好待赵姑娘。你要是对不起她,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殿下这话说得,我会待她如何,您还不清楚吗?”

    “哈哈哈哈……”宁令哥笑着,转向赵简道,“我太了解牧北了。他只要认定一个人,就绝对不会变心。”

    赵简努力挤出一个娇羞的笑容回应着,心里却在嘀咕:米禽牧北你赶紧跟宁令哥摊牌吧,这戏演下去太尴尬了。

    米禽牧北在一旁看着赵简的表情,却十分享受,哪怕知道她只是在应付宁令哥。

    ***

    巍峨的贺兰山脚下,有一块十分平坦的谷底,上面连绵不断地铺开一片白色的军帐,一眼望不到头。这就是朝顺军司。赵简在改造车行炮时去过的西北兵营只不过是兴庆府郊外的一处小型驻地,跟这里比起来,只能算是沧海一粟。

    这些军帐看上去四处散落着,但都是依照山形组成一个个簇团,中间有围栏和车道,排列十分有章法。四周的山林中,每有凸起的峰峦,就会有一个哨所,山下所有的形势一览无余。比起大宋军队的死板阵列,赵简不禁赞叹夏军把地势利用到极致的本事。

    阿沙奇穹带着几个副将前来接驾。有几人赵简在兴庆府见过,相互寒暄,自是不必多言。米禽牧北提出要带太子去校场看一看,于是一行人便骑马绕到山谷的另一侧,这是一片开阔的沙土地。

    他们走上阅兵台,只见场地里一些兵士正在练习骑射。校场十分宽广,立在另一头的几块草靶因为距离遥远显得十分渺小。赵简仔细一看,骑在马上的这些人,好像都是女兵,手里拿的,正是那日她在米禽牧北府里见到的神臂弓。

    领头的是一个跟赵简年龄相仿的女子。只见她跨在马上快速奔跑,潇洒地举起神臂弓,一箭射中远在五百步开外的靶心,再勒马回身,一头扎着红丝绸的小辫飞旋开来,英姿飒爽,气度非凡。周围顿时传来一阵欢呼。

    赵简记得紫如跟自己说过右厢军□□有位女校尉,是她的偶像。想必就是此人了。

    宁令哥也在一旁拍掌叫好,米禽牧北看着他,神情很是自豪。这位女校尉,正是米禽牧北从麻魁兵里亲手提拔的。

    接着他转身看向赵简,递过来一把神臂弓。“我答应过你,等你到了沙场上,定要让你试试这神臂弓。”

    赵简求之不得。她接过神臂弓,背上箭壶,飞身上马,来到校场中间。

    那位女校尉见状,便放下手中的□□,策马迎过来。但她却并未下马,也没有行礼。

    “这位,想必就是大宋来的郡主了。”开口的语调极为生硬。

    赵简也并未计较,而是和气地回道:“在下赵简。想必您就是□□校尉细封月吧?久仰久仰。”

    “不敢当。”细封月敷衍地看她一眼,“郡主大人是想试试这神臂弓吗?”

    细封月一直叫赵简郡主而不是参军,显然没把她当自己人。赵简嗅出了一丝敌意,但还是极力维持体面。“承蒙指教。”

    细封月没有回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草靶。赵简搭上箭拉弓,拉到一半却怎么也拉不动了,甚是尴尬。只见细封月轻蔑地一笑,举起□□又是正中靶心的一箭,都没看清她之前是怎么拉开的弓弦。射完之后,她只是昂着头看着赵简,似乎在等她出洋相。

    这弓的硬度别说女人,就是五大三粗的壮汉想要拉开也要使出吃奶的力气。难道夏的女子都跟男人一样强壮吗?

    赵简下意识地摸索着弩臂,突然发现有一个转轴一样的机关。她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开弓的窍门。她转动转轴,弓弦就自动往上移,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弓弦送到了弩机上卡住。

    真是巧妙的设计啊!赵简不禁惊叹。难怪这□□都是女兵。有了这样的巧思,还需要什么蛮力?

    她再举起□□,对准靶心,轻轻扣动扳手,那只箭就重重地弹射出去,在空中画出一道有力的弧线。只可惜这□□后坐力太大,方向不好掌握,箭擦着靶的边缘划了过去。

    赵简从来没用过这么重的弩,这感觉跟普通的□□太不一样了。

    “呵,大宋女子就这点本事。”细封月在一旁嘲笑道。

    赵简对这位女校尉的傲慢态度甚是不解。她当然是不愿服输的。只见她从箭壶中又取出一支箭,策马上前继续骑射。她终于逐渐适应神臂弓的力量,不但能上靶,还能越来越准。

    米禽牧北在阅兵台上看着她,满眼欣赏。第一次接触神臂弓就能有这水平,已经是佼佼者了。

    就在赵简玩得兴起的时候,突然有一支利箭朝她的方向射去,没有射中她,而是从两只马耳之间呼啸而过,削下一缕鬃毛。马受了惊,发狂地疯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米禽牧北飞身跃起,转眼就出现在赵简的身旁,敏捷地把她从癫狂的马背上抱了下来。

    “你没事吧。”刚落地,米禽牧北就焦急地问道。

    他的手还把赵简紧紧搂在怀里,赵简一把推开他。“我没那么娇气。”

    这时紫如也冲了过去。米禽牧北把赵简交给紫如,自己则朝百步开外的另一侧满腔怒火地走去。

    那只箭是细封月射出来的。

    赵简觉得莫名其妙,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什么情况啊?我跟她无冤无仇,她是要杀我吗?”

    “细封校尉的箭法极其精准。如果她真想杀参军大人,估计您早就中箭了。刚才那一箭,对她来说也就是个恶作剧。”紫如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恶作剧?为什么啊?我招她惹她了?”一想起刚才她那傲慢无礼的态度,赵简就气不打一处来。

    紫如压低声音说道:“不瞒参军大人,细封校尉她……她可能有点恨宋人。”

    “恨宋人?”赵简更加不解了。

    紫如点点头,“她的哥哥去大宋出任务的时候,被宋人杀了……”

    赵简一惊。细封……这个姓氏……“她哥哥叫什么名字?”

    “细封云。”

    赵简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细封云是夏的暗探,在争夺车行炮图纸的时候被七斋抓住。王宽答应只要他透露情报并跟大宋合作,就放他和芸娘回夏,他也照做了。谁知道,最后他们却还是被陆观年派人杀了。这件事一直让七斋,特别是王宽,心有愧疚。

    紫如见赵简愣在那儿,便问道:“参军大人知道此人?”

    “呃……没听说过。”赵简连忙摇摇头,又赶紧问道,“细封月不会有事吧?”

    “我也不知道。将军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而且以下犯上,在军中是死罪……”紫如皱着眉头看向米禽牧北那边,“细封校尉是难得的人才。她不但箭法准,还精通机甲术,这神臂弓上弦的转轴就是她发明的。如果将军真的杀了她,那就太可惜了。”

    “啪!”那边厢,米禽牧北朝细封月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细封月立刻跪下了。

    “你这是发的什么神经?”米禽牧北怒骂道,“赵简是右厢军的参军,你如此以下犯上,是活腻了吗?”

    细封月嘴角流出血来,颤巍巍地说道:“属下一时糊涂!属下知罪了!”

    “我看你这不是心结,是心魔了!宋人在你眼里,就全是杀兄仇人吗?”米禽牧北气得左右来回走动,连连摇头,“军法无情。我今天要是不将你正法,则难以服众。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细封月两眼含泪,朝米禽牧北磕了一个头。“细封月辜负了将军的栽培和提拔。将军的大恩,属下只有来世再报了。”

    米禽牧北痛心地看了她一眼,侧过身来朝着两名护卫一挥手:“带走吧。”

    “刀下留人!”赵简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事不怪她!那一箭是我让她射的!”

    所有人,包括细封月,都惊讶地看向赵简。

    “呃,是这样的,”赵简解释道,“我刚才问她究竟能射多准,她说她的箭可以在百步开外从马耳之间穿过去,所以……我就让她射给我看了。”

    赵简这谎,怎么听怎么荒谬。米禽牧北都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不过,居然奏效了。

    “此话当真?”米禽牧北问细封月。

    细封月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着赵简,泪眼朦胧。赵简使劲给她递眼色,让她赶紧确认。

    “当真。”细封月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免你一死。”米禽牧北也恢复了平静,“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你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罚你一个月的俸禄,你自己去面壁思过吧。”

    细封月再次磕头行礼,带着哭腔说道:“谢将军!谢参军大人!”

    待众人散去,米禽牧北对赵简说道:“我也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才得以保住这个人才。”

    “细封月的隐情,紫如都告诉我了。她虽然冲动,但罪不至死。”

    “这么说,你知道她的身份了?”米禽牧北悠悠地问道,“细封云的死,是你们七斋的杰作吧?”

    “我们……”赵简本想解释,但转念一想,确实是七斋间接害死了他,于是只能说道:“两国暗战,争锋相对,难免会有死伤。”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她?就不怕她知道真相之后找你们报仇?”

    “那你呢?那天元仲辛要杀你,你为什么放过他,还给他补药?”

    米禽牧北一时语塞,没想到赵简会反过来问他。是啊,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不像他了。可元伯鳍这块无法抹去的心结,似乎在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特别是在面对元仲辛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只得故作冷漠地一笑:“你不会以为,我跟你一样,是大发慈悲吧?”

    这个回答让赵简有些失望,但她又不禁嘲笑自己,居然会对米禽牧北的善念抱有希望。对于如此阴险的人,除了别有用心,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

    ***

    当天晚上,赵简在自己的帐中休息,却听见帐外传来一阵声响。

    她正起身查看,就听见帐外有人说话:“参军大人今日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的救命之恩,细封月没齿难忘!”

    赵简赶紧推开帐帘,只见细封月跪在帐前,额头磕在地上。

    “快起来!”赵简上前扶她。

    细封月抬起头,紧紧地抓住赵简的手。“属下今日鬼迷心窍,惊扰了参军大人,实在是天大的罪过。没想到大人如此宽宏大量,让属下无地自容。从今往后,细封月定当鞍前马后,为大人效犬马之力,以报大恩!”

    “这倒……不必……”赵简心里有些忐忑,“你的苦衷我都听说了。事出有因,我不怪你。”

    她扶起细封月。党项姑娘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月光下真挚地闪动着。

    如果有一天,细封月知道了真相,她还会感谢我吗?还是说,她会把今天这一切都当成伪善而更加仇恨自己?

    杀兄之仇,不共戴天。

    难道,一旦有了血仇,就真的回不了头,真的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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